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蒙特大街的故事
林晓
纽约的克莱蒙特大街是位于百老汇的西面一条内街,它的南端是直通哥伦比亚大学正门的一百一十六街, 北端是哈莱姆区的边缘一百二十四街. 这条很短的街上却有着几处很有名气的地方. 第一是河边教堂, 在哥大的校园里就可以看到他钟楼. 第二是哥大的芭娜女子学院. 她的名气来自于许多名人政客的夫人都是出自于这里. 据说许多贵族家庭都把女孩子送到这里, 其目的倒不是成为学者名流, 而是成为学者名流的太太,因为几条街以外哥伦比亚学院的男生们, 是注定要领导世界新潮流的.当然也有例外, 象复旦大学的前校长谢希得, 就是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名流的. 第三是曼哈顿音乐学院, 这一个和朱丽亚音乐学院齐名的世界最高音乐学府. 再往北是国际学生宿舍, 住得起这里的学生可不是来自一般的人家的外国人, 他们的父母大多是世界各国的显贵们.
我从一九八三年搬到这条街上的一百一十四号, 房东叫小唐是一个台湾来的中国人, 思想却非常左倾, 比我们大陆来的要革命多了, 据他自己说曾参加过保钓运动. 第一天他告诉我, 这一百一十四号, 曾经住过革命志士闻一多. 好象我也会成为革命志士, 而他是不愿向未来的革命志士多收费的, 所以房租之低是绝对找不到的. 搬进去的第一个周末邀请我去吃晚餐, 跟我说了许多当年毛主席是如何的好,而对邓小平却颇有微词. 自然我们的观点有些相冲突. 幸亏已经签了租约, 否则非赶我走不可. 从此除了收房租, 再也不理我了. 他的一班朋友都在联合国做事, 说是周总理把联合国属于中国的位置都给了他们这些爱国的台湾人. 他在百老汇和下城各开了一家叫东方红的商店, 在那里还可以找到毛主席检阅红卫兵的宣传画.
这条街的四十六号到五十八号是哥大的教授公寓, 吴键雄和李政道就住在里面. 早晨去学校路过这里, 偶尔会遇见他们, 以后面熟了, 见面就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李先生"或"吴先生". 我的同学吴缅告诉我, 吴键雄是当年吴大帅吴佩俘的侄女儿, 他的先生袁家骝则是袁世凯最宠爱的一个孙子. 据说有一次她们夫妇回国访问, 周总理接见了他们, 袁家骝要去拜祖坟, 看到他爷爷的坟上立着一个碑上面写着"窃国大盗袁世凯",问总理能不能把这个碑拿掉, 总理无可奈何地说, 这是国民党立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 至于吴大帅, 虽然"红灯记"说他是"洋鬼子走狗", 还是很受许多老北京人尊敬的. 因为日本人占领北平后, 曾让他出来为日人主事, 吴大帅宁愿被杀头, 也不愿出面为日本人做事. 吴键雄是一位很和蔼可亲的老太太. 很多人都为她没能那到诺贝尔奖而感到不公, 因为贝达衰变的实验是她做的. 至于李杨, 只不过因为他们的两页纸的论文与泡利相左而震动物理学界. 难怪杨振宁常说, 诺贝尔奖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不过吴老太太并不在意, 她为李杨都感到骄傲. 她是一位在科学界倍受尊敬的老人.
在这里还曾住过几位有名气的中国人, 一位是冯友兰, 他是第一个把孔子的哲学传到西方的人, 他的博士论文至仍是哥大东亚图书馆的重要收藏. 一九八三年他再次访问哥大时, 受到了隆重的礼遇. 我也请他在我的英汉科技辞典上签了名. 另一位就是胡适了. 胡适的哲学贯穿东西,四九年以后, 一直在哥大任教. 据说胡适和毛泽东是老相识了, 那时毛在燕京大学的图书馆当管理员, 而胡适已是月薪几百大洋的著名教授.时过境迁, 人世沧桑, 转眼毛泽东成了中国的领袖, 这回轮到胡大教授回拜毛先生. 胡适并不想留在美国, 那时很多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想回祖国. 所以胡适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 说想回去为新中国效力, 仍去北大任教. 毛泽东回了一封信, 信中说了一句, 先生回来, 非常欢迎, 中国要胡适, 但不要胡适思想. 胡适后来回信说, 没有胡适思想就没有胡适. 他终于没有回去. 在哥大的东亚图书馆里, 有一尊胡适的半身塑像, 被称为纽约上城的中华三宝之一.
被称为纽约上城的中华三宝之二的是李鸿章亲手栽的一棵树, 也与克莱蒙特大街有缘. 其实它就在克莱蒙特大街上国际学生宿舍的后面. 李鸿章是在美国的南北战争以后访问这里的, 那时来美利坚合众国可不象现在这样方便, 这位大清的钦差大臣是坐了几个月的轮船才到达太平洋的彼岸的, 意义自然也非同一般. 留着长辫子的华侨们感动极了. 我想李鸿章的访美对美国人后来的中国情节有着深远的意义. 至于以后人们骂李鸿章卖国, 多少觉得有点对他不公. 他签马关条约和辛丑条约的时候, 也是事出无奈.那些在战前高喊爱国的王爷的义和拳爷们, 是从来不把他们将会被战败算计在内的. 这样的中国军人和愤青今天又何尝没有? 李鸿章这位鞠躬尽瘁的大臣不过是来收拾一个国家的烂摊子罢了.
李鸿章的树是栽在格朗特将军记念馆的后面的. 格朗特就是那位在南北战争中打败南方的李将军的统帅. 李将军虽是格朗特的手下败将, 格朗特对李却是非常的尊重, 从而借助李的威望和德行, 终于平定了南方.格朗特在林肯死后曾任美国总统, 但是他的晚年很凄惨, 欠了一屁股的债, 以至美国人觉得很对不起这位功勋卓著的前总统. 从此美国立法,每一位美国总统在他卸任后, 都享受他们在任时的一切特权和待遇. 我曾把这个故事写了一篇文章寄给人民日报, 是说中国人也应该觉得对不起死的时候用一张芦席卷着埋掉中国的前国家主席. 这篇文章当然没有被发表, 可是三个月后, 我收到了一位夫人的来信, 说她读了这封信, 非常感动, 以这位主席的在天之灵, 表示深深的谢意.
多少年过去了, 每次再回纽约, 都喜欢在克莱蒙特大街走过一个来回, 街上仍然只有一百二十四街那唯一的小杂货店, 再也见不到吴老太太和蔼慈祥的身影了, 她在多年前就与世长辞了. 突然想起爱因斯坦说过这样一句话: 当你把课堂里学的东西基本上都已忘却, 而留住的只剩下一些故事的时候, 你就可以称得上一个真正受过教育的人了.
克莱蒙特大街, 希望你和我同去那里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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