我回到牢房, 心情沉重. 想起了宋华的委托, 就翻开棉袄一看, 袖子缝已经被拆开, 那个小纸棍不见了. 我抖一抖棉袄, 又伸手到里面摸, 沿着边捏, 确实没有了. 这时候我才想到, 可能是宋华自己取走了. 这么说, 她还是不信任我. 否则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这个右派的烙印就是烙在骨头上了么?
后来也不记得是过了几天, 总之是最不好过的几天, 来了一个管理人员, 打开囚室门, 叫我收拾并提上行李, 把我领到这牢房的第一间屋子. 这是一间办公室. 我进去之后, 那位圆脸戴眼睛的年轻管理员, 从已经准备好的一个牛皮纸袋里面, 一样一样地取出眼镜, 发夹, 裤腰带, 鞋带. 让我验收, 在纸袋上签名. 然后, 我被带到院子里, 还没来得及观察一下环境, 就被塞进吉普车开走了.
车子颠簸了许久, 我从驾驶员的脑袋后看出去, 看见开进了单位的院子, 又经过宿舍,连个人影都不见. 车子不停地一直开到农场的大礼堂. 把我带到后台. 那个带我回来的 “公检法” 和军代表握手, 还说了些什么话. 军代表转过脸来对我说: “今天宽大释放你, 开个大会. 你要向党和革命群众认罪. 要表个态. ” 我心乱如麻. 我在监狱里都没认罪, 却要在这里公开认罪; 要是不认罪, 这个态又怎么表呢? 他们会把我带回去吗? 会批斗我吗? 还没想出个结果, 就昏头昏脑地被叫到台上. 只觉得台下黑压压一大片人, 却鸦雀无声, 我从前排的藏族女工眼里看出惊惧和怜悯的神色. 大概我一个多月没晒太阳没剪头发很不象样子了. 看来事到如今, 不说话是下不了台的.我想了一想, 说: “ 我是一个有右派历史问题的人. 在文化大革命中, 混入革命群众组织. 跟着造总一小撮, 摇旗呐喊. 犯了罪. 现在我给宽大释放. 今后要更加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 接受革命群众监督. 继续改造思想.” 军代表问: 说完啦? 我说, 说完了. 于是让我下台, 扛着铺盖卷儿回家去.
我的坐牢故事到此就结束了. 虽然后来两年的故事更加精彩, 更加荒唐, 经历丰富了, 不仅见多识广见怪不怪, 而且心灵也和手心肩膀一起磨出了茧子.不敏感也不易受伤害了.然而, 这次坐牢,使我第一次看到我所信赖所尊敬的事物的另一面. 所经历的一切事实和怀疑,思考乃至否定自我的痛苦, 都是第一次. 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此处没法子不提到我回家的情景.
家门是锁着的. 我心中感到不妙, 孩子们呢? 他们在哪儿? 但愿他们没看到我的狼狈相, 没听到我的 “认罪宣言”. 隔壁住的女同事小唐从会场赶回来,. 说孩他爸下乡去了, 钥匙交给她请她替我开门. 她说他把孩子们和妹妹又送回内地了. 我进屋之后, 只觉凉气袭人. 关上门, 看见床头墙上孩子的小赃手印, 墙角扔着铁丝弯成的小弹弓. 想到女儿已有四年, 儿子两年, 没有和我们团聚, 这次只住了十八天, 就不得不又远离爹娘去过那孤儿般的生活. 有亲难投, 有家难回. 孩子何辜啊! 不禁悲愤交集, 痛哭起来. 这段情景, 至今想起, 仍感喉头发哽.
三十多年之后, 在澳大利亚看见一部影片, 说的是在白澳政策时期, 白人强行夺走土著母亲的孩子,推行同化政策的事. 人家这里把那一段历史作为国家的耻辱, 政权的耻辱来看待. 允许艺术家拍成电影来揭露来谴责. 把白澳主义搞臭. 避免以后再发生那种反人性的事.他们的历史教科书里, 也有这方面内容. 什么时候在我的国家能拍出影片, 反映出五十年来, 中国人骨肉离散, 家破人亡的故事及其背景; 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中, 能把我们这一段民族灾难, 国家耻辱郑重地写下来, 作为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的经验教训来 教育后代. 如同我们对日本人的教科书要求的那样. 我们的国家才算是真正强盛的国家, 我们的民族才算得上文明的民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