痞子與賤人----往事追憶(十)

潤濤閻

3-6-05

(一)

大姨媽家住在城關，她有三個兒子，個個健壯如牛。尤其是三表哥，膀大腰圓賽過張非；五大三粗不讓李逵。每天歪着個脖子打架鬥毆，地地道道的一個痞子。而且他還學了一套武把子。由於城關是全縣30萬人最大的集市，城關鎮裡出了不少專門欺負鄉下老百姓的地痞流氓。三表哥體力過人，又有一套打人的武功，他把整個城關鎮的地痞流氓們都能鎮住。那天下可是一步步打出來的。按三表哥的話說就是“牛B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野兔不是追的。”他姓李，人們稱他為“鎮關李”。別說城關鎮就是全縣30萬人，提起“鎮關李”，沒幾個不知道的。

因為我知道大姨父是被共產黨判過死刑後改為無期坐了19年大獄放出來的會道門頭子，心裡一直納悶憑什麼三表哥能在黨媽媽的眼皮底下當水滸英雄？為此我還向他求教過。他說：“我鎮關李從來不打好人，這幫地痞流氓出身好，當官的想管他們可哪管的了？”我慢慢地明白了：這鎮關李的存在對於黨阿媽來說還有利用的價值。

記得在文革如火如荼之際，那是個深秋的一個中午，我遵照姐姐的聖旨步行5里地去大姨媽家找三表哥求他幫我們賣白菜。那年我和兩個姐姐一起種了有半畝地的大白菜，家裡等着賣白菜錢買棉衣過冬。他家住在城關的邊上，去他家要穿過整個城關鎮。他家西南角有一口水井。那年頭縣城還沒有自來水，吃水還要靠到井裡去提，用扁擔擔回家。我還未到他家，就看到一大堆人吵吵嚷嚷。走進一看就明白了，是一位婦女要去投井自殺。

這女人是個中學教師，還是書香門第。後來才知道她是我大姐的老師名叫林玲。但見她上着紅格襯衫即樸素又好看，下穿制服褲子是學生藍。

林玲思想極左，下嫁給了一位工人。並非因為她愛上了這位工人，而是為了表現自己思想先進。結婚後，這位極左知識分子就成了個虐待狂。把那青春獻給了工人的冤屈全出在了男方家庭成員身上。老實巴交的公婆就成了她的出氣筒。詳情現在想不起來了，反正是他丈夫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打了她一巴掌。這下可捅了馬蜂窩。她要死給他看。“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是那年頭革命者的座右銘。那年頭除了死了的阿Q之外沒有不革命的。

但見她婆婆跪在路中央喊着替兒子陪不是，鄰居們看着老婆婆的苦衷，紛紛勸架求這知識分子媳婦別尋短見。可拉架的越多，她跳井的毅力越堅強。他那微胖的身軀一下子變成了彈簧：人們越往後拉，她往前走的勁就越大。

一位禿頂男人擠到前邊，臉上憤怒地冒着火花嘴裡便給那媳婦打氣：“可不能輕易饒了他們！竟敢動手打你這上過師範的知識婦女！”那是我第一次聽說“知識婦女”這個詞。

此事驚動了家住路南邊的一位長者。他在老百姓中威望極高，性格揉合，形象十分開明。聽到喊叫聲，便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了現場。禿頂男人先開口告訴知識婦女：“和事佬來了，你可千萬頂住！他的話沒份量這你是知道的。”

這位長者力勸少婦別跳井，並說事情鬧大了對自己對別人都沒好處，還是恢復理性為上策。他嘮叨半天那意思無外是說，偉大領袖引用司馬遷的話教導過我們：人固有一死，但死的意義有不同。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但絕沒有比泰山輕比鴻毛重的中間類型。為人民的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替蛤蟆跳井，就比鴻毛還輕。

長者的努力自然付之東流。他看勢不妙，便去找黨支部書記。老書記聽說要出人命就風風火火地跑來了。眾人這才鬆了口氣，村里人都知道，誰敢讓書記下不來台？這面子一定得給。中國有幾千年歷史，就有幾千年的面子哲學。但見禿頂男人只指點了一句：“他現在是個掛名的書記，工作隊長說要打他三竿呢！我曾見他偷吃過兩張大餅，四清運動他溜過去了，這次他逃不掉了！”

老書記對知識婦女說：“沒想到事情鬧到這份上。你這麼年輕可不能尋短見。”想起自己的命運比她可能還要慘，說話時眼裡冒出了淚花。那等於是說，工作隊是來搞運動的，哪裡會來勸架？我來了你就順坡下驢吧。你可跳井嚇唬嚇唬丈夫，可我能跳井嚇唬嚇唬工作隊隊長嗎？

書記說話的表情被禿頂男人看得清清楚楚，猜到了老書記的心理。他立刻把知識婦女拉到一旁，直截了當地說：“書記的眼淚表明我剛才猜的沒錯！他為何不敢給你來硬的？就因為他這人都快沒用了！人都沒用了，他的話還有什麼價值？”知識婦女便又掙扎着試圖沖開人群。人群又一次雜亂無章起來。腳踩腳，頭碰頭。人蹄聲碎，嗓門聲咽。中華兒女組成了血肉長城，雄關漫道真如鐵。

(二)

路北邊就是我大姨媽家。三表哥和一位鐵哥們正在給方大叔敬酒。三表哥的這位鐵哥們是個拐子。方大叔是位瓦工頭，常年幫助老鄉蓋房搭炕。三表哥有一杆火槍，秋後就尋找野兔野鴨改善一下生活。那天他打到了一隻野兔，趁機買了二斤散裝白酒和一個豬頭。農村習慣有酒時總是找兩位朋友意思意思。想起了方大叔也算個名人，就也把他請到了。再說三表哥也是個瓦匠，與方大叔不同師但同行。

“方老，今天侄子敬您一杯。”三表哥舉起了酒杯。“對，我也敬方老一杯！”拐子也舉起了酒杯。“不成不成！你們倆輪番給我敬酒我非醉了不可。這酒不能這麼個喝法！”老方繃着臉說。

“我倆同時敬您老一杯，這下您老該端起酒杯了吧？”拐子邊提議邊把自己的酒杯放在了嘴邊。“不成不成！這麼個喝法不成。”老方繼續拒絕着。看到他的手還是離酒杯不遠不近，拐子便說：“這可才是第二杯啊？”拐子說此話時明顯帶着央求的口吻。可老方依然不慌不忙地說：“你倆喝，你倆喝。”

三表哥給拐子使了個眼色，二人舉杯一仰脖然後把酒杯在嘴邊上那麼一轉就把一杯酒擰進了嘴裡。那動作之嫻熟就跟電工擰螺絲一般。

“方老，這麼着吧！”三表哥把自己的酒杯放了下來，接着說：“剛開始時您老說誰也別耍滑，喝多少您老奉陪到底。誰要耍滑罰三杯，對不？”拐子立刻替老方回答：“對對對！您是這麼說的。我倆都幹了，您還耍滑，罰三杯！”

老方自覺理虧，硬着頭皮喝下了三杯罰酒。三表哥不再給方老敬酒而是自己喝起了悶酒。好在拐子朋友一直陪他。他還是覺得這酒喝得無趣乏味，不知找個啥理由結束。跟敬酒不吃吃罰酒的犯賤男人共飲，那痛苦讓三表哥這俠骨漢子難以忍受。忽然聽到房前哭聲喊聲聯成一片，他立刻說：“出什麼大事了，走，看看去！”

(三)

三表哥耷拉着眼皮來到了現場。明白了事態緣由後，他二話沒說就回去了。一轉眼，他扛着一根幾丈長打棗用的竹竿來到了大街上。那竹竿的底部有茶杯那麼粗，揚起來在空中晃晃悠悠。

我在迷惘中以為三表哥喝醉了。便上前問道：都什麼季節了？棗都沒了你扛着打棗杆子幹什麼去？三表哥沒理我，只是怒目盯着那欲跳井的知識婦女：“潑婦！你給我過來！”那聲音如同一聲驚雷，把所有攔路的男女老幼都炸開了。“你個地痞流氓！你個歷史反革命黑崽子！你敢動我一個指頭，無產階級的鐵拳就把你打個粉碎！”知識婦女怒吼着，把悲痛化為了力量。“毛澤東思想是精神原子彈”沒錯，913事件前，林副主席拍馬屁從不拍在馬腿上。

沒有了阻攔，知識婦女徑直朝井的方向走了過去。我的腦海里害怕起來，閉上眼睛不敢看女人跳井。

全場鴉雀無聲，我的心都跳到外面去了。沒有了心，腹內剩下的就只有大糞和攙和在裡面雜亂無章的毛主席語錄了，也許還有一條慌張的蛔蟲乘舟在腸子裡跟毛主席比賽游泳。糞土當年萬戶候，曾記否？到腸里擊糞，浪遏蛔舟。毛主席偉大，是神，是真神。真神無所不在。沒經歷過那火紅年代的人讀到這裡還以為潤濤閻在寫小說。那年頭人們把毛主席融化在了血液中，關鍵時刻一定會想到毛主席。而我此時的心已經沒有了，把他老人家放在血液中不合適，就放在腹腔內以表對他老人家的一片衷心。

在林彪摔死前我還沒悟出此道理：沒心是好事。在毛澤東時代只要你有心，不管是黑心(如劉少奇者流)還是紅心(如林彪者流)都被毛主席整的死無葬身之地。

“胸腔里有毛主席在就成，沒心沒肺沒關係。”我這麼自己安慰着自己。神能使人在危難時有定力。不管什麼神，信則靈。

有了定力，就敢面對死亡了。我把禁閉的眼睛睜開一看，三表哥和知識婦女兩人一前一後往井邊走去。但見知識婦女的步伐越來越慢了。三表哥走到了她前邊就不時的回頭看她。那眼神送去的是冬波，明顯是給她一顆去跳井的冷森森激勵膠囊，後來稱之為“中藥興奮劑”，這種藥奧運會上也不能吃。那眼神至少比比賽場上啦啦隊喊加油效果高。當真是此藥無聲勝有聲。她也不示弱，立刻跟了上去。不知是興奮劑產生了效果，還是她在心裡念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顯了靈。

我當時的心情比三大戰役後的蔣介石還低落。三表哥畢竟是我的親人。我真應了那句：“小村人沒見過大事”。相比之下他們二人的意志高的簡直可以奏國歌了。不明真相的人還以為他倆是扛着旗杆去井邊升國旗呢。

眼看大禍臨頭，馬路上男女老少那被驚呆而凝固了的神經一下子又甦醒過來了，便又向前走去。常言道：觀棋不語真君子，見死不救是小人。

三表哥回頭一看，立刻跑了回來。他扛着竹竿用底端在地面上劃了一道線：“誰要敢越過這道線，我就把誰的腿掘斷！”然後迅速跑回到了井邊。果真沒人越線。我當時認為老百姓沒有人惹他這痞子，或許是因為大家恨透了這個虐待公婆的知識婦女。

三表哥把竹竿大頭朝下徐徐放入井裡，然後又提了上來。便一字一頓地告訴那離井只有一米多遠的知識婦女：“林玲你看到了？竹竿的頭濕了。我還擔心這竹竿夠不到井水，現在沒問題了。跳吧！”聲聲斬釘截鐵，字字鈧鏘有力。好像朝鮮戰場上彭德懷在給梁興初下命令。

那女人渾然不知所措，在場的人們也都入五里霧中。我心裡就開罵了：你讓她跳井然後用竹竿救她，英雄救美女就這麼個救法，那你算哪家子英雄？

不一會兒，那女人說話了：“我淹死也用不着你救！滾開！”

三表哥聽後大惑不解：“救？你TMD真想的出來！聽說你會游泳，我是怕你跳井後淹不死才扛竹竿來的！好把你按在水裡，保證你死定了。廢話少說，快跳！”

那女人看了看痞子，又回頭看到沒人敢跑過去救她，以為所有的人都盼望着她死去。我當時想這下她連面子都沒了只有跳下去這一條路了。想到這裡害怕的難以支撐。她死了，表哥就是殺人犯。

這時一隻麻雀從我頭頂撲騰騰飛過，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以為是魔鬼招魂，便魂不守舍哆嗦起來。

那女人如同停住了呼吸般鎮靜，可聽到三表哥“我喊到三你還不跳，我就把你塞進井裡！”的命令後，便撒鴨子猛跑。一邊跑一邊喊救命。三表哥立刻扔下竹竿追她，幾個箭步就把她抓住了。這時的她聞到了痞子出氣時帶出來的酒味以為自己死定了，就象一隻死犬狗一樣癱瘓在地一動不動。那場景簡直可以放哀樂了。我當時想，她離不怕死的革命者比實現每天都能吃上水餃的共產主義還遙遠。雖然說共產主義要什麼有什麼，那年頭俺什麼都不要，只要每天能吃上一頓水餃。

三表哥彎腰要拉起她時，她立刻哆哆嗦嗦地喊求饒：“我再也不鬧了，我寫檢討書，我，我保證今後再也不虐待公婆了。”

禿頂男人先是一驚，然後調整了自己的思緒，便喊了起來：“別放過她！她純粹是個婊子！對這條落水母狗，我們要痛打！”

這時大姨父怒吼：“你個兔崽子，今天我宰了你！”也不知是誰給從來都不過問閒事的我大姨父報了信。

三表哥見了我大姨父就象耗子見了貓似的，估計不僅僅是因為他是個孝子。大姨父的眼神我從來都不敢對視，即使他說可親的話語時那聲音也陰森森的，好像是鬼叫。

一場生死大戰就這麼結束了。我的心又回進胸腔里去了，只是心律受刺激後有點不齊。

禿頂男人聽到大姨父的話，便走向癱在地上失魂落魄的知識婦女，趾高氣揚地告訴她：“林玲你別怕，他爸為何當眾罵他？因為揪斗老反革命的新運動他預感到了！聽我的沒錯，別看我沒文化，俗話說：春江水冷鴨知道。”

對禿頂男人先後不一、顛三倒四的話單純的我當時根本理解不了，以為他是個瘋子。這使我對他的言行探討了很多年。得出的結論是：他每句話都隱藏着三篇論文。

後來我問三表哥如果那女人真跳下去怎麼辦時，他說：“你怎麼問這麼傻的問題！”我從他那鄙夷的目光中明白了一切：砍下腦袋不就碗大個疤？20年後又是條漢子！不敢死怎麼對得起“鎮關李”三字？

事後很多年我才明白我那猜測是錯的。此事留給了我多年後還在思考的問題：兩位長者勸告失敗而痞子施虐成功確確實實地表明文明敗給了野蠻；如同男人敬酒不吃吃罰酒，這女人不是犯賤嗎？人為什麼要犯賤？對付犯賤的人難道只有對他/她施虐？

難以置信的竟然是：挨了那一次羞辱後直到我出國整整二十年她都老老實實的，再也沒敢犯過賤。我當時唯一希望的是國人犯賤的特性別再傳給下一代。

三表哥那天還以為自己沒事了，他哪裡知道那位禿頂男人聽到城府極深的老子當眾訓斥兒子後立刻到工作隊隊長那裡匯報去了。老鷹抓狡兔，鹽滷點豆腐。這叫一物降一物。三表哥這次給我大姨父這奸詐狡猾的會道門頭子闖下了大禍。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至於為何一個歷史反革命的黑崽子能如此囂張，沒在農村生活過的人難以理解。我在此給予簡單說明。事實上，在農村，毛共的“階級矛盾”從來沒有取代過“家族勢力”。我小時挨打受欺凌，就是因為我家是獨門獨戶。我那貧農成分也沒用。我那村里姓孫的超過70%，其餘十幾個姓占不到30%。在農村，至今也是家族大的勢力大，民主選舉還是大戶人家當權。獨門獨戶者當權也是大戶人家的傀儡。這就是為何西方人把消滅了家族勢力的“城市化”叫做“文明”。civilization 一詞就源於cit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