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精神的戈壁》之十
杨爱程
当时,我哥哥已经在甘肃、四川、青海交界处的玛曲县中学教书。他于一九六六年毕业于甘肃师范大学数学系,由于「文革」暴发,未能及时分配工作。一直到第二年秋天才分配出去。那时,中国大陆的职业完全由政府控制,学生毕业后由政府指派,派到那里就得去那里,没有选择的余地。我们的「出身」不好,自然要把他派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玛曲县地处海拔三千多公尺的青藏高原,属藏族游牧部落的居住地,是汉族人最怕去的地方。他得知我停学的消息后,来信告诉我无论如何也要继续读书,一切费用都由他提供。他的两个大学同学分配到临潭一中学工作,有事可请他们关照。就这样,我又可以求学了,心里非常高兴。
上中学的日子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美好。那时候,「文化革命」已经把正常的教学秩序完全破坏了,教师中有一半多成了「牛鬼蛇神」,被「革命师生」押着劳动改造。剩下的教师也只是和学生一起学习「毛主席语录」和报纸社论,开批斗会或者到周围农村去帮「公社社员」们干农活,美其名曰「开门办学」。开头一年多时间里,几乎每天都有批斗会,把打成「牛鬼蛇神」的老师学生押出来,罚跪罚站。凶狠一些的高年级学生常常动手打他们,「架飞机」,即把两只胳膊向后扭,让他们弯腰屈背站在众人面前。我们这些普通学生的任务,就是跟着领头的学生呼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加强无产阶级专政!」「打倒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刘少奇!」或者冲着挨批的老师学生喊:「某某某老实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等等,呼口号有着很大的刺激情绪的作用,常常会在一阵口号过后马上对被批斗者施以拳打脚踢。参加这样的批斗会,真是对人类良知的一种贬低。对于像我这样「出身」的人来说,更是一种无形的精神摧残。因为,每当看到那些被斗的人受到凌辱和折磨时,心里就想到自己的父母也受到过或正在经受同样的煎熬。
那时候的另一项活动,就是一日三次,向毛泽东和林彪的画像「请示汇报」。我们每天六点十五分就得起床,全校师生排上队站在学校大操场上的巨幅画像面前,先唱「东方红」,接着向毛主席行三鞠躬礼,一遍又一遍地喊「敬祝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和接班人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然后,由参加了「革命领导小组」的学生代表和教师代表轮流向毛和林的画像「请示」这一天「抓革命,促生产」的任务。然后,再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高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战无不胜的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万岁!」「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等口号后,才可以作早操,吃早饭,上课念毛语录,开批斗会,或者到生产队里去干活。中午吃饭前,又要分班集合,在毛主席像前念语录,呼口号,然后才去吃饭。晚上放学前又要全校集合在大操场,向毛和林的画像「汇报」。仪式大体和上午相似,只是中间不是「请示」,而是「汇报」这一天取得了那些「伟大胜利」。这就是所谓「早请示」,「晚汇报」制度。
除了一日三次的「敬拜」仪式外,平时还要随时背诵毛语录,唱充满火药味的「战斗歌曲」和歌颂毛主席,共产党和解放军的颂歌。有点演唱才干的学生可以不去农村干活,而是参加到「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到处去为人们唱歌跳舞。那些歌曲和舞蹈都是围绕两个主题,一个是向毛主席和共产党表忠心,另一个是表达对「帝修反」(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反动派)的仇恨。表忠心的歌舞采用了许多类似圣歌式的曲调,用词则极尽阿谀奉承之能,常常把毛主席和共产党比作「红太阳」、「亲爹亲娘」,甚至说「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那时广泛流行的一种舞蹈叫「忠」字舞,用一些极为夸张造作的动作,表达「无限忠于」毛主席的感情。
这就是我所亲身经历过的,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造神运动」,即把一个人加以神化,并把他当做神来崇拜。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共产党从唯物主义的无神论出发,敢于打碎一切偶像,也敢于宣布至高无上、全知全能的上帝不存在,却把自己的领袖供奉为神,对之顶礼膜拜。这说明了一个千古不移的定律:人如果背弃真神,必然会落入假神的权势之下。看今日的中国,虽然不再有一个当作神明供奉的领袖了,人们却把金钱当作他们新的膜拜对象,「一切向钱看」,透过「钱眼」看看世界,把一切社会关系统统变成了「赤裸裸的金钱关系」。这种局面,和「文革」期间的「造神运动」一样充满邪恶,同样遗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