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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人间舞台》之二《亮相》 第十一章
送交者: 弘魁 2020年09月07日14:10:33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长篇小说《人间舞台》之二《亮相》

  东西南北中  风声和雨声      道是山前必有路  眼下尽是害人坑

人前都是人  背后现鬼样      不吃夜草马不肥  不卖良心财不旺


第十一章: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张大妈这程子身体还是真争气,一点儿毛病都没闹。可是,刚给三妞做完换肾手术,她老人家也犯病了,真是着不完的急!建勋两口子带着老太太到医院检查,X光胸透片子一出来,大夫毫不犹豫说是肺癌晚期!哎呦喂!你说这不是要了亲命吗!

建勋当时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大夫说:老太太的病情已经是晚期的晚期了,没有必要给老太太治疗了。因为任何治疗方案都是一把双刃剑,治病的同时也会加快老人死亡的速度,别的不说,主要是增加老人的痛苦。但是现在条件好了儿女要表示一下孝心,我们也没办法,只好接收……可是,我劝你们还是回家仔细调养吧。坦白地讲,治疗没有一点儿意义,还让老人白白受罪。幸好老太太得的是肺癌,这种癌不疼,没有痛苦。

建勋只好和翠萍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坐在车上,张大妈问:建勋,我得的是什么病?

建勋安慰她说: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有点儿肺炎,大夫让咱回家慢慢养着。不要紧,您甭着急。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他没敢回头,因为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到家以后,把母亲安顿好,让翠萍守在跟前,建勋赶紧上五楼,在自己家里给大伙儿打电话,告诉大家母亲的病情,同时要求每个人,今天晚上务必上他这里来,大家共同商量母亲生前死后的事情,大伙儿都答应了。

 

耿大妈听说张大妈得病了,急忙叫上陈大妈一起来看望张大妈,耿大妈问翠萍:不是已经检查了吗?老太太得的什么病?

翠萍朝耿大妈挤了一下眼睛,说:肺炎,不要紧的。

耿大妈立刻就明白了,俩人陪着张大妈小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闲话就起身告辞。出门的时候,翠萍送了出来,耿大妈压低嗓门儿小声问翠萍:是不是不好的病呀?

翠萍含着眼泪点点头,小声说:是,是肺癌。

噢!耿大妈和陈大妈同时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屋里的张大妈听见,耿大妈没说话把陈大妈拉到自己家去了。

 

当天晚上,在建勋那套五层楼的两居室里,聚集了一大群人,儿子闺女自不必说,连女婿媳妇和孙男弟女也都来了,楼下只留二妞的两个闺女守在姥姥跟前,其余的人都上五楼,把建勋的两间屋子挤得满满当当,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大伙儿听建勋讲完了老太太的病情,都沉默不语,有的人已经开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四妞不出声地流眼泪,大妞一边哭一边数落:我那可怜的妈呀!你这一辈子也没享过福哇。我那可怜的爹呀,你扔下我妈就走啦,你就不管我妈啦……爹呀,我知道,你是见不着我妈,你心不甘呀。爹呀,我那亲爹呀,我妈这就找你去啦,你可别着急呀……

二妞心说:别以为就你会数落,妈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妈!再说了,你这是数落的什么呀?这是老张家!你可到好,跑这儿哭你那姓金的爹来啦,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想到这里,她也咧开大嘴哭开了:我那苦命的妈呀!我那不松心的妈呀……你一辈子拉扯我们七个儿女呀,一口东西都吃不到你的嘴里呀,一辈子你也没穿过那好衣裳呀。我给你做了呢子大衣,你也舍不得穿呀;我给你买的条绒裤子,你也没下过水呀;我给你拿的茶叶,你也舍不得喝呀,都给你外孙子喝啦……

大妞本来就讨厌自己正在哭诉旁人插一杠子,闭着眼睛一听原来是二妞,心里更生气。心说:这个恶毒的娘们儿!他妈的,你这哪儿是哭你妈呢?这不纯粹是表功摆好吗?但是,她一时想不起来怎么回敬二妞,就一个劲儿咳嗽,企图打断二妞。

翠萍也不爱听了,心说:在这个家里就是这个二大姑子难伺候,又奸又猾又财迷,现在老人还没死呢,她就跑到我这儿号丧来了,于是就对二妞说:得啦得啦,先别哭呢!还不到哭的时候呢,到时候让你们哭个够!人还没咽气呢就这么乱哭。不说商量商量怎么办,你也哭她也哭,咱们眼皮子浅,真是没见过!再者说了,哭管什么事呀?要是哭管事,咱就大伙儿一齐哭,哭它个昏天黑地,哭死算拉倒!这叫什么事儿呀!

这话够噎人的,大妞不知道怎么回答,二妞的嘴可不饶人,她把眼泪一擦说:怎么啦?和着我们作闺女的,就不能哭一声我们的妈?你管我什么时候哭呢?我想哭就哭,你管得着吗?俗话说:姑娘哭是真心实意,媳妇哭是虚情假意。噢,我妈快死了你不难受,还不许我们难受,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建勋赶紧过来压住翠萍,把她轰到里屋去,然后安慰大姐和二姐,两个人脸上这才舒展了一些。吴师蒙给大妞斟了一杯茶,葛大成也给二妞斟了一杯。

这时候李建民才开口说了话:老人岁数大了,死是不可避免的。这些年,只要咱们对老人能做到问心无愧就行了呗。阎王叫你三更死,你不敢拖延到五更。咱妈也是七十九岁的人了,虚岁今年整八十,按老年间的说法,即便死了也是喜丧,不用太难受。要是人都不死,比如说孔子现在还活着,关公也活着,乾隆也活着,毛主席也活着,那还不乱了套!那可真得演一场关公战秦琼了。说完谁都没笑,他自各儿倒哈哈大笑起来,才哈哈了两声,觉察出没有人跟着他笑,于是他又赶紧止住笑。结果,压住了肚子里的一团气,这团气在李建民的肚子里咕噜噜钻到这边,一会儿咕噜噜又钻到那边,钻得李建民的肚子好难受!过了好一会子,才一歪屁股地一声,突然放了个大响屁。

吓得二妞激灵一下子,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差点儿尿一裤裆。缓过劲儿来,上去给了他一巴掌,骂道:你他妈人群里放屁,显臭是怎么着!缺德玩意儿,滚一边去!

李建民只好灰溜溜地上阳台抽烟去了。

四妞说:大夫说了,最多只能活三、两个月,我想那时候天气就热了,还不赶紧商量一下,给咱妈买什么装老衣?这事情应该提前准备。我看见我们同学他妈死的时候,穿的是一身真丝绸棉裤棉袄,腰里系着绣花缎子大红色的裙子,还裹上一件湖蓝色绣花大斗篷,带帽子的,边上镶着一圈雪白的兔皮,跟《红楼梦》里边的贾母一样,化装得可好看了。

大妞说:你拉倒吧,那还不打扮成老妖精!再说了,按老论儿,人家死人的装老衣,不能用绸子,也不能用缎子;绸子就是愁子,缎子就是断子。人家咱妈又有儿子又有孙子,人家才不愁子,更不会断子。所以说,绝对不能用绸子缎子。

四妞为难地问大妞:大姐,那,依着你,该穿什么料儿的呢?

大妞说:这还不好办。就看是要好儿,还是不要好儿了;要是想要好儿,除了绸子缎子,不是还有杭罗,还有织锦,还有贡缎,还有人造棉吗……

二妞当即打断她说:你拉倒吧!这贡缎也不好听呀,贡缎,就是共同断裂,难道说咱妈一死,你就让大伙儿都断了?谁跟谁都甭来往了?大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这话噎得大妞说不出话来。

四妞说:我觉得人造棉也不太好,那玩意儿不是天然的东西,要是夏天穿还凑合,冬天穿上肯定不舒服。再说了,那个布料也不挺括,窝窝囊囊的不好看。

王旋忍不住乐了:瞧你们说的这么热闹,跟真的似的。我姥姥要是死了,她就没知觉了。哪儿还知道什么布料好,什么布料舒服,什么布料好看,什么布料便宜。到时候,你们买什么她就穿什么,我敢向毛主席保证,她老人家准没意见。而且,既不会穿那衣裳上街遛弯儿,也不会跟你们吵闹,或者找人家退换去。

大伙儿都被王旋说的话逗乐了。

二妞说:我觉得吧,人家我婆婆死时候,穿的就挺好。哪有那么些说道?什么不能穿绸子,不能穿缎子,人家寿衣铺卖的,还不都是绸子缎子?我婆婆既穿了绸子也穿了缎子,结果怎么样呀?人家既不愁子也不断子,儿子孙子一大帮子。但是,我听说有一种说法,就是寿衣上不能钉扣子,扣子扣子,棺材盖儿一盖,就把儿子孙子全扣住啦。所以,人家寿衣铺卖的寿衣都是钉带子,穿好衣裳之后,只须象征性地一系就得。不用系多紧……

五妞立刻打断了她,说:二姐,你才是瞎掰呢!噢,扣子不行,你就来个带子,那不是更要命吗?到时候她老人家一走,两手空空,怎么好意思去见阎王爷?得嘞,捎带手儿,把儿子孙子一起带走,权当是见面礼。到那时候,大嫂、二嫂跟你玩儿命,我看你怎么着?

二妞翻了一下白眼儿,没话说了。

建勋说:你们别胡说八道了,行不行?说点儿正经有用的。干脆就说,买什么样儿的寿衣吧,是中式的,还是西式的?大伙儿说。

当然是中式的啦。众人异口同声。

好,头一条定下来了。第二条,买多少价位的?还是大伙儿说。

这回却七嘴八舌地吵吵开了,最后达成了一致,两千块钱以内。

建勋说:这件事宜早不宜迟,还是早点儿准备出来塌实。谁去落实这件事?说,还是大伙儿说。

二妞马上说:这事情用不着你们男的操心,我跟大姐准备吧。

建勋说行,也定下来了。刚要说费用的问题,葛大成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大伙儿都看着他接电话,等他接完了电话,建勋问他哪儿来的,怎么回事。葛大成说:是医院住院处来的,大夫说三妞出现了排异反映,而且还挺厉害,大夫让家属赶紧去医院,二十四小时,身边不能没有人。

大家面面相觑,四妞转圈看了一下众人,谁都不表态,她只好说:今天晚了点儿,还是我去吧,三姐夫咱走吧。那个谁,吴师蒙,你回去替我跟咱妈说一声,明天不管是谁换下我,我马上就回去。见吴师蒙答应了,四妞就坐上葛大成的出租车,俩人去医院了。

 

他俩走了之后,张建勋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这可真是,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幸亏咱们人多,这要是人少,可怎么办呀!现在大伙儿都在这儿,咱们干脆排一下班吧,不排好了,到时候抓瞎事小,误了治疗时机事大。说吧,明天谁去接替四妞?自各儿报。

翠萍看了一眼大妞和二妞,说:我接四妞,晚上谁接我?

大妞和二妞仍然不吭声,她俩心想:你到不傻,抢着把白班接了,哦,让别人去接夜班,我才不接夜班呢,所以她俩都不吭声。

一直不做声的于勉,见大姐和二姐都不吭声,这才说了一句话:大嫂,我接你。

接下来,后天白天是谁?建勋心里有点儿生气了,心说:都到这时候了,你们一个是大姐,一个是二姐,怎么还往后慎呢?难道非得点了你的名不可?俩兄弟媳妇全上去了,你们还往哪儿躲?躲得了今天还躲得了明天吗?我今天就不点你们俩的名,我倒要看看你们俩,耗到什么时候!于是,他就不错眼珠地盯着她俩。

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下,二妞才慢吞吞地说:要不是这两天手术排得满,我早就接四妞了。明天我到医院瞧一下,不大靠得准,只要没有手术我就接于勉吧。

大妞见二妞答应接于勉的白班后,非但没有表示自己接二妞,却说:净说咱们怎么排班,那葛大成他们家呢?三妞可是他们家的媳妇,难道他们家就不出一个人?

建业烦躁地说:他们家出人更好,他们家不出,咱也不能乱了阵脚,毕竟三妞是咱家的人,咱们得首当其冲。

大妞不赞成地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嫁到他葛家,生是他葛家的人,死是他葛家的鬼,怎么会是咱家的人呢?

建勋一听这话,心中燃起一团怒火,他真想跟大妞吵一架。但是,谁都知道大妞的脾气,整个一根不通气儿的擀面杖。不搭理她还好,越是搭理她,她就越来劲。建勋强压住心头的怒气,忍不住看了一眼王旋,王旋当然明白大舅的意思,就走过来拉住大妞的胳膊,说:妈,您来,我跟您说点儿事儿。大妞懒得起来,被王旋硬拉着进了里屋,王旋关上了门。

外边的人都暗地里偷着笑,可是谁也不敢笑出声。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大伙儿都知道,只有王旋能把大妞搞定,别人谁都不行。

过了一会儿,大妞出来了,不知王旋对她说了什么,反正大妞的脸胀得通红,大妞没说话,王旋却说:我妈跟我说啦,后天她去接二舅妈。大舅,您就接着往下排吧。

建勋说:也用不着排那么些日子,有这几个人倒腾着,我看也够了,因为家里头也需要人,你姥姥这儿,没人哪行呀?再说,今天晚上你三姨父跟你四姨去了医院,还不知道你三姨的情况怎么样呢。要是不要紧,就不用这么多人排班。大伙儿都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落下的事,没有的话,咱们今天的事情就算说完啦,大伙儿都回去吧。

二妞忽然冒出一句:那个什么,建勋呀,买寿衣的钱我先垫上,你就别管了,行吗?

建业差点儿没乐出声来,他一回头,看见五妞也在冲他乐,这才忍不住笑出了声。

二妞警惕地问他:你乐什么呀?有什么可乐的?

建业说:不是二姐,刚才我放了一个蔫儿屁,贼臭!熏得五妞差点儿流产。

二妞生气地说:胡说八道!我才不信呢!要是放屁能催产,明儿我们产科请你去当助产师。

建业说:不信你问五妞,看我撒谎没有。

这下五妞也不敢开玩笑了,只好忍住笑着说:我是说二哥放的屁臭,不过就是形容。我这身子骨儿结实着哪,别说二哥只放了一个屁,他就是见天在我面前放十个屁,我也照样养个大胖小子,绝对不可能流产!

二妞这才半信半疑地走了。大伙儿也都散了,各自回家。

 

三妞眼下离不开医院了,又出现了血尿、白尿和少尿的现象。而且全身严重浮肿,消化道开始出血,血压也比平时高了许多。移植的那个肾脏已经开始萎缩了,出现了严重的高钾血、酸中毒和肝昏迷等症状,必须进行血液透析。在血液透析的时候,检查发现那个移植的肾已经坏死,必须马上摘除。于是,三妞又做了一次手术,将那个花了四万块钱买的肾摘除了。从外表上看,三妞已经面目全非了,以往那张不大的小黄脸,如今水肿得肉皮透亮,看上去好像红光满面一样;身上也都肿了起来,皮肤绷得紧紧的,好像扎一针就会滋出水来。大夫给她想方设法排尿,但是三妞说什么也排不出来,大夫只好下了病危通知,对葛大成说做好思想准备。

 

这些日子,张家真是不幸,张大妈自从发现晚期肺癌以后,症状突然一下子都出来了,躺不下只能坐着,一躺下就出不来气,所以每天只好靠在枕头上坐着。同时饭量大减,身体明显地消瘦。几个兄弟姐妹像走马灯一样,在张大妈家里和三妞住的医院来回奔波。四妞忙得顾不上梳脑袋,整天披头散发地像疯子一样。建勋一下子就愁白了头发,本来乌黑的头发,突然白了一多半。亲人们这样努力,但是,不管三妞还是母亲,她们的病情都没有一点儿好转,这才是最让人揪心的,也是让人最伤心的。

但是,也有人似乎先知先觉一般,心态很平静。他们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就像戏台上跑龙套的演员,他们一言不发、毫无表情地冷眼旁观这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坦然面对这一幕幕生死轮回和悲欢离合;他们早就明白故事发展到哪里是尾声,更清楚人物展现到哪里是结局;他们既挡不住一些人大把大把地花钱,也没办法阻止有些人伤心欲绝。正如舞台上演出的戏剧一样,什么时候都是主角占有重要的位置,而配角也十分清楚自己应该站在哪里。比如二妞、五妞和李建民、葛大成、吴师蒙等人,这个家里不论发生天大的事,他们都依赖张建勋这个长子顶着。至于大妞,更是不管闲事,因为她从来不把张家看成自己的家。

对于张大妈这样高龄的绝症患者,大多数儿女都想得通,也接受的了,无非就是让她老人家最小限度地少受痛苦,平稳地走完人生最后的路程。但是,对三妞的必死无疑,有的人还是接受不了,比如建勋和四妞,尤其是建勋。他总觉得三妞还年轻,家里这么多人,现在科学这么发达,应该有拯救三妞的办法和手段。但是,再换一个肾显然是力不从心了,顶多也就是用一些进口药来维持,尽着现有的钱款,能活一天是一天,能活一个月是一个月,现在建勋彻底失望了。这一点,连三妞自己也看出来了。

 

到了这个时候,连三妞也有些后悔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换肾也活不了命,何必糟蹋这二十多万块钱?把这钱花在哪儿不比花在医院强?最让她不落忍的是,现在老母亲命在垂危,自己不能在床前尽孝,还牵扯兄弟姐妹为自己分神受累。本来是想为儿子活着,想不到儿子葛宕对这种事情无动于衷,他还小不懂得生死的意义,三妞常在心里为他开脱。但是,看见妈妈病成这个样子,他竟然一点儿也不难过,来到医院他最关心的事情,就是寻找大伙儿给妈妈送的好吃的,然后坐在窗前呼囔呼囔地吃,三妞叫他也懒得回头,吃完东西抬屁股就走,三妞对他说几句话,他也是漫不经心地听。这是个什么孩子呢?三妞搞不明白。

整天在病床上躺着,三妞就胡思乱想,从小到大,她在这个家庭里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她既不像大姐那样有母亲呵护着,也不像二姐那样被父亲宠爱着;既不是家中的长子,也不是父母的老疙瘩。细思量,自己真是一个多余的人!

结婚以后葛大成既不讨厌自己,也不是离开自己就活不成。给他生了个儿子,他口口声声那是他自己的本事。他虽然没有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但是他总让自己感到:有我没我他都行,没准儿人家过得会更好!

思来想去,自己这个人原来是这么无足轻重,这么微不足道!那还活着干什么?一个声音老在三妞的耳边响起:快点儿死了吧啊,谁也不需要你!什么事情,都要见好就收。大伙儿这么伺候你,是有时有会儿的,无非想落个好名声。你老这么拖着,老不死,人家烦不烦哪?最后搞得大伙儿都烦了,话也难听了,脸也难看了,最后一齐甩手都走了,到那时候你怎么办?谁的忍耐和承受都是有限度的,人家都想落个好儿,反正你也救不活,不如成全了大伙儿吧。俗话说:百日床前无孝子。晚辈对长辈尚且如此,何况是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

 

于是,三妞想死了。但是,她又没有死的权利!因为大家为了她,无论金钱还是体力,付出了那么多,她便是大家付出金钱和劳动的成果,或者说是属于大家的一份财产。如果她私自处理了自己的生命,对于大家来说,不仅是不尊的挑衅,也是一种霸占侵吞财产的示威。大家的二十多万钱财,被她悄无声息地化为乌有,她能想死就死吗?她有什么权利,决定自己的生和死?但是,不能死她还能活吗?她有什么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使自己起死回生呢?不能,既不能生也不能死,两样都不能。三妞感到自己非常无助!已经脚踏阴阳两界,欲前不能,欲后不成,三妞彻底地无望了。

大哀莫过于心死,她现在连儿子葛宕也不想见,虽然他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病痛在自己身上,他有什么感觉?没有,绝对什么感觉也没有。三妞想象不出,什么时候自己咽了气,儿子葛宕会不会哭不出来?会不会没有眼泪?会不会感到尴尬和难堪?三妞在心里默默地祷告:天爷,天爷,老天爷呀!早一点儿让我走吧!三妞现在,只求速死,不求往生。


    陈大爷死了,陈大妈好些日子不愿意出门,没事儿就一个人在屋里看电视。耿大妈担心她憋出毛病来,少不得见天早上或者下午,到陈大妈屋里串个门儿。眼下张大妈得了要死的病,一大帮儿女轮换着伺候,听说三妞也够戗,一天二十四小时离不开人,家里肯定乱成一锅粥了。耿大妈不愿意给张家添乱,没事儿就坐在花坛边上闷闷地吸烟。

想起头些日子,那么好的刘老头儿死在肺癌上,说死就死的那么快。眼前这个一起生活四十年的张大妈也得了肺癌,耿大妈心里很别扭,不跟陈大妈唠叨唠叨不行。吃了晌午饭,然后眯瞪了一小觉,也没睡塌实,起来抽了一支烟,她又找陈大妈去了。

正好陈大妈也刚起来,本来陈大妈想去银行领工资,见耿大妈来了,就把领工资的储蓄本放在桌子上。耿大妈拿起来一看,才知道陈大妈每月拿七百多退休金。耿大妈羡慕地说:怨不得你们老头子死了,你也不那么伤心。看看人家你,又有房子又有钱,有国家养着你,什么事都不怕,什么急都不用着,你多塌实呀。可是你看我这样儿的,想想心里真是害怕呀!眼下大儿子、二儿子都没工作,老三吧,也就是自己顾自己。你说,要是晚们老头子死了,我可怎么办呀?我吃谁去呀?说良心话,不是儿子媳妇不愿意养活我,实在是他们没有能力呀!你说我能埋怨他们吗?别想这个事儿,一想起这个我就头疼。

陈大妈开导她说:你也别那么心窄,车到山前必有路……

耿大妈说:有路?哪有路啊?有坑还差不多!就算是个墓坑,那也得先交钱,而后才能往里跳哪!这年头儿,想死都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听说现在一个差不离的墓坑,少说几千块钱,好点儿的就得上万,还有一个大墓几十万的呢!我是光听说没见过。你说有钱人,花那么多钱修坟,那还不得盖成十三陵!我就纳了闷儿啦,这些人哪儿来的那么些钱!可是咱们这样儿的呢,没有钱死你都死不起!

陈大妈感觉不大对头,就坐得离耿大妈近了一点儿,关心地问:你这是怎么啦?往常那么爱说爱笑,爱闹着玩儿,今儿是怎么啦?不是陵就是墓,吃饱了喝足了,没事儿想起修坟墓,你该不是脑子有毛病了吧?

听见门铃响陈大妈打开门,原来是樊菊花甩着手进来了:呦!就您两个人呀,干嘛呢?

耿大妈忽然想起来了,说:没干嘛。哎,刘洋她妈,我跟你打听个事儿。

您说吧,我听着呢。樊菊花在椅子上坐下。

今儿早上起来,晚们大孙子给我来了一个电话,说要两根铅笔,要三个爱吃屁。说完挂上电话就上学去了。你说我这个闷得慌呦!怎么上学还爱吃屁呀?吃谁的屁呀?是不是有人欺负晚们孙子呀……

樊菊花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耿大妈,您可真逗!那是您孙子跟您要铅笔呢,考试用的,不要别的样儿的,专门儿就要HP的……

是呀!!这不说的就是爱吃屁吗!?你说我上哪儿给他弄爱吃屁去呀?

不是!您可真叫人着急!!不是咱们说的爱吃屁,是英语说的HP;不是您想的爱吃屁,是铅笔上标的HP……哎呦!不行了不行了,我本来就血压高,一会儿非得脑溢血不可!我可跟您着不了这个急!樊菊花说着站起身来,一边拍脑门子,一边转圆圈儿。

陈大妈冲耿大妈摆了摆手,对樊菊花说:刘洋她妈,你别跟她费劲了,回头你跟疙瘩包子一说,不就行了吗?

耿大妈看见樊菊花那着急样儿,有些于心不忍,自我解嘲地说:唉,晚们这样儿的,活着没多大意思啦,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简直就是废品!卖破烂儿都没人要!哎,刘洋她妈,你那只狗呢?怎么也看不见你遛它啦?

樊菊花果然停了下来,生气地说:您说咱们小区的人,也不怎么这么素质差!你说人家养条小狗,碍你什么事啦?也不是谁那么缺德,让牟们大宝吃了耗子药啦。那天早晨遛狗,回到家就满地打滚,一眨眼的工夫就没气儿了。把牟们刘洋难受的呦,睁眼是泪,合眼是泪,好几天都不吃饭,我也心疼得没法儿。翻句话说,牟们这条狗就够仁义的啦,一不乱叫,二不瞎跑,拉屎撒尿有时有会儿,不爬沙发不上床。不信,您上牟们家去闻,一点儿臭味儿都没有。您说,这么仁义的好狗,真是人间少有!

耿大妈纳闷地问:你们家的狗不上床,那你知道谁家的狗上床呀?

樊菊花说:就是四单元那条大板凳狗,那娘们儿那天让我上他们家,看看她给狗织的毛衣。我一进门,那条大板凳狗就卧在他们家双人床上,呼哧呼哧的怪吓人。

耿大妈撇着嘴看了一眼陈大妈,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老娘们儿养大狗,向来就不是好事,那狗通人性,人狗同房又同床,那还有得了好事儿!

陈大妈看了一眼樊菊花,对耿大妈说:你快别胡说了,传出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好一会儿,三个人都没话说。

耿大妈忽然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说这事儿,是不是有点儿怪?前头刘老头儿得的是肺癌,这回张大妈得的又是肺癌,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听人家说,咱们这儿原来是造油漆的厂子,该不是这块地有毒吧?该不是把地下水给污染了吧?因为咱们吃的就是这儿的地下水。

陈大妈说:不是已经改成自来水公司的水吗?

樊菊花说:您还不知道哪,我这回闹清楚啦。告诉您说吧,咱们的开发商不给人家自来水公司交钱,人家就不让你连接自来水公司的管子。翻句话说,他们跟咱说是自来水公司的水,其实根本不是,就是开发商在原地打的深井。翻句话说,你要想接自来水也不难,掏一百五十万就让你联网,可是开发商舍不得掏这笔钱,咱们老百姓只有跟着倒霉。忽然想起一件事,樊菊花问耿大妈:哎耿大妈,上回我给疙瘩包子介绍的对象,他们俩谈的怎么样啊?有进展吗?

耿大妈说:唉,不提这事还好,一说这个,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可把我给气死了!你说这个老疙瘩,怎么这么可恨呀?对象谈了三百六十个,人家愿意的他不愿意,他看上的人家不愿意;不是人家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人家。大伙儿给他介绍都是好心好意,他就这么不识抬举!让我一回一回地得罪人,简直烦死我了!你说那回四妞给介绍的那个,人儿是人儿,个儿是个儿,多好啊!啊,他嫌人家是外地的。多新鲜哪,不是外地的人家能看上你?我告诉你,永远别管他的事,臊着他!怎么那么爱管他呀……

听见有人敲门,樊菊花打开门,原来是疙瘩包子站在门外。

耿大妈奇怪地问:你今儿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了?

陈大妈让他进来,疙瘩包子没说话也不进来,却扭过头去望着外边。樊菊花看见疙瘩包子眼里有泪,就冲陈大妈使了个眼色,于是陈大妈就不再说话了。

耿大妈也看见儿子神色不对头,连忙立起身跟儿子回家了。

 

进了门,疙瘩包子把门关好,这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呜呜地哭起来。这下,可把耿大妈吓坏了,她急忙来到儿子身边,关切地问:怎么啦?儿子,你到是说话呀?受了什么委屈啦?唉,你别让你妈着急了,行不?要命鬼!

疙瘩包子这才慢慢止住哭泣,过了一会儿,才说是金叔死了。

耿大妈忽然想起来了,儿子怕是有一个多月没上这儿来了,那一定是金老头儿得了病,他伏侍金老头儿去了。这事情可真是奇怪!看起来,儿子是真难受,真动心!自各儿养大的儿子,自各儿知道,真的假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忽然,她想起一件要紧的事,耿大妈问:儿呀,老帮子那些金条呢?见儿子的脸立刻沉下来,耿大妈又赶紧改了口:哎,我是说,他不是还存着十根金条呢吗?他没留给你呀?

不是十根,十二根。

那更好哇!都给你了吧?

疙瘩包子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和母亲谈不来,他只好立起身到里屋睡觉去了。

哎呦喂!这下可把耿大妈乐坏了。整整十二根金条!这得值多少钱呀,都给我儿子了。这个金老头子,对我儿子还是真不错!一辈子攒的财产都给了疙瘩包子,这是怎么样的情分呢?耿大妈闹不明白了。

后晌疙瘩包子睡醒了,耿大妈才仔细地问了他一回,原来一个月前,金道全总感到身体不舒服,到医院去检查,大夫开的诊断结果是肺癌晚期。

又是一个肺癌!

疙瘩包子奇怪地问:什么叫又是一个肺癌?

耿大妈说:后院张大妈这回是肺癌,头些日子,四单元死的刘老头儿也是肺癌,你又说金道全也是肺癌,怎么这么些个肺癌呀?可了不得,这是怎么回事呀?

疙瘩包子说:总和空气质量有关系吧,政府不是一再限制汽车的尾气排放吗?但是有什么用呀?小汽车越来越多,光限制尾气没用。单车虽然污染小了,可是架不住车多呀!咱们中国老百姓也真够可怜的,八辈儿五没坐过小汽车,好不容易生活条件好了,花上半辈子的积蓄,买辆车开到路上才能神气一回。还有人没钱贷款也要买,原先我不清楚他们怎么贷的款,到时候要是没了工作,拿什么还贷款?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钻贷款的空子,把车开回家,玩儿一个六够。银行追讨还贷,他没钱,只能把这辆旧车开走。这就是,虽然没有钱也能过开车的瘾。所以,您甭以为开小汽车的人就有多少钱,还没准儿是个穷光蛋呢!

耿大妈愣了一会儿,问:是你发送的呀?她指的是金老头儿。

疙瘩包子点头说是。

耿大妈又问:那,他们老家来人了吗?

疙瘩包子说:住院时候来了俩人,说是他侄子。就待了两天,金叔把房契拿给他们,他们不要,非要现钱。说要房子麻烦,不好分。我给了他们十一万,第二天他们就走了。

也没伏侍几天?

疙瘩包子摇摇头。

耿大妈禁不住生气了,长叹一口气说:唉,你说现在这人们,怎么都变成这样了?叔叔得了病,侄子们理所当然应该伺候,噢,来了就是为了钱,钱一到手利马就走人,就一点儿都不管叔叔的死活?这叫他妈什么玩意儿!

疙瘩包子说:所以金叔跟我说:这房子他实在藏不起来,要是能把房子藏起来,连房子也不给他们。我原本死活不要那些金条,后来金叔跟我说,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他的,是原来的老东家给他的。他现在快死了,要这东西没用了。可是,他不愿意给那些侄子。大概是他在外边的事情,让老家人知道了,所以一直跟他没来往,而且很瞧不起他。所以金叔就说:你们既然瞧不起我,我也懒得搭理你们,给你们一套房子的钱,也算满对得起你们了。

疙瘩包子后边说的话,耿大妈没着耳朵听,她现在觉得心里塌实了。大儿子、二儿子日子过的不好,没想到老儿子挺有福气,大急不着,粗气不喘,十二根金条稳稳当当落到手里,这可真是吉人天相。老头子要是死在自己前头,自己就跟老儿子一起过,老大、老二都不行。正好老三是这种人,不娶媳妇没儿女,倒也活得轻松。世上什么事情都有正有反,想不到自己晚年要沾老儿子的光,耿大妈惟有暗自庆幸。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儿子那种事,想起来就恶心,如果老儿子不是那种人就好了。可是如果他不是那种人,他不也得娶妻生子,不也得成家立业吗?那他还有能力管我吗?最直接的一条,如果他不是那种人,他怎么可能和金道全走到一起?他又怎么可能得到这十二根金条呢?

唉,这都是命呀!人不认命不行。一辈子刚强心盛的耿大妈,晚年却要靠同性恋的儿子来养活,这不能说不是一种无奈和悲哀。但是,耿大妈心里还有一丝望想,她希望自己死在老头子前头,不要得慢性病,最好是心肌梗,“嘎嘣”一下就死了,那样才是最理想的。但愿吧,阿弥陀佛,一辈子不信神佛的耿大妈,也在心里念开了佛。


    三妞终于死了,大伙儿全都松了一口气,这下就能一心一意地伺候张大妈了。但是,惟有葛大成开始忙活起来,三妞活着的时候他没有空闲,现在虽然隔几天也得去岳母那儿点个卯,但是他毕竟不是主角,于是他就开始做买房的准备。

葛大成早就想好了,这四十万能买一套差不多的经济适用房,自己带着儿子搬过去,把现在这套房稍微做一点儿装修,然后租出去。既改善了住房条件,同时也增加了收入,这是多么惬意的好生活!葛大成经常看北京晨报,上边有广安门一带的房租价格,这套房子总共六十平米,每月大约能租一千五、六百,闹好了没准儿能租两千。现在,北京靠吃房租生活的人不少,比如那些拆迁户,政府给了拆迁补偿款,添上自己的积蓄,在比较优越的地段,买一套经济适用房高价租出去,自己上四环以外偏僻的地方租两间平房。这样,虽然眼前受点儿委屈,但是稳稳地多了一份收入,总归得到的要比失去的多,这也是工薪阶层没有办法的办法。

葛大成早就知道这种办法,但是他不具备条件。现在好了,有这四十万块钱,一切都不成问题。那么,买哪儿的房就是目前最该优先考虑的了。如果三妞不得这场病,这办法早就实现了,光房租这几个月就是七、八千,好事全让三妞这个苦瓜脸给耽误了。一连跑了好几处,最后选中了丰益花园,定了一套一百平米的大两居。葛大成想:眼下先叫儿子和自己住在一起,自己再娶一个老婆,等儿子长大搬走以后,这套两居室老两口儿住很宽绰,即便儿子回来也不是住不下。

接下来,就是什么时候、怎么跟岳母家说买彩票中奖的事。开始时,他想等岳母去世以后再说。但是,他又怕装修和春节民工回家有冲突,因为眼下已经是晚秋了。事情一件跟着一件,房子装修完了,就得搬家;搬完了家,就得搞对象;对象搞成了,就得结婚。葛大成掰着手指头算时间,这一切紧折腾慢折腾,也得折腾到春节才能消停。原定礼拜一是葛大成照看岳母,但是礼拜天早晨,忽然接到建勋的电话,说吴师蒙来不了,让他赶快过去一下。于是,葛大成就开车到了岳母家。

 

一进门,好几个儿女都在岳母这里,有大妞、二妞、五妞和建勋两口子。翠萍陪婆婆陪了一夜,葛大成一进门,她就上五楼睡觉去了。

建勋说:其实,今天不是没人伺候老太太,主要是三妞没了,我们怕你净瞎凑合,吃不舒坦再把身体闹坏了,那样的话孩子就更可怜了。今儿把你叫过来吃顿热乎饭,不是也让三妞------放心了吗……建勋说不下去了。

葛大成赶紧上去攥住建勋的手,安慰建勋:大哥,您别这样……刚说了半句,眼圈儿就红了。今天说不说中奖的事呢?葛大成有些犹豫。可是今天不说,再找一个人多的机会,就很难了。葛大成想到这儿,一横心说:大哥,您别老想那心窄的事儿。三妞那不是没办法吗?您说她得病以后,哪一个姐姐妹妹,还是哥哥弟弟,没有尽心尽力呀?咱们全都尽了心,她命不好没福气,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您就好比说我吧,好几年了,我一直都在买彩票,从来也没中过大奖,三妞老埋怨我。您说昨天吧,也不怎么那么时气好,只花了两块钱,我就摸着一个大奖……

五妞瞪圆一双大眼,问:是吗?三姐夫,中了多少?

本来没听葛大成说话的大妞和二妞,也都转过头来,死盯着葛大成,等他的下文。

葛大成把这几个人扫视了一圈儿,平静沉稳地说:五十万。

啊!众人都惊讶了。

头一个哭起来的是建勋:哎呦!我的妹妹呀,怎么这么没福有哇……

接下来是大妞和二妞,一边哭一边数落:我哪没福气的妹妹呀……要是早点儿,摸着这五十万,你也死不了呀……我那没人疼的、苦命的妹妹呀……你要是晚走几天,你就等上这笔钱啦……这个缺德的呀!你说你早不摸,你晚不摸,你偏在这个时候摸呀……

五妞没有哭,她皱着眉头看着葛大成,好一会子没说话。忽然她叫了一声:大姐二姐,大哥!你们先都别哭啦!哎,葛大成,我问你,你这彩票到底是什么时候摸的?

葛大成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昨天呀。

五妞又问:那,你能叫我看一下那张彩票吗?

葛大成好一会儿没说话,五妞又催问了一遍,葛大成沉下脸来,有些恼怒地说:我没带着,搁家里了,那种东西哪能随身带着呀?

五妞看了看大姐、二姐和大哥,成竹在胸地说:不能给人看,是吗?噢,原来如此!大哥,大姐二姐,你们都看见了吧!这下你们可都明白了吧?这个人的心,可真黑呀!他还不定是什么时候摸的呢!哦,我三姐得病的时候,你怎么摸不着哇?我三姐这刚死,你就摸着啦?你怎么那么会摸呀?事情怎么那么凑巧呀?啊?

葛大成恼羞成怒地说:那可没办法,它就是那么巧!你眼红呀,气死你!

这下连建勋也恼了,骂了一句:忘八蛋操的你个……抄起凳子就朝葛大成砸过去,葛大成连忙往外跑,一边跑一边还嘴骂,但是,他跑到汽车跟前钻进车以后,才知道自己冒傻气了。他还没发起车来,建勋已经举着凳子追到了跟前,大妞、二妞和五妞都追来了,这一通砸,可把葛大成给砸惨了,整个车当时就报废了。幸亏居委会的人跑来给他解了围,他才开着这辆破车走了,永远不会再来了。

 

几个人回到屋里,怒气还是没有消,大妞说:我早就看着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他们家别有一口好吃的,没孩子的时候,有一口好东西也得他先吃,他吃够了,吃剩下了,才给三妞吃呢,有了孩子以后三妞更吃不着了。怨不得三妞身体那么赖,谁拿她当个人呀。

二妞说:三妞下岗这么些年,上哪儿检查身体去呀?这孙子才不关心三妞呢,有个头疼脑热的,三妞只有硬扛着。他要是拿三妞当回事,早点儿给三妞去检查治疗,三妞的病情,也不至于耽误这么严重。三妞这个人呀,就是太老实,老实的过分!你就说我吧……

五妞马上对二妞说:得了吧二姐。三姐不老实行吗?你敢情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在医院里是主治医师、科室主任,那是什么劲头儿!三姐能跟你比吗?叫我说,这人是得有本事,但是还得赶上好机会。二姐,你还甭不服气。要是我能赶上你那拨,如今也在医院里管点儿什么,我不是吹,二姐,我可比你闹的大。你信不信?谁像你呀,如今还住那两间破平房,要是我,早买商品楼啦。

二妞笑了笑,没说话。心说:小丫头片子,你知道什么?我手里已经攒了四十多万哪!但是,我的秘密能让你们知道吗?能让老太太知道吗?别说是你们,就连我男人我闺女,也不能让他知道我的底细。这年头儿,谁有钱谁说话就气粗,谁有钱谁就能当家做主;不信走到天边去,也是一个理儿。想到这儿二妞却说:咱不能便宜了姓葛的这小子,如果他确实是在三妞患病期间摸的奖,那这笔钱就应该属于夫妻二人。咱先上兑奖中心去查一查,要是真的,咱就上法院告他去!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

几个人听了这话都赞成,并且一致推举让建勋去落实一下,建勋也答应了。

话说到这儿,建勋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就问二妞:哎,二姐,上回听你说二姐夫单位给你们分了一套房,位置在哪儿呀?这房子值钱不值钱全看位置呢。

建勋本是无心地随便一问,一下子让二妞突然紧张起来,她结结巴巴地说:在那哪儿,就是那……百万庄呀,还是二龙路呀,反正我也说不清,大概就在那一湾儿。

建勋奇怪地问:你们不是都交钱了吗,怎么还闹不清在哪儿呀?

五妞看了大妞一眼,大妞撇着嘴无声地冷笑了一下,五妞也悄悄笑了。

二妞说:咳,你不知道,本来呀……是说给我们的,后来也不怎么又给了别人。钱都交了,怎么老不给钥匙呀?我们俩也纳闷儿。后来才闹清楚,人家这个人跟局长太太,年轻时候是战友……你还不明白吗?闹了半天是这么回事儿。你说,咱不让行吗?

哦,闹了半天,是这么回事儿。这回,我们全都明白啦。建勋、大妞和五妞根本不信,却假装相信地点了点头。

二妞满腹狐疑地看着大伙儿,不知道自己的解释,有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但是她不想再解释了,越解释越没人信。有道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西瓜皮擦屁股,越擦越不干净。

 

张大妈一般的时候就是昏睡,吃不了什么东西,大伙儿虽然给她变着花样儿做,但是每次她只能象征性地吃两口。吃完了接茬儿还睡,谁也不知道她脑子是不是还明白,但是诸如吃饭、拉屎、撒尿这样的事,她还是说的很清楚。这会儿她忽然又喊了一声:我拉屎。

二妞和五妞赶紧跑进里屋,大妞从卫生间拿来了便盆,几个人怎么掫也掫不起来。二妞没有劲儿,五妞有身孕使不上劲儿,大妞端着便盆塞不到屁股下边干着急。

建勋一看说:还是我来吧,不是我吹,你们仨人都顶不了翠萍一个人。说着上了床,伸出两只胳膊,插在母亲的腋窝下,把母亲抱起来,大妞赶紧把便盆放在张大妈屁股下边,几个人这才松了口气。

腾出空来,大妞不服气地说:我们哪儿比得了你媳妇呀?人家翠萍那是多能干呀!敢情,咱妈离了谁也不能离了她呀!什么时候没她都不行!

二妞也说:大姐你得了吧,别看翠萍瘦,可人家就是有一股子干巴劲儿,一个能顶咱这样的三个。说句良心话,咱妈夜里没有她还是真不行!咱妈可是得了大儿媳妇的益了,有她在咱妈跟前值夜班,咱们全都放心。

五妞听不下去了,说:算了吧,你们俩才是不怀好意呢。怎么的?人家有劲儿就该人家老值夜班?人家守在跟前,这老人就是人家一个人的?我告诉你们,什么事都得差不离儿。你们一个是大姐,一个是二姐,说这话好意思吗?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做人不要聪明过了头儿。没看见《红楼梦》里的王熙凤,聪明反被聪明误,反算了卿卿性命!她因为眼下怀孕,加之她是家中最小的妹妹,她即使什么都不干,也没有人怪她;她就是说了什么难听话,也没有人和她争竞,这是从小在家里养成的习惯。

自从张大妈患病以后,五妞只是截长补短地过来看看,或者带点儿什么稀罕吃的东西,或者买一大包卫生纸,要不就买一箱牛奶,张大妈喝不了就大伙儿喝,但是五妞从来不值班,不管白天还是黑夜。

 

建勋忽然想起一件事,前几天翠萍跟他说,你抓个工夫把咱妈的钱整理一下,最好跟前有人证明。要不然,你饶抱屈受累,最后还落个贪图钱财,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想到这儿,建勋就对大妞、二妞和五妞说:今天正好你们姐妹们都在,咱妈也还不糊涂,干脆把咱妈的箱子打开,看看咱妈还有多少钱。要不然哪天咱妈糊涂了,这事情就说不清了。

二妞看了一眼大妞,又看了一眼五妞,她知道这一定是翠萍的主意,但是人家这么办没错儿,谁也说不出人家什么来。于是她就说:大姐,我觉得建勋说的有道理。要不,咱就打开看看?免得往后说不清道不明,再生出多少矛盾来。

大妞点了头,五妞也表示同意。于是,建勋找出张大妈的钥匙,把老太太锁着的箱子和柜子都打开了。清点了一下,除了几件金银首饰和十几块洋钱,就是三张存折,加到一块儿,总共还有六万块钱。

二妞忍不住笑了,说:这老太太,还真有意思,怎么那么凑巧,正好是六万。

建勋说:什么正好呀,七个儿女,应该是七万才对呢……

五妞立刻打断他说:干嘛?大哥,你还想给姓葛的那混蛋一份?

建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说:唉,我把这事儿给忘了,三妞早没了……唉,这个没福的人哪,什么好事儿她都赶不上。对,不能给姓葛的,这孙子真不是个东西!可是……可是孩子没有错儿呀,葛宕再怎么说也是三妞的儿子,咱不能委屈葛宕呀。我不知道你们明白不明白,其实三妞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她之所以要多活些日子就是不放心葛宕。如果三妞知道咱妈留下的钱,没给她葛宕一份,三妞能答应咱们吗?即使三妞死了,她管不了事了,那么,咱们就能心安理得地把钱拿走吗?

二妞看了一眼大妞,没说话,她真讨厌建勋这种什么事都认真的做法。本来谁也没提这件事,你说你吃饱了撑的,又提起三妞干什么?再说了,三妞还用了大伙儿的钱呢,她还用了咱妈的钱呢,难道她用的那些钱就都不算数了?

大妞也忍不住了:你说你怎么那么些个穷事儿!谁都没有你事儿多!她三妞这场病,花了咱妈多少钱,谁问了?她拿走咱妈的存折,你知道那上头有多少吗?大伙儿一共给她花了多少钱,你算过吗?她还想分钱,她休想!打我这儿就行不通!

二妞和五妞都为大妞暗地里叫好,心说:原来大姐也不是不能说,今天着了急,看看人家多会说!说的多有劲!于是五妞就对建勋说:大哥,叫我说你也是多此一举。本来是六万,正好又是六个儿女,这多好分呀!没偏没向,一人一万。你非得把三姐的事提溜出来,你说即使给她一份,三姐还花的着吗?你能保证这钱准落到葛宕手里吗?人家葛大成说不定哪天又娶媳妇了,你干嘛?还想给姓葛锦上添花、给他随份子呀?你可真逗!

这话说的建勋没话可说了,他只好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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