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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深度報道 | 武漢如何一步步走到圍城
送交者: 一草 2020年02月02日16:12:54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逸草:財新在報道武漢肺疫疫情中,儘管仍有為種殃塗脂抹粉的文字,但多少起到了媒體人應有的作用。向部分有良知、勇於報道事實真相的財新記者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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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新疫情深度報道 | 現場篇:武漢如何一步步走到圍城  ZT

原創 財新網 2020-02-02 14:3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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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23日上午10點,漢口火車站迎來建站以來第一次封站,車站工作人員在進站口封鎖鐵柵欄。

本文是《財新周刊》2020年第4期封面報道《新冠病毒何以至此》系列的第一篇

 

財新記者 高昱 蕭輝 馬丹萌 崔先康 覃建行 任波 趙今朝 黃蕙昭 趙寧 劉登輝 丁捷 宿慧嫻 黃姝倫 彭岩鋒 包志明 徐路易 邸寧 王端 文思敏 實習記者 陳芷楠 劉力鑫 張舒琳發自武漢、北京、廣州、上海、香港

  1月23日凌晨2點“交通封城”令公布時,張奇還在刷手機。

  張奇是北京人。1月20日,他坐高鐵到武漢來探望朋友。此前媒體已經零星有了關於武漢新冠肺炎的報道,而病例數據在20日急速增加了2倍,危重患者已經有44人。不過,張奇對此極不敏感。他抵達武漢當天下午,一點看不出緊張氣氛,至少有半數人沒戴口罩。他打算在武漢多玩幾天,訂了一周的賓館。當天晚上,他在賓館電視上看到報道:習近平對武漢新冠肺炎作出指示,遏制蔓延;緊接着,鍾南山接受採訪,說新冠肺炎已經出現人傳人和醫務人員感染。“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到武漢兩天,朋友沒見上,哪兒都沒去,就在賓館看電視和刷手機。”看到“封城令”,張奇5分鐘之內收拾好行李,急匆匆趕往漢口火車站。這座有121年歷史的火車站,將於23日上午10點關閉。“我就是一個遊客,我可不想困在這座危城裡。”他在售票廳對財新記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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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漢多個火車站及天河機場,絕大多數旅客都戴上了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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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21日晚,武漢火車站,戴口罩的一家人觀看車站內的電子大屏。圖/財新記者 蕭輝

  離漢口火車站5公里的武漢協和醫院,趙雷正在睡覺。這位協和醫院感染科主任醫師,已經半個多月沒有休息一天了。自2019年12月底以來,湧入他所在醫院的發熱病人越來越多,最高時一天達到八九百人。擁有單獨一棟五層病房樓的武漢協和醫院感染科,以前只有肝炎、血吸蟲病等接觸性傳染病隔離病房,沒有建呼吸道傳染病病房。12月31日,他們把整個一層改成24個床位的呼吸道傳染病隔離病區。24張床很快被填滿,二層又拿出來作為隔離病房,然後還是不夠,三層、四層也很快被騰空,原有的重症病人集中到五層。近30名感染科醫生已經不夠用,醫院動員全院資源,尤其是呼吸科和急診科的內科醫生來輪班,護士也是全院調配。

  1月11日,武漢協和醫院神經外科一名垂體瘤病人術後出現發燒,並很快惡化,CT顯示左右肺均出現磨玻璃影病變,其病房護士也開始發熱。1月15日,這位傳染了14名醫護人員的病人被轉到趙雷主管的感染科隔離病區重症病房。

  “對我們傳染病醫生來說,封城並不意外。”趙雷說,“這是阻止傳染病蔓延的一個手段,之前的傳染病防控中也用過很多次了,無論是當年歐洲的黑死病,還是1910年伍連德在東北消滅肺鼠疫,重要的做法之一就是隔離。”

  隔離並不奇怪,但將有千萬級常住居民的整個武漢三鎮變成巨大隔離器,中國史所未有,世界從無先例。一座呼吸道傳染病肆虐的城市,封城後的內部管理挑戰嚴峻。武漢1月23日封閉所有離漢通道,26日封閉市內交通,外防輸出,內防擴散。這座城市就像一顆超頻的CPU,在前期悠遊甚至遲鈍地運行多日後,陡然加速進入戰時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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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口火車站,封站時間臨近,武警和保安在現場拉起人防牆,很多旅客仍然嘗試持票入站。

  緊接着,從1月23日的鄂州、仙桃、枝江、潛江到1月26日的襄陽,除了山林遍布的神農架,湖北省所有城市都宣布進入封城狀態。

  1月下旬,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作出部署,國務院總理李克強作為中央應對疫情工作領導小組組長親赴武漢視察,與他同行的副總理孫春蘭則留在武漢,在現場指揮。應急體系升級調整,又伴隨着疫情發展曲線和全國聲援的步驟。

  1月29日,武漢迎來自1月21日以來的第一個晴天。多日陰雨散去,陽光帶着紫外線讓被病毒環繞的江城沐浴在一片金色之中。這一天,西藏成為內地最後一個啟動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一級響應的省份,已有26個省份和3支部隊醫院組織52支醫療隊、6097名醫護人員奔赴湖北支援當地救護。

  截至1月31日24時,全國31個省(區、市)和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累計報告新冠肺炎確診病例11791例,累計死亡病例259例;湖北省累計報告確診病例7153例(其中武漢市3215例),死亡249例(其中武漢市192例)。

  據財新數據,截至1月31日,累計重症占確診病例數量下降至15.8%,與普通肺炎重症占比差別不大,死亡率已連續3日保持在2.2%的水平,與輕症病基本持平。

  疫中武漢開始朝着好的方面發生變化。此時的武漢人耐心、堅韌與決心同在。人們同時也在想,為什麼蓬勃歡樂、蒸蒸日上、四通八達的大武漢,不到一個月就變成了疫城?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從哪裡做起?

第一章 病源在哪裡?

“疑似SARS”之聲

  最早引人關注的還是病源。

  2019年12月下旬,“武漢出現不明原因肺炎病人、疑似SARS”的消息流傳網絡。事後證明,這則來自武漢醫生群體內部的小道消息確為預警之聲。

  12月30日,一份疑似武漢市衛生健康委員會發布的《關於做好不明原因肺炎救治工作的緊急通知》曝光,其中提及武漢多家醫療機構確實陸續出現多例不明原因肺炎病例,並與武漢華南海鮮批發市場有關聯,要求各醫療機構上報近一周接診過的具有類似特點的不明原因肺炎病人。

  12月31日一早,多名身着防護服、背着噴霧器的防疫人員出現在華南海鮮市場裡消毒,讓人們回想起2003年SARS來襲時的場面。SARS全稱為“嚴重急性呼吸系統綜合徵”,於2002年在中國廣東出現,此後迅速擴散至全國乃至全球,最終造成超過8000人感染,774人死亡。

  事實上,這天上午,國家衛健委一個專家組即抵達武漢。當天中午1點左右,武漢市衛健委首次公開發布通報稱,近期部分醫療機構發現接診的多例肺炎病例與華南海鮮市場有關聯,目前已經發現27例,其中7例病情嚴重,其餘病例病情穩定可控,有2例病情好轉擬於近期出院。

  2020年1月1日上午8時,華南海鮮市場出現落款為“武漢市江漢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和“衛生健康局”的休市整頓公告。該公告稱:根據國務院《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應急條例》等法規條例的規定及武漢市衛生健康委關於肺炎疫情的情況通報,經研究決定對華南海鮮批發市場實行休市,進行環境衛生整治,請廣大商戶積極配合。

  當天休市前,華南海鮮市場大部分商戶還在營業。財新記者在現場看到,身着白色防化服的工作人員出現,準備進一步消毒。大部分商戶只好收拾店面陸續離開,時有工作人員在市場裡催促收攤。休市後,商戶們聚集在市場外的路上,對突然休市和肺炎傳聞議論紛紛。

  1月2日,大量環衛工人在華南海鮮市場進行清潔作業,市場門口沿街排水溝渠的污泥也被挖出。財新記者在現場看到,身着防化服的人員在市場各處採樣。其中,西區七街附近作為消毒重點區域,檢疫人員對每個門面逐一搜集、提取檢測物質。

  有武漢的醫生告訴財新記者,新冠肺炎疑似和發熱門診接診時,是否有華南海鮮市場暴露是必問的流行病學史,早期的患者也確實比較多集中在華南海鮮市場周邊。

  作為疫情的風暴中心,華南海鮮市場旋即進入公眾視野。

華南海鮮市場

  華南海鮮市場位於武漢市江漢區,距離漢口火車站僅700多米,附近商業阜盛,人流密集。市場在2003年左右開業,由於生意火爆,開業後曾先後兩次擴建,逐漸發展成目前占地面積約3萬平方米、總建築面積5萬平方米、經營戶超千家的規模,自稱是華中地區規模最大的集海鮮、冰鮮、水產、乾貨等為一體的水產批發市場。

  “我們大多是批發和零售結合。整個武漢及周圍市區餐飲的原材料大多來自華南,華南休市,可以讓整個武漢市的餐飲行業無法運轉。”一位華南海鮮市場商戶向財新記者表示。

  儘管名為“海鮮市場”,但華南海鮮市場也能買到禽類、野味等食材。據財新記者調查,華南海鮮市場外圍的商鋪多是銷售海鮮水產的,真正賣野味的都是在市場裡面比較隱秘的地方。“武漢話叫‘斗里’(音),就是說在市場最裡面,在市場外面都看不到,外行人也都不知道,他們好像也有一些暗語和行話。”

  武漢市政府曾發布《關於規範活禽經營管理工作的通知》等規定,以管控活禽經營。不過,在華南海鮮市場的野生動物銷售具有合法性,前提是衛生證明、檢疫證明等相關許可。直到2019年9月,武漢市市場監督管理局發布的官方信息仍顯示,華南海鮮市場有八家商戶存在售賣虎斑蛙、蛇、刺蝟等野生動物。此外,有消息稱,一些《野生動物保護法》重點保護的動物,曾在這個市場秘密銷售。一個海鮮商戶告訴財新記者,每個月都會有穿制服的工商或檢疫人員來檢查,“一來就是幾十個人”。查出違法者,市場要沒收經營權,相關單位要進行罰款。罰款金額很大,據說查處一個賣眼鏡蛇的罰了幾十萬元。

  這家市場分東西兩區。西區有攤位600餘個,從業人員超1000人。野生動物銷售集中在西區西邊。一位現場商戶說,直到關市之前,一直看到有賣蛇、野雞、娃娃魚、鱷魚和野兔的,大多是宰殺好的,但也有宰殺活狗和蛇的。“味道比較大。比如蛇就有一股騷味,商戶也都是隨手抓,沒有任何保護措施。”

  此次早期患者主要分布在西區攤位,這裡衛生環境極差,攤位前人行區域污水橫流,通風不暢,東區也受到一定影響。財新記者在採訪中了解到,華南海鮮市場多年來環境髒亂,一直被附近居民詬病。早在2018年,武漢當地市民就曾在城市留言板頻頻留言,指出市場以新華路為界,兩邊街道髒亂差、污水橫流、垃圾滿地、腥臭難耐,以及運海鮮的大貨車任意占道停車、腐臭橫飄等環境、交通問題,但一直沒有得到回應。

疫源地不止一個

  流行病學家針對華南海鮮市場的檢測,高度懷疑此次疫情與野生動物交易有關。1月26日,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病毒病預防控制所發布消息稱,該所從華南海鮮市場的585份環境樣本中檢測到33份樣品含有新冠病毒核酸,並成功在陽性環境標本中分離病毒,提示該病毒來源於華南海鮮市場銷售的野生動物。具體而言,33份新冠病毒核酸陽性標本分布在市場上的22個攤位和1個垃圾車,其中93.9%陽性標本分布在華南海鮮市場西區。經調查發現,華南海鮮市場名義上是海鮮市場,但實際上是個綜合市場,市場西區存在野生動物交易,尤其是西區的七街和八街靠近市場內部的區域存在多家野生動物交易商鋪,而這一區域的陽性標本也比較集中,占全部陽性樣本的42.4%。

  1月27日,中國疾控中心發布的《2019新型冠狀病毒疫情進展和風險評估》也表示,從現場的溯源調查、病毒基因序列比對和既往疾病監測血清標本檢測等證據推測,目前認為新冠病毒起源於野生動物,可能於2019年12月初經由華南海鮮市場某種野生動物外溢及其市場環境污染感染人,進而造成人與人之間傳播。

  然而,1月26日發表在國際著名醫學雜誌《柳葉刀》上的一篇論文,給疫源地是華南海鮮市場的結論打上了一個問號。

  這篇由首家新冠肺炎患者定點收治醫院——武漢市金銀潭醫院副院長黃朝林等人對2020年1月1日前收治的41名病例進行研究的論文,透露了一個不尋常的信息:該院收治的首個感染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患者發病日期為2019年12月1日,其沒有華南海鮮市場暴露史,家人也未出現發熱和呼吸道症狀;至12月10日,才另有3人發病,其中2人也沒有華南海鮮市場暴露史。在金銀潭醫院收治的前41名患者中,僅有27名接觸過華南海鮮市場。金銀潭醫院又名武漢市醫療救治中心,由原武漢市傳染病醫院、武漢市結核病醫院、武漢市第二結核病醫院整合而來,是武漢市惟一的傳染病三甲專科醫院。

  論文第一作者、武漢市金銀潭醫院副院長黃朝林在接受財新記者採訪時表示:“從現在整個發病情況來看,海鮮市場已經不是惟一的暴露源,(新型冠狀病毒起源)是多源性的。”但黃朝林認同該病毒有較大可能來源於野生動物。

  論文通訊作者、中日友好醫院呼吸與危重症醫學科主任醫師曹彬在回復科學新聞網站ScienceInsider時也表示,“現在看起來很明確,華南海鮮市場不是惟一的疫源地,但說實話,我們還不知道病毒到底來自哪裡。”

第二章 醫院正面戰

謎團

  儘管疾控部門的流行病學調查,迄今仍不清楚新冠肺炎的疫源地和從蝙蝠傳入人體的中間宿主,但公共衛生鏈條的下游——臨床醫生們,早在2019年12月就已經紛紛感受到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

  “我們協和醫院在漢口片區,離漢口火車站旁邊的華南海鮮市場不算遠,但武漢市中心醫院後湖院區、武漢市紅十字會醫院和湖北省新華醫院離海鮮市場更近,所以他們接診得更早,最早的一批病人是以感冒或者肺炎症狀到他們那裡就近就醫的。”武漢協和醫院感染科主任醫師趙雷回憶。從地圖上看,中心醫院後湖院區、武漢市紅十字會醫院(下稱紅會醫院)和新華醫院構成了一個三角形,華南海鮮市場正位於中央。

  協和醫院的發熱門診屬於趙雷所在的感染科。在他的印象中,他們科室第一例疑似新冠肺炎患者就來自華南海鮮市場,是由鄭主任接診的。“當時我們科內會診,也是覺得這個病人肺炎的表現比較特殊,出現病毒性肺炎的改變,有大面積的肺部磨玻璃狀陰影。”按病毒性肺炎治療幾天后,這位病人被轉院到武漢市金銀潭醫院。

  但很快,協和醫院的發熱門診接診了越來越多的病人,最高時一天可達八九百人。“這次疫情正好發在冬春季節,本身就是其他呼吸道傳染病的高發季節,大量病人涌到醫院來,都是以發熱就診的。”像許多大型綜合醫院一樣,武漢協和醫院感染科以前只有接觸性傳染病隔離病房,比如肝炎、血吸蟲病,沒有建呼吸道傳染病病房。呼吸道的病人統一收治到金銀潭醫院。12月31日,擁有單獨一棟五層病房樓的協和醫院感染科,不得不把一層改建成呼吸道傳染病隔離病區,設了24張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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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4日,武漢紅十字會醫院,護士們在進入病房前合影,豎起大拇指給大家鼓勵打氣。

  病床很快被填滿了。醫院又開闢二層作為隔離病房,還是不夠,三層、四層也很快被騰空,原來的病人部分被勸退出院後,剩餘重症病人再集中到五層。感染科原有的近30名醫生已經不夠用,醫院動員全院內科資源,尤其是呼吸科和急診科的內科醫生來輪班,護士也是全院支持。

  類似的現象在漢口、在武漢其他醫院都不同程度出現。這顯然不像一般的冬春季呼吸道傳染病,應有新的病毒侵入。看起來新的“不明肺炎”傳播速度快,重病率高,怎麼能說“可防可控”,不向外宣示、動員各種資源積極防範呢?醫生們心中漸生謎團。

緊箍咒

  影像醫生也是一線見證人。2019年12月30日上午,湖北省新華醫院的放射科醫師李雲華初次聽說,院裡收治了一些疑似SARS病人,其中兩名病患與華南海鮮市場接觸過。李雲華所在的新華醫院又名湖北省中西醫結合醫院,是離華南海鮮市場最近的三甲醫院。

  當天晚上,李雲華到醫院神經內科探望住院的父親,見到一名女醫生神色焦急地與家人通話。女醫生的丈夫在武漢市中心醫院後湖院區,當天他所在醫院也接到七名疑似SARS病例。女醫生對家人說,自己感冒,身體無力。

  這天晚上,李雲華也從手機上看到一個群友圈截屏:中心醫院後湖院區眼科醫生李文亮首先在醫生群中曝出:“華南海鮮市場確診了7例SARS⋯⋯在我們醫院後湖院區急診科隔離,請大家注意,第一例患者是水果鋪批發攤老闆”。李文亮還貼出了診斷報告。接着,武漢紅會醫院神經內科醫生劉文也確認此事,並提醒大家:“洗手!口罩!手套!”

  第三位跟進的是武漢協和醫院腫瘤中心醫生謝琳卡,她在微信群里提醒,“近期不要到華南海鮮市場去,那裡現在發生了多人患不明原因肺炎(類似非典),今天我們醫院已經收治了多例華南海鮮市場的肺炎病人。”

  當晚,多人在網絡上發出類似信息。同步傳開的還有武漢市衛健委的內部緊急通知。

  12月31日,武漢市衛健委的公開通報,確認了近期部分醫療機構接診有27例“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但又安撫性地表示,調查“未發現明顯人傳人現象,未發現醫務人員感染”。李雲華告訴財新記者,他看到武漢市衛健委的通報,稍稍放心。

  2020年元旦,武漢警方微博“平安武漢”發布消息,“八名散布謠言者被依法查處”。官微稱武漢市部分醫療機構發現接診了多例肺炎病例,市衛健委就此發布了情況通報,但一些網民在未經核實的情況下,在網絡上發布、轉發不實信息,造成不良社會後果。公安機關已傳喚了八名違法人員,並依法進行了處理。

  這八名“違法”網民,事後證明多為醫生。此前,武漢市中心醫院醫生曾將病人病原體樣本送至第三方檢測公司,發現有與SARS病毒相似度較高的病原體,相關檢測結果開始在醫生群體內流傳。

  1月28日,這八人得到了“平反”。最高人民法院微信公眾號發文稱,“事實證明,儘管新型肺炎並不是SARS,但是信息發布者發布的內容,並非完全捏造。如果社會公眾當時聽信了這個‘謠言’,並且基於對SARS的恐慌而採取了佩戴口罩、嚴格消毒、避免再去野生動物市場等措施,這對我們今天更好地防控新型肺炎,可能是一件幸事。”

  然而,當初正是這份處理八名“違法人員”的警方公告,猶如一道緊箍咒套住了眾多醫生。隨着接診越來越多的類似病人,越來越多的醫生從臨床看到不同尋常的肺部病毒感染,而且人傳人的跡象也越來越明顯。但多數醫生們不再敢公開發聲,“怕被警方傳喚”。

  1月5日,武漢市衛健委通報,確認符合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診斷患者59例;並再次強調,初步調查表明,未發現明顯的人傳人證據,未發現醫務人員感染。

  1月6日,武漢市人大、政協“兩會”開幕。在此期間,1月6日-10日,武漢市衛健委未發布關於不明原因肺炎的疫情通報,直至1月11日,武漢市衛健委才更新疫情通報,將“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改稱新冠肺炎,病例數則從59人減少為41人,並透露1月9日有1名患者死亡。不過,通報中仍表示,未發現醫務人員感染,未發現明確的人傳人證據。

  這並非事實。

  “我們所有醫院的醫生都知道這個事不對頭,因為我們看到的情況和現實報出來的情況差太遠了。”武漢一名大型三甲醫院影像科醫生告訴財新記者,肺部間質性改變以往非常少見,他所在科室每次遇到相關影像,甚至會引起科室內的學習討論,但在1月15日時,其所在醫院發熱門診已經一天能發現50個此類病變。

醫生病了

  噤聲之時,新冠病毒在醫院擴散開來,醫務人員陸續倒下。

  李雲華向財新記者透露,1月6日,新華醫院的一位呼吸內科醫生就出現異常現象,肺部CT顯示有一小塊陰影,呈現磨玻璃狀。這位醫生並沒有接觸過華南海鮮市場。當天新華醫院院方召集各科室負責人開會,科室主任傳達院方指示,不得把相關情況泄露給外界,尤其不能告訴媒體。從1月6日開始,科室負責人反覆向醫生強調,“不造謠不傳謠,以免造成社會恐慌”。“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1月20日。”李雲華說。

  實際上,從1月3日,李雲華就發現了三例肺部磨玻璃狀CT報告單,類似病例每天增加,而且增加比例呈直線上升趨勢。1月10日磨玻璃狀病例增加到30個的時候,李雲華就覺得事情不對勁了。雖說尚待嚴格的病毒檢測,但李雲華憑經驗認為,“我從沒見過增長這麼快的病毒,每過幾天翻一番,這個速度太駭人了。”李雲華由此時再不敢相信官方宣稱的專家判斷,各醫院放射科醫生之間會交流疑似病例數字,情況都很不樂觀。

  1月11日,新華醫院出現第二例醫務人員感染,患者就是2019年12月30日晚上他遇到的神經內科女醫生。李雲華仔細看過她的肺部CT,單側出現磨玻璃狀陰影,“像被子彈打過的一塊一塊的陰影”。1月16日,女醫生再做肺部CT,雙肺感染,病情加重。

  也是在1月16日,醫院耳鼻喉科原主任梁武東來照CT。李雲華記得很清楚,那天梁武東“發燒畏寒,看起來很虛弱”。“我看了他的CT結果,整個肺部都感染了,大白肺。”1月18日,60歲的梁武東轉入新冠肺炎的定點醫院金銀潭醫院,隨後於1月25日去世,成為此次武漢新冠肺炎疫情首位去世的醫務人員。

  新華醫院醫務人員的感染數字難詳,但李雲華看到的案例越來越多:一位體檢科醫生跟一名疑似患者客戶交流了半小時,不久就查出肺部感染;一名牙醫感染後,傳給了放射科兩位找他看牙的放射科醫生⋯⋯不僅是呼吸內科,其他二線科室甚至保安也感染了。

  李雲華告訴財新記者,截至1月29日,該醫院900多名醫務人員中已經出現30多名新冠疑似病患。

  李雲華並不知道,在離他不遠的一家大三甲醫院,也有一位放射科醫生在密切關注着CT片中的磨玻璃影。劉力也是在2019年12月30日看到關於類SARS病毒的消息,第二天開始戴口罩,並提醒同事們也戴上。劉力所在的醫院有五六千名員工。他透露,現在院內確診和疑似的感染人數或有百人之多。“我就是看CT診斷,最多的一天看到20個,我們科室算少的,也有3個隔離了。”

  紅會醫院放射科的主任,最讓劉力佩服。“他們醫院離華南海鮮市場很近,是重災區,現在惟一沒有醫護人員感染的就是放射科。這個主任最先發現這個新的病毒性肺炎,就向院領導匯報要物資,發不下來他就開始自己搞物資,讓科里的員工都穿上防護衣、戴上口罩。”據他介紹,還有市中心醫院急診科的主任,也是很早就很警覺,給一線醫療人員發放隔離服,上了三級防護,把全身都罩起來,得以保全這個風險性很高的科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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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4日,穿好防護服的醫護人員準備進入隔離病房,後背寫着自己的名字方便他人辨識。

  醫生病了,無人認賬,顯然有一種“指令”在起作用。李雲華透露,院方不僅不公開醫務人員感染情況,甚至出台一條“奇葩規定”——本院醫護人員CT檢查,對於肺部不明原因肺炎待排除的,CT片子及結果一律不給本人,由科室統一交給醫院內部的感染管理科。財新記者採訪的武漢多位醫生都透露,他們的醫院也有類似規定——“檢測結果不公開,陽性結果以電話通知”。

  劉力看CT記數的習慣從1月11日開始。這一天武漢市衛健委通報,截至1月10日24時,初步診斷有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41例,未發現醫務人員感染,未發現明確的人傳人證據,“所有密切接觸者739人,其中醫務人員419人,均已接受醫學觀察,沒有發現相關病例”。當天武漢方面發布的信息還稱,這次不明原因肺炎病例發病時間全部在2019年12月8日至2020年1月2日之間,1月3日之後無新發病例。

  劉力說自己當時就傻了,他明明知道武漢同濟醫院調到發熱門診支援的急診科醫生陸俊1月5日就出現“無明顯病因”的發熱症狀,右肺CT片有片狀磨玻璃影,到1月7日再次複查時右肺、左肺均出現斑片和毛玻璃樣病變,後診斷為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1月10日下午已經住院了。

  病毒研究贏在了起跑線,但是⋯⋯

  與17年前SARS病毒的發現幾經曲折、曾誤為衣原體的歷程相比,這一次的病原識別等關鍵性的科研結果出台十分迅速。短期初步鑑定出新型病毒,被世界衛生組織(WHO)1月9日稱讚為“一項矚目的成就”。

  病毒分離在2020年第一周之內就已完成。據上海市公共衛生臨床中心介紹,2019年12月26日,該中心科研項目常規收集到武漢市中心醫院和武漢市疾控中心的不明原因發熱患者標本一份。2020年1月5日上午,該中心就從標本中檢測出類SARS冠狀病毒,通過高通量測序獲得了該病毒的全基因組序列,根據測序數據繪製的進化樹也證實武漢新型冠狀病毒是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獲得該科研結果後,該中心立即向上海市、上海市衛健委和國家衛健委等主管部門做了報告。

  國家病原微生物資源庫則顯示,第一株源自臨床患者的新型冠狀病毒在1月6日由中國疾控中心病毒病預防控制所成功分離。

  2020年1月8日,國家衛健委專家組初步確認了新型冠狀病毒為此次疫情的病原。該病毒的全基因組序列也已獲得。

  1月10日,中國疾控中心就與世界衛生組織和各國分享了病毒的全基因序列。

  這個速度早於科研人員的預期。根據病毒學界遵循的科赫法則,病毒分離後,還有一個較為耗時的程序,即花1周以上時間將病毒分離後培養,再進行檢測,才能最後確定病原。鎖定病原是傳染病防控的關鍵步驟,基因序列測出意味着可以對新發患者作出診斷。此次新冠病毒的科研速度走在了科赫法則之前。

  然而,相對於病原信息較快披露,這種新型肺炎傳染性情況卻很少被提及。到了1月11日,武漢市衛健委官方通報,依然還在要求“制定工作方案”“開展流行病學調查”、宣傳以及配合研究等,並提醒公眾到人群聚集地方“必要時可佩戴口罩”。

定論“人傳人”

  隨着醫者因臨床感染相繼倒下,武漢的疫情變得極為嚴峻。

  現在仍然很難確切獲得當時的數據。以李雲華1月初以來在X光室親眼所見,“先是第一天2-3個,第二天4-5個,第三天7-8個,前三天增加不是很明顯,然而突然就呈現指數級增加,到1月10日就一天有30個了。”然後每過三四天就翻一番,1月18日86個,之後每天都超過100例以上。”李雲華說,院裡的CT儀器每天超負荷運作,到1月20日達到飽和狀態,“機器都累傻了,經常死機,因為只能拍這麼多,數字終於不再往上蹦了”。CT診斷不算最後確診,但是確診的重要參考依據。李雲華被這樣的情形驚呆了。

  劉力則是從11日起也不敢再相信官方通報,他重看從1月1日起的所有急診查肺的CT診斷。“我就看報告的描述。每天好幾百人。按照我們的搜索方式把肺的搜出來,一條條點進去,影像中的結節就帶過了,斑片看一下,而且只看了斑片狀磨玻璃的。”劉力痛心地看到,從1月1日開始,先是個位數的增加,然後逐漸開始翻倍,“到1月15號的時候,我發現了50例。可是到這一天,衛健委還在報原來的41個。從11號就1例沒有增加。”

  1月11日-17日是湖北省人大、政協“兩會”召開的大日子。這期間,武漢市衛健委的通報始終表示無新增新冠肺炎病例,只是1月16日當日的通報中,將之前的“未發現醫務人員感染,未發現明確的人傳人證據”稍改措辭,變成“尚未發現明確的人傳人證據,不能排除有限人傳人的可能,但持續人傳人的風險較低”。

  1月17日上午,湖北省十三屆人大三次會議閉幕。1月18日凌晨,武漢市衛健委的通報中終於宣布1月16日有4例新增新冠肺炎病例;19日凌晨,又通報了17日的17例新增,累計報告新冠肺炎病例62例。

  對此次新型病毒能否“人傳人”的誤判,在防控實踐中不斷延續。傳染病人際傳播的代際,是界定其嚴重程度的一個重要因素。代際傳播越多,疫情就越嚴重,甚至可能出現“超級傳播者”。疫情防控關鍵在於,儘早確定病毒是否具有人傳人能力,及時制定防控策略,阻斷代際傳播。

  儘管早期已有病例指向“人傳人”,但官方遲遲未發布確認信息。

  香港大學教授袁國勇等人在《柳葉刀》上發布了對一個感染家庭的研究。這一家庭有7名家庭成員,6人感染新型冠狀病毒,其中1人沒有去過武漢,而去過武漢的家庭成員飛離武漢時間為1月4日,在武漢期間沒有在武漢接觸過動物,也未去過華南海鮮市場,沒有吃過野味,只是其中2人去過武漢的醫院。

  醫務人員感染更加明確人傳人信號。據財新記者了解,武漢同濟醫院急診科醫生陸俊被調至發熱門診支援後,於1月5日出現“無明顯病因”的發熱症狀,1月7日CT顯示肺部明顯病變,1月10日下午以“病毒性肺炎可能”收治入同濟醫院。

  知情人稱,陸俊醫生被感染前,並無華南海鮮市場及野生動物等相關接觸史,在發熱門診接診時被感染的可能性頗大。

  武漢協和醫院神經外科14名醫護人員被同一患者感染更是直接指向,病毒可能出現了“超級傳播者”。1月11日,這名患腦垂體瘤的69歲患者在術後第四天出現發燒,肺部CT顯示雙肺磨玻璃影病變,不久之後,與他接觸的多名醫護人員也陸續出現發熱症狀。

  其主管醫生、武漢協和醫院感染科主任醫師趙雷向財新記者介紹,病人沒有去過海鮮市場,當時醫生還不知新冠肺炎會人傳人,也不知該病毒的傳染性有多強,醫生最初按術後感染進行診療和防護。

  1月19日那一天,李雲華看到新聞,武漢百步亭社區舉行有4萬多個家庭參加的“萬家宴”,他趕緊在微博上留言:“武漢的爹爹婆婆們,請戴好口罩。”他感嘆自己的朋友圈僅有幾百人,人微言輕,只能遺憾。

  同在1月19日晚上,國家衛健委宣布1月1日已成立新冠疫情領導小組,主任馬曉偉新任組長。1月20日凌晨,官方態度略有變化:武漢市衛健委方面一次性更新了兩天的新增病例數據,1月18日和19日兩日共新增136名確診患者。其中,18日增59人,19日增77人,患者總數增加到198人,其中重症35人,危重症9人,死亡3人。此次通報中,首次未提及“不排除有限人傳人”“持續人傳人風險較低”的判斷。

  猜測和爭論20天后,新冠病毒“人傳人”的疑惑終於有確定答案。1月20日晚間,國家衛健委高級別專家組組長鍾南山明確表示,“肯定有人傳人”。他在就武漢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防治情況回答記者提問時首度公布,已經有14名醫護人員被感染。

  這一天,新華社發出報道: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就武漢的新冠病毒疫情作出重要指示,提出要把“人民群眾的生命安全和身體健康放在第一位”。此時,國內外報告的新冠疫情為295例。習近平首次提出,堅決遏制疫情蔓延勢頭。

  中央精神相當明確,要及時準確、公開透明發布疫情,回應境內外關切。

  直到1月21日,武漢市衛健委才首度通報有15名醫務人員確診感染新冠病毒。但據財新記者了解,當時實際被感染醫護數量早已超過這一數字。

  多份國際研究顯示,新冠病毒的傳染性或高於SARS病毒。中國疾控中心副主任馮子健在1月27日晚接受央視採訪時亦稱,有研究結果已經顯示,新冠病毒的人際傳播能力與SARS有相似之處,平均一個病人能夠傳染2個到3個人。更嚴重的是,新冠病毒病例的倍增時間比SARS要短,SARS是9天左右會倍增,新冠病毒大概六七天的時間病例就會倍增。這導致確診病例增長較快。

  新冠病毒的傳播能力已經得到世界衛生組織的確認。北京時間1月24日凌晨2點,世界衛生組織在《關於新型冠狀病毒(2019-nCoV)疫情的<國際衛生條例>突發事件委員會會議聲明》中披露,中國已經向其報告了“武漢的第四代病例和武漢以外的第二代病例”。

  由於武漢的醫院裡患者與醫生之間院內交叉感染嚴重,事實上,要追溯病毒傳播至第幾代也已成難事。財新記者在武漢走訪看到,多家醫院將發熱門診患者集中在一個幾乎密閉的空間內,如門診大廳或體檢大廳,僅留一兩扇小門出入,患者及陪同人員動輒要在同一空間內共處數小時,交叉感染風險巨大。“武漢已經沒有代的概念了,不能分了,‘流行病學史’根本不對。”一位第一批到達武漢的專家組成員告訴財新記者。

  1月22日深夜,劉力給財新記者打來電話:“昨天24小時,做了大概200個CT,有143個(疑似)了啊。”說完這個數字,他忍不住哭了。

  一個多小時後,武漢市新冠肺炎防控指揮部發布了“交通封城”的第一號通告。

第三章 封城前後

超出預想

  儘管至1月21日,湖北省的領導們還參加了一場歡慶春節的大型表演,武漢當地的氣氛在1月20日疫情明朗之後,已經開始緊張。

  1月20日,武漢市衛健委在官網公布全市發熱門診醫療機構和定點救治醫療機構名單,全市發熱門診61家,其中中心城區41家,中心城區的定點醫療機構為金銀潭醫院、肺科醫院和漢口醫院。

  1月21日,武漢市衛健委又公布了武漢七家收治發熱患者的定點醫院(漢口醫院、紅會醫院、市七醫院、市四醫院西院區、市九醫院、武昌醫院、市五醫院),規定從1月22日開始,所有體溫超過37.3度的患者將集中到這七家定點醫院診治;前一日公布的所有61家發熱門診醫療機構,不得以任何理由關閉發熱門診,要繼續開展預檢分診和一般發熱患者的診療。

  一切都已經太晚了,現實遠遠超出官員們的預想。

  69歲的謝作良沒有去過華南海鮮市場,只是在1月18日上午去漢口看了一場攝影展,當晚發燒,次日就醫時發現肺部有病毒性感染。

  1月20日,他按醫生建議,一大早趕緊到武漢協和醫院掛號,他前面發熱門診已經有數百人排起了長龍。

  財新記者1月20日在武漢協和醫院也看到,不僅是發熱門診,輸液室的隊伍也排到門外,醫護人員均身着防護服進行登記、問診、輸液等工作,一窗之隔的檢驗科醫生也戴上了防護面罩。發熱門診張貼的一張告示顯示,因就診患者較多,等候時間或為3個-4個小時。附近保安告訴財新記者,人數陡增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主要是許多醫院已經不再接受發熱患者,一律要求到武漢協和醫院或同濟醫院進行排查。

  謝作良等了五個多小時沒有輪上,身體不舒服只好先回家。當晚,他看到了電視上對鍾南山的採訪,第一次明確說新冠肺炎可以人傳人。此時他已經胸悶難喘。

  21日清晨,謝作良又早早起來,急匆匆到離家最近的新華醫院看病,希望能住院治療。他看到了比前幾日更黑壓壓的人群,忙碌的護士告訴他床位已滿,根本住不進去。

  22日,湖北決定啟動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二級應急響應。或因此獲得更大調配權,武漢市衛健委又公布了“7+7”醫療方案,由同濟醫院、協和醫院、中南醫院等七家大醫院對口支援前一日徵收的七家定點醫院,計劃騰出3400張床位,專門對發熱患者進行門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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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28日,武漢火神山醫院施工現場,數十台挖掘機同時作業。

  3400張床位,這使謝作良又燃起了鬥志。下午5點多,他打車到紅會醫院看病。現場的混亂景象讓他大吃一驚:有病人因為住不進院,拍着桌子罵醫生,還有情緒激動的病人拿手錘玻璃門;醫生一連坐十個小時,沒有人替班。等了七個多小時,接近午夜,終於輪到謝作良看病,醫生告訴他沒有床位,給他開了口服藥。

  謝作良的家離醫院有5里地,他沒打到車,走了一個多小時,凌晨快2點才到家。此時已是1月23日,武漢封城。

  “如果我們把這事情看大一點,就拼死上諫啊!”

  1月22日新規實施第一天,財新記者來到武漢市紅會醫院發熱門診。在這所二甲小醫院,清晨就有大量發熱病患湧入,本不寬敞的大廳塞滿數百名病患,走廊過道也擠滿了打點滴的人。所有人都戴着口罩,咳嗽聲此起彼伏。

  一位排隊的女患者王紅告訴財新記者,她的鄰居感冒發燒後送到醫院隔離,不到一周去世,她本人也被傳染。被醫生指為病毒性肺炎,“我就問醫生是不是新冠肺炎,醫生說是的,但是只有做了試劑盒才能確診”。1月20日,王紅本就患有腎病的丈夫也開始喘粗氣,四肢無力。到市中心醫院做CT,同樣是病毒性肺炎。但二人都住不了院,她家屬中已有八人被感染。王紅哭了:“我自己也知道我是一個移動的病毒源,但是醫院不接收我住院呀。”

  同樣是定點收治醫院,1月21日-22日的漢口醫院同情同景:發熱門診封閉的大廳內,擠滿了戴着口罩的患者和家屬,從掛號到就醫,需要在狹小的空間內排隊長達七八個小時。

  漢口醫院由原消化科病房改造而來的留觀區,走廊臨時增設了一排病床,患者躺在床上輸液。大廳前後均只打開一道玻璃門,兩名保安在一旁把守,嚴格規定來就診的人前門進,後門出。多名患者告訴財新記者,從1月21日晚上到這裡排隊,一直到22日下午仍未拿到號。

  新華醫院放射科醫生李雲華,目睹了從1月20日到22日氣氛陡然緊張下的混亂:一邊是因為掛不上號、住不進院恐慌的病患,一邊是忙亂失序的醫院。來看病的人倍增,醫生們加班加點,從20日起他住到了醫院附近的賓館,再也沒有回過家。看着那些沒有力氣爬上CT台的重症病患,李雲華認為,衛健委的安排短短幾日內數次變動,實在是完全“沒有預估到病患的需求”。他甚至在想,如果自己勇敢些早站出來,會是什麼情形?

  “傳染病這一塊應該是寧說大、不說小的。剛開始可能只有四個人同時在海鮮市場被感染了,但既有可能是同時被一個動物感染,也有可能人傳人。防疫應當考慮其最大風險。結果大家就想儘量往小說。如果我們把這事情看大一點,就拼死上諫啊!包括醫生,包括疾控官員,其實我們陸陸續續都知道這個情況很嚴重,但大家都不敢說真話啊。”李雲華說,“我們醫護人員們沒日沒夜工作,就是想和死神賽跑,搶救病人,這些病人都是跟我們同住一個城市的活生生的人,他們本不必遭受這麼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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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4日,武漢紅十字會醫院,醫生觀看患者的醫學影像。

歷史的拷問

  上海市醫療救治專家組組長張文宏認為,武漢整個處置上缺乏早期科學管控的意識,應對疫情需要專家迅速介入和評判。他認為,疾病暴發之初,看到病例大多來自華南海鮮市場之時,這一情況沒有得到重視,導致疫情繼續蔓延,當很快出現系列聚集性發病案例的時候,已經到了處置武漢疫情的關鍵節點。進而,當人傳人之後的二代和三代病例出現,疫情就標誌着進入第二階段。這個階段時間越長,則殘餘病例數量越大。

  香港大學聯合病毒學研究所副所長朱華晨向財新記者介紹,作為一種新病毒,初期傳播力弱,整體來說被感染的人症狀也較為輕微,但如果沒有在這個黃金時間段將病毒控制住,有可能就會造成大面積感染。一旦病毒在很多人體內存活並適應人體後,就有機會進一步變異,產生傳播力更強、毒性更嚴重的變異。

  為什麼在明顯病毒“人傳人”證據的發布方面如此滯後?為何相應的結論沒能更早轉化為果斷的防控措施?

  事實很殘酷,科學無法掩蓋。

  1月23日,就在武漢封城當天,中國疾控中心、湖北省疾控中心等多家單位共同完成後來完成了一份調查。據調查寫成的論文,1月29日在國際頂尖學術期刊《新英格蘭醫學雜誌》發表。論文顯示,早有證據表明,自2019年12月中旬以來,密切接觸者之間已經發生人際傳播。根據論文中的一張圖表,大多數最早的病例均報告了華南海鮮批發市場暴露史,但從12月底開始,與華南海鮮市場不相關的病例便呈指數增長。

  “總之,我們發現武漢現階段的新冠肺炎病例倍增時間約為7.4天。密切接觸者之間的人際傳播從12月中旬開始已經發生,並在此後一個月內逐漸播散。”論文寫道。論文中的圖表顯示,武漢在1日至11日,有七名臨床醫務人員感染;12日至22日,有八名醫務人員感染。

  數字或並不準確,但科學分析結論相當明確:人際傳播無疑是病毒傳播能力加速度、傳染病擴大流行的重要前提;而醫務人員臨床被感染,不僅是救治力量的損失,還使醫院更有可能成為疫病之源,會極大地增加防控難度,造成傳染病暴發的可能。

  該研究的通訊作者,包括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副主任馮子健和湖北省疾控中心主任楊波。共同作者包括國家衛健委高級別專家組成員、中國疾控中心主任高福。據事後解釋,論文是從1月23日拿到完整數據後開始寫作的。

  但究竟是在何時,疾控中心的專家們就已獲得哪怕還不完整但已能說明相當問題的數據?為何沒能儘早公布,讓公眾知道?為什麼不能更早發出警示?

  論文引起質疑後,中國疾控中心主任高福於1月30日晚間告訴財新記者,發表論文的目的是“世界共享數據,表明開放透明,希望全世界專業人士出謀劃策,是防控之所需”。中國疾控中心副主任馮子健對財新記者確認,論文是根據截至2020年1月23日前上報的425例確診病例(包括15名醫務人員)所做的回顧性分析。至於最早於11日之前七名醫務人員感染數據何時獲知,高福及中國疾控中心未正面答覆。

  着手調研武漢發現的新型冠狀病毒後,中國疾控中心於1月6日在機構內發文啟動二級應急響應,15日升為一級響應。這一情況是否知曉湖北,有否建言湖北,不得而知。而湖北公開啟動突發公共事件二級應急響應遲至1月22日,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批示之後。其一級響應則在1月24日,晚於浙江、廣東和湖南(23日)。

  中國疾控中心原副主任楊功煥對財新記者表示,2003年暴發SARS疫情後,中國花重金建立一套疫情直報系統,能夠實現快速監控。國內實則已有應對不明原因肺炎的清晰路徑。究竟是專家知道了實情不報告,還是報告了但未及時採取措施,兩者區別很大,關鍵的事實需要澄清。“如果只責怪專家,事情就變味了”。她同時認為,就疾控專家而言,的確應當具備科學的審慎,但在疫情面前,審慎就是更高的警覺,就是提出更積極的防控主張。“病例的檢測、分析、研究確認會有過程,但只要有懷疑就應當發出警示。這是責任!”

  楊功煥和此間其他專家同時提出,防疫如救火,無論專家還是政府,都有儘早通過媒體曉吁公眾、提出警示的責任。如果新的疫情有可能危及公共健康且需要防疫、需要公眾配合,而科學結論尚待時日,可以實事求是向公眾告知。這也是公眾的知情權。

  武漢目前的疫情仍在暴發期。武漢在抗爭中堅守。災難的一幕終會結束,不過歷史的拷問將會持續很久很久。

  “疫情是魔鬼,我們不能讓魔鬼藏匿。”1月28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會見世界衛生組織總幹事譚德塞時這樣說。沒有比這更好的總結。

李雲華、劉力為化名

財新記者賀信、陳寶成,見習記者唐愛琳,記者汪蘇、楊睿,實習記者張陽、黃雨馨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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