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共产党员一起坐牢
-- 当代中国民间历史教科书参考资料
共产党员坐谁的牢?
“ 无产阶级专政” 的牢.
怎么 “阶级的先锋队” 会坐到 “阶级专政” 的牢里去了?
不明白, 不知道.
那么你是谁?
我不是先锋队, 我是 “摘帽右派”.
那….那你怎么会….和共产党员关在一起?
不明白, 不知道. 不是我要关在一起的.
那….你….?
别白费气力问了, 我把故事讲给你, 你自己去弄明白吧.,
1967年早春二月. 当时伟大领袖毛主席亲手点燃的文化大革命烈火已成燎原之势. 全国红卫兵革命小将在"中央文革"指使下,"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砸烂党政机关学校工厂的一切原有的制度和秩序.并且开始了全国范围内的"革命大串连". 西藏交通虽不便,而且有高原缺氧反应,也不能阻挡革命小将到这里来传播火种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他们传播了诸如静坐绝食乃至冲进军区机关的革命行动,一如在内地发生的事.后来发生的事,也一如内地: 军区开始抓人了.
1967年二月底的一天, 突然有一小队中国人民解放军,由一个便衣人带领,来到我工作的地方. 那人身绿色军大衣, 戴了一副眼镜也没能抵消黄色的暴牙齿给人的印象. 走到我面前问: “你是xxx吗?” 一面看手里捏着的什么东西. 确认之后, 他说: “你被捕了!” 我楞了一下, 随即要求看逮捕证, 那人也愣了一下, 却蛮横地 说: “非常时期!” 就示意当兵的来捆我. 当时我手里还拿着工具. 两个小兵慌里慌张, 把工具和手捆到了一起. 我转过身,招呼身边的一位工人说: “普布索郎, 把我手里的工具拿走.” 普布索郎轻轻地把工具从我手中抽出来. 那便衣人说: “走!”
我被推搡着往前走, 感到两个小兵的手在我肩膀上发抖. 刚好是下坡路, 我就背着手主动跑起来, 以脱离接触. 只听得两个小兵在我耳旁气喘吁吁, 还有许多人奔跑的杂乱的脚步声. 我急于在被抓走之前见孩子们一面. 他们是从西安的保育小学来投奔父母的. 当时学校已经陷入混乱的状态, 孩子们不但不能读书, 连生活和安全都没有了保障. 他们一个十二岁, 一个八岁.由我的十八岁的妹妹送来, 刚刚才十八天.
我被推到宿舍区的院子当中, 看到一辆军用卡车,上面有士兵, 还有有十多名荷枪上了刺刀的士兵站成一圈. 我家门口有两个士兵刺刀交叉把守着门口. 我要求回去拿一点东西, 被拒绝, 说以后让家属送去. 只见妹妹和女儿惊惶地站在门口, 没见我那有残疾的儿子. 我被推到卡车后面, 心想, 捆着手呢, 我怎么上去. 显然那些当兵的事先也没想到这个问题. 车上的一个青年军官想了想,说: “ 把她举起来.” 两个小兵抓住我的胳膊, 举不起来, 又来两个人抱住腿, 才把我上身举起高过了车厢板. 车上的人抓住我一只胳膊, 往后拖了拖, 我扑倒在车厢板上, 就算上了车. 我挣扎着站起来, 眼镜掉到车厢板上, 那小军官捡起来看了看, 放在自己上衣兜里. 我没了眼镜, 模模糊糊看见孩子他爸跌跌闯闯向院子跑来. 我想告诉他把毛主席的书拿来, 有了毛主席的教导我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于是我大喊起来: “把毛主席…..” 刚喊到这里, 就被一只汗津津臭哄哄的手捂住嘴, “不许喊!” 那人警告, 并且抓起我的围巾开始往嘴里塞. 我先是咬紧牙齿, 后来感到这样坚持反抗恐怕会吃眼前亏, 遭受 “出师未捷牙先掉”的损失, 于是就张开嘴主动叼着围巾一角. 这样, 我既被堵住嘴, “专政”的镇压功能得以显示, 我又保住了牙齿和舌头. 后来听说, 在抓我的车子刚开走之后, 我那八岁的残疾儿子一路跌着跟头跑回来, 冲向家门口, 抓住士兵的刺刀哭喊: “妈妈在哪儿? 我要妈妈!” 许多藏族工人, 尤其是妇女, 偷偷地擦眼泪. 我的被扔上车, 被堵上嘴, 在慈悲为怀的藏族工人心中, 留下深刻印象; 以及那一声关于 “毛主席”的呐喊, 居然被讹传为我喊了 “毛主席万岁”, 在那时, 这可够得上一个英雄形象.
令人意外的是, 当卡车开出我们单位, 上了大路之后, 忽然停下来, 我又被从卡车上取下来, 塞进一辆吉普车. 眼镜还给了我. 那个宣布逮捕我的人, 原来并不在军车上. 这时候 从吉普车里钻出来, 和卡车上的小军官握手告别, 然后军车载着士兵分道而去. 我看到卡车车牌, 知道是附近驻军汽车十六团的车. 原来抓我的 解放军是借来的!
在吉普车里, 一边一个便衣人挤着坐. 我不愿意继续叼着围巾, 就吐出来说: “围巾掉了.” 旁边那人说: “只要你老老实实, 不堵也行”. 我说我很老实, 你看,手上的绳子也松了. 那人没吭气. 吉普车向市里开去. 到了军区西大门, 远远停下, 宣布逮我的那人下车去向门卫交涉, 大概是要求准予进去. 不成, 又开车去东大门, 又交涉了好一会. 我看见那人在大门口焦急地等候答复, 心里越发怀疑军区不是要抓我. 因为我根本没有参加过任何诸如冲军区占领报社贴党政领导干部的大字报等等”革命造反活动”, 为什么抓我呢?
我被带进军区看守所. 看见已有其他被捕的人在那里. 我一个也不认识. 一个胖胖的中年军官坐在桌子后面, 问我的名字, 和一张名单核对. 然后叫我转过身去, 解开捆手的绳子, 叫我把眼镜, 手表, 皮带, 鞋带….都交给他, 一面问: “你是什么问题呀?” 我说不知道, 一定是搞错了. 他说: 老老实实把问题交代清楚, 就没事了. 看守所的士兵把我带走, 经过黑呼呼的走廊, 稀里哗拉地打开一间牢房,待我进去之后, 又稀里哗啦地锁上.
我看见这是一间大约九平方米的小屋, 地上铺着木板铺,大约有30厘米高., 占了三分之二的面积. 上面已经坐着一位蓬头散发的女士.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 问: “你是哪个单位的?” 只听得门外喝道: “不准谈话!” 我也就乐得不去理她. 心想: 你们这帮人闹吧, 把我也连累进来了. 一会,听到有口令声, 杂乱的脚步声.我站到有铁栏杆的窗前, 看到院子里一群没有领章帽徽却穿着军装的人,手里拿着碗筷, 正在列队.列好了队, 有人领唱毛主席语录歌: “革 – 命, 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 一 – 二!” 于是那些排好队的人就放声高唱. 第二首唱的是 “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就应当进行批判, 决不能让它自由泛滥”. . 唱完语录歌, 就在毛泽东思想阳光照耀下蹲着吃饭. 也有斜着眼向这边牢房张望的. 过了一会, 我们的牢门开了, 送进饭菜来. 我很积极地吃饭, 可是同室的囚友却不行动. 我低声劝她, 她只摇头. 我塞饱了肚皮, 靠在脏稀稀凉冰冰的墙上, 无可奈何地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看着圆脸的小兵背着枪在铁窗外走来走去. 我跳到窗口对他说: “同志, 请报告你的首长, 我有话要讲.” 小兵点点头. 到了下午,哨兵换班了. 没有答复. 晚上, 我们二人个蜷缩在一个角上, 迷迷糊糊过了一夜.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 窗外高音喇叭播出震耳欲聋的<东方红>乐曲. 然后, 外面的犯人晨练跑步,唱语录歌,开早饭. 给我们送来稀饭馒头和咸菜. 没有洗脸洗手,就吃了早饭. 上午, 监狱管理人送来我们的棉大衣, 说是家属送来的. 但是为什么不送铺盖呢? 马上穿起来, 身上暖和了, 心里却如刀搅! 过了一会儿, 又送进来一个人. 只见她小小的个子, 圆脸庞, 额发齐眉, 闪着一双大眼睛, 嘴角显出嘲笑的意味. 她身着军大衣,是披在身上的. 进来之后, 在门口站住, 环顾室内, 好似出台亮相一般. 先来的囚友, 一眼认出了她: “宋华!” 宋华的眼睛已适应了牢室里的光线, 也认出了她, 说: “ 我一猜你就跑不脱. 只是没想到第一天就遇到你.” 我很喜欢她那从容的气度, 不象先来那位, 一副狼狈相. 她们交换情况, 还提及其他人. 我知道了先来那位就是著名的造反组织领袖人物之一,中学教师杨大恒,两天前就被捕了. 宋华转过脸问我是哪个单位的, 我告诉了她, 以及我的名字. 她想了想说: “没有印象”. 我生气地说: “我也不认识你们.” 杨大恒在下午被转移走了. 剩下我和宋华. 宋华告诉我, 她是城关区的干部. 抓她的时候, 藏族居民群众拉住当兵的, 哭喊: 阿家小宋啦不是反革命, 是好人! 不要抓她! 她怕群众出事, 就用藏语劝他们回去, 要他们相信党和毛主席的政策, 自己的问题会搞清楚的. 士兵听不懂她说什么, 就用脏手套堵她的嘴, 她挣扎着不让堵, 向当兵的保证再不说话,得以幸免品尝臭手套. 她感叹说: “藏族群众真好! 我们平时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工作, 群众就给你真诚的感情.” 我还知道了她是十八军进藏部队转业到地方上的. 参军入伍时才十四岁. 果然是一位年轻的老干部.
入夜之后, 高原初春的冷空气从敞开的窗口进来与屋角马桶散发出的浊气进行交换.
室内气温大约只有摄氏 7-8 度. 宋华指导我们共享棉衣, 把我的短大衣铺在下面当褥子, 我俩同盖她的大衣挤着睡. 宋华说当年行军露营时都采取这个办法, 盖着棉衣睡比穿着棉衣睡暖和. 我们縮成一团,刚开始有点睡意, 忽然牢门打开,进来的人用手电筒光照着我说: “你, 出来!”. 我按照命令走到院子里.星光下已影影绰绰站了一大群人. 只听得汽车发动机的轰轰声, 和偶而的铁链铿锵声. 我们被命令一个个地爬上卡车. 抱膝低头坐在车厢板上. 不许讲话, 不许东张西望. 押送的人员也低声说话. 车子开动之后, 我想, 看天上星星不算东张西望吧? 抬起头来看见了猎户星座. 于是我判断车是向东行. 可是一会儿它又向右拐, 听见水声. 我想: 是过拉萨大桥了. 过了一会儿,车又向右拐弯. 走了一阵还向右拐. 似乎又开回来过了一次桥, 以后就加快车速一直向东去了. 我想: 人都抓起来了, 又何必如此绕来绕去. 想必是专业操作需要, 我们外行, 不懂.
车队停在一个大铁门外面. 车灯一齐亮着, 所以看见院墙很长, 不见两头. 大铁门开了之后, 车灯就一齐熄了. 我们从车上一个个下来, 分别被士兵带走. 我被带着走了好远, 单独地关进一间牢房. 天花板下吊着一个昏黄的电灯泡, 照着抹了白灰的土墙和打了阿嘎土的地面和铺位. 很干净, 只是什么都没有, 连尿桶都没有. 我蜷缩着坐到土台铺位上.心想 这时候要是有一捆麦草垫到屁股底下,可就太幸福啦. 监狱的发电机停了, 灯泡也灭了. 我闭上眼睛, 四周听不到任何声音。要不是冻得发抖, 还以为自己已不在人世间了呢! 不知过了多久, 觉得眼皮外面有些亮光, 勉强睁开眼睛, 原来晨曦已经显现. 牢房里渐渐亮起来. 我突然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我环顾四周, 只见一只浅灰色的小耗子, 正蹲在我面前. 两只亮晶晶的眼认真地看着我, 完全没有怀疑惧怕的神色. 我登时热泪盈眶. 我惭愧自己从来没有象这只小耗子对待我这样信任和关切过它们, 我甚至还惊叫着打杀它们; 我抱歉身边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给它, 老鼠在初春时节,生活会是艰难的; 我感激这弱小的生命在我最孤独无助的时刻, 给予我的温暖和启示. 它是那么弱小, 但它对自己的生存权利从不怀疑! 我们俩用眼神进行了心灵交流, 它从容不迫地离去, 我精神抖擞地站起来, 活动几下腰腿, 然后对着窗外大喊: “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