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
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论语·子路》）

「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涉及人类文化、人类良知的根脉，三言两语讲不清
爽，先按下不表。

（2）
很多现代中国人，都认为儒家精神是“乌托邦”，「君子之道」没人能做得到，属
于理想道德层面，并非底线道德；而西方文化的契约道德就很好，因为合情合理，
人人都能实践。

但世界上的事情是很有趣的，比如批评「子为父隐」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迷信西方
的“底线道德主义”者，而底线道德主义的一个本质特征，就是不相信、不崇尚
「大公无私」。这样问题就出来了，因为子不为父隐、父不为子隐，这明显属于大
公无私的道德范畴，在很多情形下还属于大义灭亲。大义灭亲好不好我不晓得，但
显然是「公而忘私」了，那公而忘私不正是底线道德主义者所批评的理想道德吗？
所以这个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还碰巧没人拦著你。

（3）
那么底线道德主义者也会诡辩说，“子不为父隐”根本就不是什么公而忘私，而是
契约伦理的道德诉求 ── 人类只是出于「理性」，才去自觉尊守它。其实我也认
为这没错啊？这不就是夫子讲的「民免而无耻」吗？「免」正是理性选择，「无耻」
是因为这种选择不是从人内心的良知、而是从利害计算而来。所以“子不为父隐”
看起来是“直”了，但因为这种行为并非缘自良知，所以是“善者伪也。”而「伪」
也不就是「不直」了吗？所以夫子讲“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这绝非
强辞夺理。

底线道德主义者又会反驳说，你怎么能肯定“子不为父隐”这种理性选择中，就没
有良知？但问题是一讲到良知，就又变成公而忘私的理想道德范畴了，这又迎面顶
撞到门板，惨不忍睹。

所以“底线道德主义”者往往批评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是“循私情”，可是你不正
是站在道德高地上，才获得批评儒家的话语权的吗？这个就叫拔著自己的头发想飞
起来。

（4）
中国的契约理性主义者的问题，在于不安份、不老实，你既然恪守“底线道德”，
你就老老实实蹲著，别老想把自己打扮成个神圣的道德高人。其实底线道德主义者
批评儒家“子为父隐”是循私情，根本就是狗屁不通，因为底线道德的契约理性基
石，根本就不是建立在「公」、「私」概念之上的，底线道德完全建立在「利害关
系」的「契约守恒」，换一句话讲，这种底线伦理道德的根本出发点，完全是「合
理的」自私自利，因为契约理性认识到，「彻底的」自利就是谁都无法自私自利。
那好了，一种本于自私自利的底线道德，有什么资格伸出兰花指来批评“子为父隐”
是自私自利呢？而我们假设批评自私自利是正确的，可这不也等于彻底推翻了底线
道德的理性基础了吗？

不管「子为父隐」对不对，先把底线道德主义打个半死再说。

（5）
中国有一句老话叫“碰了一鼻子灰”，用在底线道德主义者这里，是最体贴不过了。
据我所知，没有洋人批评子为父隐的，批评子为父隐的都是中国人，当然这种「三
省吾身」的主体文化的根本态度还是应该肯定的，一是一，二也是一。

中国自由派知识分子之所以在讨伐孔子的伟大战斗中陷于无法自拔的逻辑悖论，其
病根在于自身存在的双重道德困境 ── 一方面积极主动、热情洋溢和千方百计地
把自己打扮成一个高级的理性至尚主义者，但另一方面又始终无法真正摆脱内在精
神中良知本位的价值观念，这种双重道德困境的严重后果之一，就是良知和理性的
双重丢失，其显性表征就是大脑损伤性短路，0、1、0、1地瞎开关，结果到最后也
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1，还是想要0，只能呆呆地翻白眼，就像问题多常翻的那一
种。

（6）
我们为什么说西方的哲学死了？因为那个神圣的理性死了。理性主义是西方文化的
原命题、命根子，希腊人发现人类的感性、人类的感情是不可靠的，所以把「理性」
看作人性之光，对理性的信仰和对神的信仰，是两希文化的精髓所在，而西方理性
精神的颠峰，正是康德的“三大批判”。可问题是西方人自己也终于发现，人类理
性本身也并不是那么可靠的，所以从近代到现代的西方文化，在深层所面临的是双
重的信仰危机，而这种双重危机折射在艺术上，那个悲惨世界我就不忍心再说了，
有人非要说臭鸡蛋很香而且的确吃得很香，那我有什么办法？猛踩自己的脚吗？当
然不可以，事实上也不允许。再比如滴水藏海，我们测试一下万维的哈美、哈欧派，
有几个是大脑清楚的？

好了，连理性也靠不住了，那西人就只能爬著走了。所以抱康德大腿也没用，他老
家活到今天，也得爬著走，康德？康德你个头啊！

（7）
最后说两句东方人的「良知」。儒家伦理道德，一言以蔽之，可以说是下学上达，
也可以说是通上彻下，它的所有基础，都是立根于人之常情。我们知道老夫子的学
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比如利口巧辞，善于雄辩的子贡，很烦老师整天讲那些
云里雾里的大道理，于是出难题说，老师啊，有没有一条简单的道理，我可以终身
恪守的呢？这其实是话里有话，下了个套子。（我以前说过，如果会读，《论语》
中的人都是活的，比《三国》好看；如果不会读，那《论语》就是死的，不读也罢
了。）夫子听出来子贡绵里藏针，但圣人在人世间这个境界里面，毕竟已经“心包
太虚”了，也由于这个因缘，讲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人人心中有而口
中无的人间至理。今天夫子这句话，能够成为人类普世伦理的两大基本原则之一，
我们首先还要感谢子贡，在两千多年前就提出的这样一个底线道德的问题。孔子的
回答，既是特指子贡又是泛指所有人类，低得不能再低，但也难得不能再难，因为
你要终生恪守它。你想难我吗？一来又一往，老师就这样温文尔雅地把绣球又抛回
给了学生。

我们中国人说孔子是“万世师表”，不单孔子那些才智非凡的弟子们，也包括两千
年来所有最聪明的中国人，也都偷偷使过不少的暗劲试图挑战孔子，但最后谁都不
得不咽下这口气。谁要不服你来啊！没人拦著你，当然也没人瞧得上你。比如我们
凡夫说“要有光”，那就会有光吗？切！

问题是，万世师表就不会在「子为父隐」上栽跟斗吗？万一他要会呢？万一呢？

收官收官。。。所以孔门之教，通上彻下，伦理彻下，道德通上。「己所不欲，勿
施于人。」是底线道德，「己欲立而立人。」是理想道德，因此我们也可以说，夫
子的仁学，覆盖了人性的所有频道，不仅仅只是几个干巴巴的公共频道，应该还有
HBO什么的，还有韩剧。。。其实韩剧挺好看的，那什么，今天就讲到这里，下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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