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去世的陳逸飛，職業畫家，但外人看來更像一個報紙八卦版上的社交蝴蝶，經營行業五花八門，時裝、模特管理、電影……畫畫，其實已經退位變成副業而已。和他不是同一時代的人，略有認識的是後期的《潯陽遺韻》（“中國油畫拍賣價的最高記錄！”），以及那個以音樂為內容的系列。陳最後沒有完成的電影叫《理髮師》，據說故事還是他近年沉溺其中的舊時代的江南生活。陳的繪畫作品在技法上是有寫實能力的，但無論是題材上的選擇，還是表現形式的風格，本質上都是媚俗之作。說起來，陳逸飛這個名字我是像舊小說里寫的“久聞大名，如雷灌耳”，他是中國當代有數幾個一般大眾也叫得出名字的畫家。但對到陳的作品有點認識，還是從唐人街一些售賣旅遊紀念品店子裡的復製品中開始的。不管他的畫作在拍賣場上如何熱火，媒介如何吹捧，市場，其實早就對他的藝術成就和定位有了結論。

畫家紅杏出牆去拍電影的並不少見，繪畫和電影雖屬不同的discipline，但畫家就象人說的那種後座司機，看別人工作總是把握不住自己，在旁邊指手畫腳的，最後有機會的話就忍不住自己動手操刀了。美國幾個在八十年代初嶄露頭角的畫家後來都有涉足電影，成就不一：david salle 拍了個題目相當“無厘頭”的《search and destroy》，雖然有dennis hopper、christopher walken、martin Scorsese粉墨登場，卻似乎從未大規模公演過，只是在小圈子內有限地發行。Robert longo的《johnny mnemonic》主演的是後來《matrix》裡的keanu reeves，故事也是《matrix》的cyber punk類型。最有成績的，恐怕是那個狂妄大嘴巴julian schnabel了，他的《basquiat》和《before night falls》都得到相當好評，其中《before night falls》的男主角當年還獲得奧斯卡最佳主角題名。Schnabel的死對頭salle酸溜溜地說：“他的畫看起來怪怪的，原來都是做電影背景的料！”文人相輕，刻薄的內容被語言修飾得俏皮機智，但小氣的嘴臉和三姑六婆無甚分別。

這幾個畫家，不約而同地都是時代精神的產物，有才氣，但缺少了磨練的耐心，足下無根，隨風而倒，見獵心喜，旁鶩太多，聰明被聰明誤，因而作品風格浮躁，快感即食，形式上或有其新奇可愛之處，但本質上輕俏膚淺，人沒蓋棺已可論定，恐怕經不過時間這一道關……

職業畫家外，還有所謂星期天畫家。顧名思義，是那些日間別有職業，偶爾在周末才拿起畫筆調色板塗抹兩筆的人，《復活》裡的聶赫留朵夫就是一個典型。高更起初也是個星期天畫家。他還在當股票經紀時的作品，畫技已經相當成熟，和一般的星期天畫家作品有質的分別，怪不得他後來會自信滿滿，going pro了。另一類是民間畫家，primitive， 在明信片上常見的mother moses、中國的金山農民畫、甚至楊柳青年畫，都是屬於這個類別。西方現代派先驅之一的盧梭，我覺得也應該歸類到primitive當中，但因緣際會，成為畫壇中人，故可以神氣對picasso說：“你呀，是埃及風格，咱的可是完全現代派！”（兩人相知時，剛好picasso正在實驗民間原始藝術的手法，和盧梭是很有意思的錯亂—他是職業畫家的刻意primitive，而盧梭是primitive的強作職業畫家）不過後來盧梭的影響卻和picasso相差不以道里計，而且基本囿於他自己的個人獨特風格，沒有什麼追隨者，不是那些繼往開來的風頭人物。

第三類，就是題目說的局外人outsider了。有人把局外人和民間藝術歸為同類，但我覺得兩者風格上有顯著的分別。民間藝術質樸、純真、開朗，而局外人卻是怪異、奇誕、近於obsessive。題材上取捨的差異也很分明，民間藝術是外向的，畫家周圍的人與事皆成畫中情，與上世紀初的intimist 們仿佛；而局外人題材卻是內省的，沉溺於他們心中莫名其妙的冥想，作品中充滿自己發明的符號象徵，外人很難通過作品探究他們內心深處。如果用藝術思潮來類比的話，倒與達利、恩斯特們的超現實主義相近。

更重要的區別是，局外人畫家，與民間藝術畫家不一樣，他們的生活完全脫離於體制以外，不單藝術世界於他們毫無瓜葛，在一般世人的眼中，他們也是那種所謂怪物、瘋子、痴漢、畸人，名副其實的置身於我們十丈紅塵的局外，旁人看來他們身世可憐，本身的故事，就是一篇狄更斯。歷年來也看過一些局外人的作品，多事斤斤計較於細節，造型童拙近乎醜陋，輪廓磷峋，可以看出畫家把筆觸顏料塗抹在畫紙上面的時候，並不是要視覺上準確表現某個圖象，而是要着力把心中的擾人的古怪念頭釋放出來……偶爾會有這麼一兩個人，生有慧根，作品從一般局外人那種病理研究樣本的水平上升華，是光彩四射、感動人心的傑出藝術作品。

生卒幾乎同時代的james castle和henry darger，就是這樣的局外人藝術家。

James castle生於1899年愛達荷州一個偏遠落後山區小鎮裡，父親在當地開片小店，兼營郵局，也從事種植。castle有兄弟姐妹數人。他出生即患有殘障，耳聾，不會說話，只會發出單調的聲音，以至有人以為他是啞巴。castle一生都不能說話，也不會手語，和家人溝通只憑着簡單的、自己發明的手勢。據他的親戚說，castle從小就身體不由自主地搖晃，以至有人判斷他可能患了自閉症，雨人一個。他小時候曾經被家人送去一間政府辦的殘障人學校讀書，但不久就被送回家了，原因是學校認為他的病況根本不適合接受學校的教育。從此castle一生就在愛達荷的農村里，和家人度過，一直到1977年去世。

castle沒有上過學，更不用說受過專門的繪畫訓練了。他作畫的工具相當原始：黑白素描用的是爐灰，口水混合了用削尖了的木棍畫在廢紙或硬紙板上。需要顏色時，就把顏色紙用水濕了抹在畫上。這種方法完全是他自己在與世隔絕的環境下，無師自通地創造出來的。克服粗糙材料帶來不便的努力，無意中為他的作品帶來一種筆力千鈞的重量感，猶如民間工匠雕琢的石磨，圓拙而堅實。

然而，castle的畫透露的情致卻是出奇的細膩。看着他的作品，很驚訝他成長過程中沒有接受過任何老師的指導，接觸的繪畫作品，大概也只是報紙雜誌上的通俗流行廣告插圖而已。Castle畫面上的透視相當準確，色調協和，尤其是各個不同的灰調子，之間關係的微妙之處處理得起伏有致，可以看出是直接觀察的結果。學過素描的人應該知道，把雙眼看到的三維空間的東西準確轉換成平面上的二維形象，不是那麼容易的。令人驚奇的是，castle的素描不單止做到了，而且完全超越了一般的素描習作的機械感，是真正的藝術作品，有感情、有感覺。他的室外風景大氣蒼莽，安寧而沉鬱，可以感覺到畫家筆下把個人的孤獨感投射到描繪的房屋草木山岡原野上。室內景卻是別樣的味道，密密麻麻地把家具的木紋質感、黑沉沉的天花板、牆紙條紋、桌面上的文具雜物、牆上掛的家庭照片……一一詳盡描畫，無端帶來一種窒息感，讓人看久了喘不過氣來。雖說每個藝術家的世界都是一個獨特的世界，難以類比，但castle作品透露出來的孤淒愁緒，卻讓我難以不想起和他同時代的morandi、rothko、 hopper……等現代大家的作品。

如果說castle的畫作像黑白的film noir，henry darger的就象《綠野仙蹤》 的technicolor了。兩人卻同樣身世坎坷。十年前在一本連環畫雜誌上看到darger的介紹，圖片印的不很清楚，但從此被他迷住。darger生於1892年，一生在芝加哥度過，從小孤兒，在孤兒院度過少年，後來逃出孤兒院後，在醫院裡當了幾十年的清潔工，孤單過了一生，1972年逝世。去世前不久，darger生活已經不能自理，被送到老人院去。房東收拾這個孤老頭住了四十多年的雜物堆積成山的狹小房間時，意外發現了darger五十多年來寫下的一本可說是人類有史以來已知篇幅最長的文學作品，一部長達一萬五千多頁的小說。小說的名字也是恰如其分地冗長：《菲雯女兒幻景歷險記，或格蘭迪里年戰爭風雲，或童奴起義之格蘭迪科—阿便尼安戰事記》（the adventures of the Vivian girls in what is known as the realms of the unreal or the glandelinian war storm or the glandico-abiennian wars, as caused by the child slave rebellion）。故事內容是邪惡帝國格蘭迪里，以虔誠基督徒少年為奴隸，後來奴隸們在菲雯七姐妹的帶領下起義反抗，與格蘭迪里大軍展開殊死戰爭……darger為小說作了八十多張插圖，尺寸不一，大的高達七十多厘米、長三米有餘。darger知道他的書和畫被發現後，很震驚，要求房東把這個花了他整整一生心血創造出來的虛幻世界毀掉。但房東nathan lerner湊巧是個在藝術學院裡教書的教授，完全明白darger嘔心瀝血之作的價值。於是我們才得以看到這部奇書，以及darger為小說而作的瑰麗非凡的插圖。

和所有的局外人畫家一樣，darger沒有受過任何美術訓練。他創作的方法是用複印紙摹畫雜誌插圖，然後水彩着色。Darger經常把剪下來的人物用攝影手段根據畫面要求放大、縮小，對一個形象稍作變動後，重複使用於同一張畫上，感覺相當特別，猶如一幅多次曝光的照片。古典西方繪畫只表現時間的某一片斷，早期現代派如立體、未來、達達，為了打破這個傳統的束縛，都作過形式上的實驗，darger的重複形象運用，在趣味上和現代派的先驅有異曲同工的暗合。Darger循環使用流行文化的形象、剪接拼貼、沿照片鈎畫圖象輪廓的方法，又比六十年代pop art的同樣手法時間上早了幾十年。

看darger的畫，第一眼注意到的是用色的大膽潑辣，鮮紅、碧綠、嫩黃、粉紫，一個字，俗。但這俗卻俗得悅目、俗得自然。darger善於運用變化微妙的同系色調，表達遠近距離。雖然他的顏色基本是平塗，但卻有著空間大氣的感覺。在使用互相對撞的互補色時，原本會很busy的畫面卻可達到和諧平衡。Darger不是一味的運用五彩繽紛的顏色，如果需要，他的顏色也可以很微妙，整個畫面氤氤的銀灰色調，猶如家中祖傳的首飾，式樣古老但卻典雅耐看。材料是輕巧的鉛筆、水彩、薄紙，但一點都不會有輕漂的感覺，看上去質感凝重。他有一張畫，畫中一個少女和格蘭迪理士兵作近身肉搏，兩人從山崖滾下去。Darger的山崖是一大片的土紅，對比着藍天白雲，大塊平面色彩的放置，猶如日本的浮世繪版畫。另外一張畫的是少女們河岸聚集，天空、河面、岸邊土地都是調子不同的黃色，點綴着幾點樹的綠色，漂亮極了。

Darger畫中的形象引人入勝同時令人困惑。歹角們都是成年人，他們是不信神的格蘭迪理人；起義奴隸都是年紀還未少年的女童，她們的領袖是與奴隸們年紀相若的菲雯姐妹，她們有時頭生雙角，猶如神話中的龍女。怪異的是，圖中所有女孩兒們，當赤身露體時，胯下長的卻是男性器官，因而有人認為darger一輩子都沒有見女性的裸體。在darger開始構築他的虛幻世界前幾年，芝加哥發生了一件聳人聽聞的謀殺案。一個五歲的小女孩elsie paroubek被綁架失蹤，一個月後她的受傷害的屍體在臭水溝中被發現。兇手一直都沒有捉到。Elsie事件成為觸發darger小說的源頭，而這個小女孩在書中也以一個女童ann aronburg的化身出現。Darger在書中畫裡對少女極盡歌頌讚美之事，但也不乏殘酷的格蘭迪里人對少女們的虐待、殺戮的描寫 ，graphic血腥，多幅畫中有少女被掐死、破膛、虐待、絞勒等場景。有人因此大膽假設，認為darger本人就是elsie的兇手，這種說法聳人聽聞有餘，卻似乎缺少了小心求證，僅僅以darger對少女身體受殘害近乎病態的描繪、以及時間上的次序巧合作為論斷的依據（無獨有偶，前幾年有作家出書，指稱英國畫家walter sickert就是臭名昭著的開膛手傑克，憑據之一是sickert有一系列畫作是以現實中一宗謀殺案作為背景）……。darger成長前後的維多利亞、世紀末時期，當時的主流文學作品中，其實不乏和darger內容相似的例子，路易斯卡羅的《愛麗絲幻遊記》以及他的攝影作品、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女孩》和《海的女兒》、james barrie的彼德潘……。darger的書和畫，與他的個人成長故事分不開，也應該放在同時代的背景來看。

從事藝術創作，傳統是一障；名利是一障；事業是一障。陳逸飛們成不了真正的大藝術家，也無非是自身突破不了這幾障的困擾。但平常人當中，又有誰能有大決心和大勇氣不受傳統、名利、事業的羈絆呢？Castle和darger受先天所限，卻能克服命運。生命的不幸，看來反倒是創造出色藝術作品的大幸了。

James castle 圖1: http://www.boiseartmuseum.org/images/Castle%20Roadway%20Perspective%20Landscape.jpg

James castle 圖2: http://www.jcrist.com/images/castle_7.jpg

James castle 圖3: http://www.jcrist.com/images/castle_8.jpg

Henry darger 圖1: http://www.artnet.com/artwork_images/421/76506.jpg

Henry darger 圖2: http://www.artnet.com/artwork_images/339/142009.jpg

Henry darger 圖3: http://www.interestingideas.com/out/pix/dargerpic2s.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