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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人間舞台》之二《亮相》 第十一章
送交者: 弘魁 2020年09月07日14:10:33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長篇小說《人間舞台》之二《亮相》

  東西南北中  風聲和雨聲      道是山前必有路  眼下儘是害人坑

人前都是人  背後現鬼樣      不吃夜草馬不肥  不賣良心財不旺


第十一章:  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張大媽這程子身體還是真爭氣,一點兒毛病都沒鬧。可是,剛給三妞做完換腎手術,她老人家也犯病了,真是着不完的急!建勛兩口子帶着老太太到醫院檢查,X光胸透片子一出來,大夫毫不猶豫說是肺癌晚期!哎呦喂!你說這不是要了親命嗎!

建勛當時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大夫說:老太太的病情已經是晚期的晚期了,沒有必要給老太太治療了。因為任何治療方案都是一把雙刃劍,治病的同時也會加快老人死亡的速度,別的不說,主要是增加老人的痛苦。但是現在條件好了兒女要表示一下孝心,我們也沒辦法,只好接收……可是,我勸你們還是回家仔細調養吧。坦白地講,治療沒有一點兒意義,還讓老人白白受罪。幸好老太太得的是肺癌,這種癌不疼,沒有痛苦。

建勛只好和翠萍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家。

坐在車上,張大媽問:建勛,我得的是什麼病?

建勛安慰她說:不是什麼大病,就是有點兒肺炎,大夫讓咱回家慢慢養着。不要緊,您甭着急。話雖然這麼說,但是他沒敢回頭,因為已經是淚流滿面了。

到家以後,把母親安頓好,讓翠萍守在跟前,建勛趕緊上五樓,在自己家裡給大伙兒打電話,告訴大家母親的病情,同時要求每個人,今天晚上務必上他這裡來,大家共同商量母親生前死後的事情,大伙兒都答應了。

 

耿大媽聽說張大媽得病了,急忙叫上陳大媽一起來看望張大媽,耿大媽問翠萍:不是已經檢查了嗎?老太太得的什麼病?

翠萍朝耿大媽擠了一下眼睛,說:肺炎,不要緊的。

耿大媽立刻就明白了,倆人陪着張大媽小坐了一會兒,說了幾句閒話就起身告辭。出門的時候,翠萍送了出來,耿大媽壓低嗓門兒小聲問翠萍:是不是不好的病呀?

翠萍含着眼淚點點頭,小聲說:是,是肺癌。

噢!耿大媽和陳大媽同時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屋裡的張大媽聽見,耿大媽沒說話把陳大媽拉到自己家去了。

 

當天晚上,在建勛那套五層樓的兩居室里,聚集了一大群人,兒子閨女自不必說,連女婿媳婦和孫男弟女也都來了,樓下只留二妞的兩個閨女守在姥姥跟前,其餘的人都上五樓,把建勛的兩間屋子擠得滿滿當當,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大伙兒聽建勛講完了老太太的病情,都沉默不語,有的人已經開始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四妞不出聲地流眼淚,大妞一邊哭一邊數落:我那可憐的媽呀!你這一輩子也沒享過福哇。我那可憐的爹呀,你扔下我媽就走啦,你就不管我媽啦……爹呀,我知道,你是見不着我媽,你心不甘呀。爹呀,我那親爹呀,我媽這就找你去啦,你可別着急呀……

二妞心說:別以為就你會數落,媽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媽!再說了,你這是數落的什麼呀?這是老張家!你可到好,跑這兒哭你那姓金的爹來啦,這是哪兒跟哪兒呀?想到這裡,她也咧開大嘴哭開了:我那苦命的媽呀!我那不松心的媽呀……你一輩子拉扯我們七個兒女呀,一口東西都吃不到你的嘴裡呀,一輩子你也沒穿過那好衣裳呀。我給你做了呢子大衣,你也捨不得穿呀;我給你買的條絨褲子,你也沒下過水呀;我給你拿的茶葉,你也捨不得喝呀,都給你外孫子喝啦……

大妞本來就討厭自己正在哭訴旁人插一槓子,閉着眼睛一聽原來是二妞,心裡更生氣。心說:這個惡毒的娘們兒!他媽的,你這哪兒是哭你媽呢?這不純粹是表功擺好嗎?但是,她一時想不起來怎麼回敬二妞,就一個勁兒咳嗽,企圖打斷二妞。

翠萍也不愛聽了,心說:在這個家裡就是這個二大姑子難伺候,又奸又猾又財迷,現在老人還沒死呢,她就跑到我這兒號喪來了,於是就對二妞說:得啦得啦,先別哭呢!還不到哭的時候呢,到時候讓你們哭個夠!人還沒咽氣呢就這麼亂哭。不說商量商量怎麼辦,你也哭她也哭,咱們眼皮子淺,真是沒見過!再者說了,哭管什麼事呀?要是哭管事,咱就大伙兒一齊哭,哭它個昏天黑地,哭死算拉倒!這叫什麼事兒呀!

這話夠噎人的,大妞不知道怎麼回答,二妞的嘴可不饒人,她把眼淚一擦說:怎麼啦?和着我們作閨女的,就不能哭一聲我們的媽?你管我什麼時候哭呢?我想哭就哭,你管得着嗎?俗話說:姑娘哭是真心實意,媳婦哭是虛情假意。噢,我媽快死了你不難受,還不許我們難受,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建勛趕緊過來壓住翠萍,把她轟到裡屋去,然後安慰大姐和二姐,兩個人臉上這才舒展了一些。吳師蒙給大妞斟了一杯茶,葛大成也給二妞斟了一杯。

這時候李建民才開口說了話:老人歲數大了,死是不可避免的。這些年,只要咱們對老人能做到問心無愧就行了唄。閻王叫你三更死,你不敢拖延到五更。咱媽也是七十九歲的人了,虛歲今年整八十,按老年間的說法,即便死了也是喜喪,不用太難受。要是人都不死,比如說孔子現在還活着,關公也活着,乾隆也活着,毛主席也活着,那還不亂了套!那可真得演一場關公戰秦瓊了。說完誰都沒笑,他自各兒倒哈哈大笑起來,才哈哈了兩聲,覺察出沒有人跟着他笑,於是他又趕緊止住笑。結果,壓住了肚子裡的一團氣,這團氣在李建民的肚子裡咕嚕嚕鑽到這邊,一會兒咕嚕嚕又鑽到那邊,鑽得李建民的肚子好難受!過了好一會子,才一歪屁股地一聲,突然放了個大響屁。

嚇得二妞激靈一下子,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差點兒尿一褲襠。緩過勁兒來,上去給了他一巴掌,罵道:你他媽人群里放屁,顯臭是怎麼着!缺德玩意兒,滾一邊去!

李建民只好灰溜溜地上陽台抽煙去了。

四妞說:大夫說了,最多只能活三、兩個月,我想那時候天氣就熱了,還不趕緊商量一下,給咱媽買什麼裝老衣?這事情應該提前準備。我看見我們同學他媽死的時候,穿的是一身真絲綢棉褲棉襖,腰裡繫着繡花緞子大紅色的裙子,還裹上一件湖藍色繡花大斗篷,帶帽子的,邊上鑲着一圈雪白的兔皮,跟《紅樓夢》裡邊的賈母一樣,化裝得可好看了。

大妞說:你拉倒吧,那還不打扮成老妖精!再說了,按老論兒,人家死人的裝老衣,不能用綢子,也不能用緞子;綢子就是愁子,緞子就是斷子。人家咱媽又有兒子又有孫子,人家才不愁子,更不會斷子。所以說,絕對不能用綢子緞子。

四妞為難地問大妞:大姐,那,依着你,該穿什麼料兒的呢?

大妞說:這還不好辦。就看是要好兒,還是不要好兒了;要是想要好兒,除了綢子緞子,不是還有杭羅,還有織錦,還有貢緞,還有人造棉嗎……

二妞當即打斷她說:你拉倒吧!這貢緞也不好聽呀,貢緞,就是共同斷裂,難道說咱媽一死,你就讓大伙兒都斷了?誰跟誰都甭來往了?大姐,你這是什麼意思呀?

這話噎得大妞說不出話來。

四妞說:我覺得人造棉也不太好,那玩意兒不是天然的東西,要是夏天穿還湊合,冬天穿上肯定不舒服。再說了,那個布料也不挺括,窩窩囊囊的不好看。

王旋忍不住樂了:瞧你們說的這麼熱鬧,跟真的似的。我姥姥要是死了,她就沒知覺了。哪兒還知道什麼布料好,什麼布料舒服,什麼布料好看,什麼布料便宜。到時候,你們買什麼她就穿什麼,我敢向毛主席保證,她老人家准沒意見。而且,既不會穿那衣裳上街遛彎兒,也不會跟你們吵鬧,或者找人家退換去。

大伙兒都被王旋說的話逗樂了。

二妞說:我覺得吧,人家我婆婆死時候,穿的就挺好。哪有那麼些說道?什麼不能穿綢子,不能穿緞子,人家壽衣鋪賣的,還不都是綢子緞子?我婆婆既穿了綢子也穿了緞子,結果怎麼樣呀?人家既不愁子也不斷子,兒子孫子一大幫子。但是,我聽說有一種說法,就是壽衣上不能釘扣子,扣子扣子,棺材蓋兒一蓋,就把兒子孫子全扣住啦。所以,人家壽衣鋪賣的壽衣都是釘帶子,穿好衣裳之後,只須象徵性地一系就得。不用系多緊……

五妞立刻打斷了她,說:二姐,你才是瞎掰呢!噢,扣子不行,你就來個帶子,那不是更要命嗎?到時候她老人家一走,兩手空空,怎麼好意思去見閻王爺?得嘞,捎帶手兒,把兒子孫子一起帶走,權當是見面禮。到那時候,大嫂、二嫂跟你玩兒命,我看你怎麼着?

二妞翻了一下白眼兒,沒話說了。

建勛說:你們別胡說八道了,行不行?說點兒正經有用的。乾脆就說,買什麼樣兒的壽衣吧,是中式的,還是西式的?大伙兒說。

當然是中式的啦。眾人異口同聲。

好,頭一條定下來了。第二條,買多少價位的?還是大伙兒說。

這回卻七嘴八舌地吵吵開了,最後達成了一致,兩千塊錢以內。

建勛說:這件事宜早不宜遲,還是早點兒準備出來塌實。誰去落實這件事?說,還是大伙兒說。

二妞馬上說:這事情用不着你們男的操心,我跟大姐準備吧。

建勛說行,也定下來了。剛要說費用的問題,葛大成的手機忽然響起來,大伙兒都看着他接電話,等他接完了電話,建勛問他哪兒來的,怎麼回事。葛大成說:是醫院住院處來的,大夫說三妞出現了排異反映,而且還挺厲害,大夫讓家屬趕緊去醫院,二十四小時,身邊不能沒有人。

大家面面相覷,四妞轉圈看了一下眾人,誰都不表態,她只好說:今天晚了點兒,還是我去吧,三姐夫咱走吧。那個誰,吳師蒙,你回去替我跟咱媽說一聲,明天不管是誰換下我,我馬上就回去。見吳師蒙答應了,四妞就坐上葛大成的出租車,倆人去醫院了。

 

他倆走了之後,張建勛深深地嘆了口氣,說:這可真是,福不雙降,禍不單行。幸虧咱們人多,這要是人少,可怎麼辦呀!現在大伙兒都在這兒,咱們乾脆排一下班吧,不排好了,到時候抓瞎事小,誤了治療時機事大。說吧,明天誰去接替四妞?自各兒報。

翠萍看了一眼大妞和二妞,說:我接四妞,晚上誰接我?

大妞和二妞仍然不吭聲,她倆心想:你到不傻,搶着把白班接了,哦,讓別人去接夜班,我才不接夜班呢,所以她倆都不吭聲。

一直不做聲的於勉,見大姐和二姐都不吭聲,這才說了一句話:大嫂,我接你。

接下來,後天白天是誰?建勛心裡有點兒生氣了,心說:都到這時候了,你們一個是大姐,一個是二姐,怎麼還往後慎呢?難道非得點了你的名不可?倆兄弟媳婦全上去了,你們還往哪兒躲?躲得了今天還躲得了明天嗎?我今天就不點你們倆的名,我倒要看看你們倆,耗到什麼時候!於是,他就不錯眼珠地盯着她倆。

在這種目光的逼視下,二妞才慢吞吞地說:要不是這兩天手術排得滿,我早就接四妞了。明天我到醫院瞧一下,不大靠得准,只要沒有手術我就接於勉吧。

大妞見二妞答應接於勉的白班後,非但沒有表示自己接二妞,卻說:淨說咱們怎麼排班,那葛大成他們家呢?三妞可是他們家的媳婦,難道他們家就不出一個人?

建業煩躁地說:他們家出人更好,他們家不出,咱也不能亂了陣腳,畢竟三妞是咱家的人,咱們得首當其衝。

大妞不贊成地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嫁到他葛家,生是他葛家的人,死是他葛家的鬼,怎麼會是咱家的人呢?

建勛一聽這話,心中燃起一團怒火,他真想跟大妞吵一架。但是,誰都知道大妞的脾氣,整個一根不通氣兒的擀麵杖。不搭理她還好,越是搭理她,她就越來勁。建勛強壓住心頭的怒氣,忍不住看了一眼王旋,王旋當然明白大舅的意思,就走過來拉住大妞的胳膊,說:媽,您來,我跟您說點兒事兒。大妞懶得起來,被王旋硬拉着進了裡屋,王旋關上了門。

外邊的人都暗地裡偷着笑,可是誰也不敢笑出聲。俗話說: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大伙兒都知道,只有王旋能把大妞搞定,別人誰都不行。

過了一會兒,大妞出來了,不知王旋對她說了什麼,反正大妞的臉脹得通紅,大妞沒說話,王旋卻說:我媽跟我說啦,後天她去接二舅媽。大舅,您就接着往下排吧。

建勛說:也用不着排那麼些日子,有這幾個人倒騰着,我看也夠了,因為家裡頭也需要人,你姥姥這兒,沒人哪行呀?再說,今天晚上你三姨父跟你四姨去了醫院,還不知道你三姨的情況怎麼樣呢。要是不要緊,就不用這麼多人排班。大伙兒都想想,還有沒有什麼落下的事,沒有的話,咱們今天的事情就算說完啦,大伙兒都回去吧。

二妞忽然冒出一句:那個什麼,建勛呀,買壽衣的錢我先墊上,你就別管了,行嗎?

建業差點兒沒樂出聲來,他一回頭,看見五妞也在沖他樂,這才忍不住笑出了聲。

二妞警惕地問他:你樂什麼呀?有什麼可樂的?

建業說:不是二姐,剛才我放了一個蔫兒屁,賊臭!熏得五妞差點兒流產。

二妞生氣地說:胡說八道!我才不信呢!要是放屁能催產,明兒我們產科請你去當助產師。

建業說:不信你問五妞,看我撒謊沒有。

這下五妞也不敢開玩笑了,只好忍住笑着說:我是說二哥放的屁臭,不過就是形容。我這身子骨兒結實着哪,別說二哥只放了一個屁,他就是見天在我面前放十個屁,我也照樣養個大胖小子,絕對不可能流產!

二妞這才半信半疑地走了。大伙兒也都散了,各自回家。

 

三妞眼下離不開醫院了,又出現了血尿、白尿和少尿的現象。而且全身嚴重浮腫,消化道開始出血,血壓也比平時高了許多。移植的那個腎臟已經開始萎縮了,出現了嚴重的高鉀血、酸中毒和肝昏迷等症狀,必須進行血液透析。在血液透析的時候,檢查發現那個移植的腎已經壞死,必須馬上摘除。於是,三妞又做了一次手術,將那個花了四萬塊錢買的腎摘除了。從外表上看,三妞已經面目全非了,以往那張不大的小黃臉,如今水腫得肉皮透亮,看上去好像紅光滿面一樣;身上也都腫了起來,皮膚繃得緊緊的,好像扎一針就會滋出水來。大夫給她想方設法排尿,但是三妞說什麼也排不出來,大夫只好下了病危通知,對葛大成說做好思想準備。

 

這些日子,張家真是不幸,張大媽自從發現晚期肺癌以後,症狀突然一下子都出來了,躺不下只能坐着,一躺下就出不來氣,所以每天只好靠在枕頭上坐着。同時飯量大減,身體明顯地消瘦。幾個兄弟姐妹像走馬燈一樣,在張大媽家裡和三妞住的醫院來回奔波。四妞忙得顧不上梳腦袋,整天披頭散髮地像瘋子一樣。建勛一下子就愁白了頭髮,本來烏黑的頭髮,突然白了一多半。親人們這樣努力,但是,不管三妞還是母親,她們的病情都沒有一點兒好轉,這才是最讓人揪心的,也是讓人最傷心的。

但是,也有人似乎先知先覺一般,心態很平靜。他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就像戲台上跑龍套的演員,他們一言不發、毫無表情地冷眼旁觀這人世間的喜怒哀樂,坦然面對這一幕幕生死輪迴和悲歡離合;他們早就明白故事發展到哪裡是尾聲,更清楚人物展現到哪裡是結局;他們既擋不住一些人大把大把地花錢,也沒辦法阻止有些人傷心欲絕。正如舞台上演出的戲劇一樣,什麼時候都是主角占有重要的位置,而配角也十分清楚自己應該站在哪裡。比如二妞、五妞和李建民、葛大成、吳師蒙等人,這個家裡不論發生天大的事,他們都依賴張建勛這個長子頂着。至於大妞,更是不管閒事,因為她從來不把張家看成自己的家。

對於張大媽這樣高齡的絕症患者,大多數兒女都想得通,也接受的了,無非就是讓她老人家最小限度地少受痛苦,平穩地走完人生最後的路程。但是,對三妞的必死無疑,有的人還是接受不了,比如建勛和四妞,尤其是建勛。他總覺得三妞還年輕,家裡這麼多人,現在科學這麼發達,應該有拯救三妞的辦法和手段。但是,再換一個腎顯然是力不從心了,頂多也就是用一些進口藥來維持,盡着現有的錢款,能活一天是一天,能活一個月是一個月,現在建勛徹底失望了。這一點,連三妞自己也看出來了。

 

到了這個時候,連三妞也有些後悔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如果換腎也活不了命,何必糟蹋這二十多萬塊錢?把這錢花在哪兒不比花在醫院強?最讓她不落忍的是,現在老母親命在垂危,自己不能在床前盡孝,還牽扯兄弟姐妹為自己分神受累。本來是想為兒子活着,想不到兒子葛宕對這種事情無動於衷,他還小不懂得生死的意義,三妞常在心裡為他開脫。但是,看見媽媽病成這個樣子,他竟然一點兒也不難過,來到醫院他最關心的事情,就是尋找大伙兒給媽媽送的好吃的,然後坐在窗前呼囔呼囔地吃,三妞叫他也懶得回頭,吃完東西抬屁股就走,三妞對他說幾句話,他也是漫不經心地聽。這是個什麼孩子呢?三妞搞不明白。

整天在病床上躺着,三妞就胡思亂想,從小到大,她在這個家庭里就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她既不像大姐那樣有母親呵護着,也不像二姐那樣被父親寵愛着;既不是家中的長子,也不是父母的老疙瘩。細思量,自己真是一個多餘的人!

結婚以後葛大成既不討厭自己,也不是離開自己就活不成。給他生了個兒子,他口口聲聲那是他自己的本事。他雖然沒有做出對不起自己的事情,但是他總讓自己感到:有我沒我他都行,沒準兒人家過得會更好!

思來想去,自己這個人原來是這麼無足輕重,這麼微不足道!那還活着幹什麼?一個聲音老在三妞的耳邊響起:快點兒死了吧啊,誰也不需要你!什麼事情,都要見好就收。大伙兒這麼伺候你,是有時有會兒的,無非想落個好名聲。你老這麼拖着,老不死,人家煩不煩哪?最後搞得大伙兒都煩了,話也難聽了,臉也難看了,最後一齊甩手都走了,到那時候你怎麼辦?誰的忍耐和承受都是有限度的,人家都想落個好兒,反正你也救不活,不如成全了大伙兒吧。俗話說:百日床前無孝子。晚輩對長輩尚且如此,何況是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

 

於是,三妞想死了。但是,她又沒有死的權利!因為大家為了她,無論金錢還是體力,付出了那麼多,她便是大家付出金錢和勞動的成果,或者說是屬於大家的一份財產。如果她私自處理了自己的生命,對於大家來說,不僅是不尊的挑釁,也是一種霸占侵吞財產的示威。大家的二十多萬錢財,被她悄無聲息地化為烏有,她能想死就死嗎?她有什麼權利,決定自己的生和死?但是,不能死她還能活嗎?她有什麼能力改變自己的命運,使自己起死回生呢?不能,既不能生也不能死,兩樣都不能。三妞感到自己非常無助!已經腳踏陰陽兩界,欲前不能,欲後不成,三妞徹底地無望了。

大哀莫過於心死,她現在連兒子葛宕也不想見,雖然他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病痛在自己身上,他有什麼感覺?沒有,絕對什麼感覺也沒有。三妞想象不出,什麼時候自己咽了氣,兒子葛宕會不會哭不出來?會不會沒有眼淚?會不會感到尷尬和難堪?三妞在心裡默默地禱告:天爺,天爺,老天爺呀!早一點兒讓我走吧!三妞現在,只求速死,不求往生。


    陳大爺死了,陳大媽好些日子不願意出門,沒事兒就一個人在屋裡看電視。耿大媽擔心她憋出毛病來,少不得見天早上或者下午,到陳大媽屋裡串個門兒。眼下張大媽得了要死的病,一大幫兒女輪換着伺候,聽說三妞也夠戧,一天二十四小時離不開人,家裡肯定亂成一鍋粥了。耿大媽不願意給張家添亂,沒事兒就坐在花壇邊上悶悶地吸煙。

想起頭些日子,那麼好的劉老頭兒死在肺癌上,說死就死的那麼快。眼前這個一起生活四十年的張大媽也得了肺癌,耿大媽心裡很彆扭,不跟陳大媽嘮叨嘮叨不行。吃了晌午飯,然後眯瞪了一小覺,也沒睡塌實,起來抽了一支煙,她又找陳大媽去了。

正好陳大媽也剛起來,本來陳大媽想去銀行領工資,見耿大媽來了,就把領工資的儲蓄本放在桌子上。耿大媽拿起來一看,才知道陳大媽每月拿七百多退休金。耿大媽羨慕地說:怨不得你們老頭子死了,你也不那麼傷心。看看人家你,又有房子又有錢,有國家養着你,什麼事都不怕,什麼急都不用着,你多塌實呀。可是你看我這樣兒的,想想心裡真是害怕呀!眼下大兒子、二兒子都沒工作,老三吧,也就是自己顧自己。你說,要是晚們老頭子死了,我可怎麼辦呀?我吃誰去呀?說良心話,不是兒子媳婦不願意養活我,實在是他們沒有能力呀!你說我能埋怨他們嗎?別想這個事兒,一想起這個我就頭疼。

陳大媽開導她說:你也別那麼心窄,車到山前必有路……

耿大媽說:有路?哪有路啊?有坑還差不多!就算是個墓坑,那也得先交錢,而後才能往裡跳哪!這年頭兒,想死都不是那麼容易的!我聽說現在一個差不離的墓坑,少說幾千塊錢,好點兒的就得上萬,還有一個大墓幾十萬的呢!我是光聽說沒見過。你說有錢人,花那麼多錢修墳,那還不得蓋成十三陵!我就納了悶兒啦,這些人哪兒來的那麼些錢!可是咱們這樣兒的呢,沒有錢死你都死不起!

陳大媽感覺不大對頭,就坐得離耿大媽近了一點兒,關心地問:你這是怎麼啦?往常那麼愛說愛笑,愛鬧着玩兒,今兒是怎麼啦?不是陵就是墓,吃飽了喝足了,沒事兒想起修墳墓,你該不是腦子有毛病了吧?

聽見門鈴響陳大媽打開門,原來是樊菊花甩着手進來了:呦!就您兩個人呀,幹嘛呢?

耿大媽忽然想起來了,說:沒幹嘛。哎,劉洋她媽,我跟你打聽個事兒。

您說吧,我聽着呢。樊菊花在椅子上坐下。

今兒早上起來,晚們大孫子給我來了一個電話,說要兩根鉛筆,要三個愛吃屁。說完掛上電話就上學去了。你說我這個悶得慌呦!怎麼上學還愛吃屁呀?吃誰的屁呀?是不是有人欺負晚們孫子呀……

樊菊花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說:耿大媽,您可真逗!那是您孫子跟您要鉛筆呢,考試用的,不要別的樣兒的,專門兒就要HP的……

是呀!!這不說的就是愛吃屁嗎!?你說我上哪兒給他弄愛吃屁去呀?

不是!您可真叫人着急!!不是咱們說的愛吃屁,是英語說的HP;不是您想的愛吃屁,是鉛筆上標的HP……哎呦!不行了不行了,我本來就血壓高,一會兒非得腦溢血不可!我可跟您着不了這個急!樊菊花說着站起身來,一邊拍腦門子,一邊轉圓圈兒。

陳大媽沖耿大媽擺了擺手,對樊菊花說:劉洋她媽,你別跟她費勁了,回頭你跟疙瘩包子一說,不就行了嗎?

耿大媽看見樊菊花那着急樣兒,有些於心不忍,自我解嘲地說:唉,晚們這樣兒的,活着沒多大意思啦,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懂,簡直就是廢品!賣破爛兒都沒人要!哎,劉洋她媽,你那隻狗呢?怎麼也看不見你遛它啦?

樊菊花果然停了下來,生氣地說:您說咱們小區的人,也不怎麼這麼素質差!你說人家養條小狗,礙你什麼事啦?也不是誰那麼缺德,讓牟們大寶吃了耗子藥啦。那天早晨遛狗,回到家就滿地打滾,一眨眼的工夫就沒氣兒了。把牟們劉洋難受的呦,睜眼是淚,合眼是淚,好幾天都不吃飯,我也心疼得沒法兒。翻句話說,牟們這條狗就夠仁義的啦,一不亂叫,二不瞎跑,拉屎撒尿有時有會兒,不爬沙發不上床。不信,您上牟們家去聞,一點兒臭味兒都沒有。您說,這麼仁義的好狗,真是人間少有!

耿大媽納悶地問:你們家的狗不上床,那你知道誰家的狗上床呀?

樊菊花說:就是四單元那條大板凳狗,那娘們兒那天讓我上他們家,看看她給狗織的毛衣。我一進門,那條大板凳狗就臥在他們家雙人床上,呼哧呼哧的怪嚇人。

耿大媽撇着嘴看了一眼陳大媽,說:你看我說什麼來着?老娘們兒養大狗,向來就不是好事,那狗通人性,人狗同房又同床,那還有得了好事兒!

陳大媽看了一眼樊菊花,對耿大媽說:你快別胡說了,傳出去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好一會兒,三個人都沒話說。

耿大媽忽然嘆了一口氣,說:你們說這事兒,是不是有點兒怪?前頭劉老頭兒得的是肺癌,這回張大媽得的又是肺癌,這是怎麼回事呢?我聽人家說,咱們這兒原來是造油漆的廠子,該不是這塊地有毒吧?該不是把地下水給污染了吧?因為咱們吃的就是這兒的地下水。

陳大媽說:不是已經改成自來水公司的水嗎?

樊菊花說:您還不知道哪,我這回鬧清楚啦。告訴您說吧,咱們的開發商不給人家自來水公司交錢,人家就不讓你連接自來水公司的管子。翻句話說,他們跟咱說是自來水公司的水,其實根本不是,就是開發商在原地打的深井。翻句話說,你要想接自來水也不難,掏一百五十萬就讓你聯網,可是開發商捨不得掏這筆錢,咱們老百姓只有跟着倒霉。忽然想起一件事,樊菊花問耿大媽:哎耿大媽,上回我給疙瘩包子介紹的對象,他們倆談的怎麼樣啊?有進展嗎?

耿大媽說:唉,不提這事還好,一說這個,我這氣就不打一處來,可把我給氣死了!你說這個老疙瘩,怎麼這麼可恨呀?對象談了三百六十個,人家願意的他不願意,他看上的人家不願意;不是人家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人家。大伙兒給他介紹都是好心好意,他就這麼不識抬舉!讓我一回一回地得罪人,簡直煩死我了!你說那回四妞給介紹的那個,人兒是人兒,個兒是個兒,多好啊!啊,他嫌人家是外地的。多新鮮哪,不是外地的人家能看上你?我告訴你,永遠別管他的事,臊着他!怎麼那麼愛管他呀……

聽見有人敲門,樊菊花打開門,原來是疙瘩包子站在門外。

耿大媽奇怪地問:你今兒怎麼有空上我這兒來了?

陳大媽讓他進來,疙瘩包子沒說話也不進來,卻扭過頭去望着外邊。樊菊花看見疙瘩包子眼裡有淚,就沖陳大媽使了個眼色,於是陳大媽就不再說話了。

耿大媽也看見兒子神色不對頭,連忙立起身跟兒子回家了。

 

進了門,疙瘩包子把門關好,這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嗚嗚地哭起來。這下,可把耿大媽嚇壞了,她急忙來到兒子身邊,關切地問:怎麼啦?兒子,你到是說話呀?受了什麼委屈啦?唉,你別讓你媽着急了,行不?要命鬼!

疙瘩包子這才慢慢止住哭泣,過了一會兒,才說是金叔死了。

耿大媽忽然想起來了,兒子怕是有一個多月沒上這兒來了,那一定是金老頭兒得了病,他伏侍金老頭兒去了。這事情可真是奇怪!看起來,兒子是真難受,真動心!自各兒養大的兒子,自各兒知道,真的假的一眼就能看出來。忽然,她想起一件要緊的事,耿大媽問:兒呀,老幫子那些金條呢?見兒子的臉立刻沉下來,耿大媽又趕緊改了口:哎,我是說,他不是還存着十根金條呢嗎?他沒留給你呀?

不是十根,十二根。

那更好哇!都給你了吧?

疙瘩包子沒說話,只點了點頭,和母親談不來,他只好立起身到裡屋睡覺去了。

哎呦喂!這下可把耿大媽樂壞了。整整十二根金條!這得值多少錢呀,都給我兒子了。這個金老頭子,對我兒子還是真不錯!一輩子攢的財產都給了疙瘩包子,這是怎麼樣的情分呢?耿大媽鬧不明白了。

後晌疙瘩包子睡醒了,耿大媽才仔細地問了他一回,原來一個月前,金道全總感到身體不舒服,到醫院去檢查,大夫開的診斷結果是肺癌晚期。

又是一個肺癌!

疙瘩包子奇怪地問:什麼叫又是一個肺癌?

耿大媽說:後院張大媽這回是肺癌,頭些日子,四單元死的劉老頭兒也是肺癌,你又說金道全也是肺癌,怎麼這麼些個肺癌呀?可了不得,這是怎麼回事呀?

疙瘩包子說:總和空氣質量有關係吧,政府不是一再限制汽車的尾氣排放嗎?但是有什麼用呀?小汽車越來越多,光限制尾氣沒用。單車雖然污染小了,可是架不住車多呀!咱們中國老百姓也真夠可憐的,八輩兒五沒坐過小汽車,好不容易生活條件好了,花上半輩子的積蓄,買輛車開到路上才能神氣一回。還有人沒錢貸款也要買,原先我不清楚他們怎麼貸的款,到時候要是沒了工作,拿什麼還貸款?後來才知道,原來是鑽貸款的空子,把車開回家,玩兒一個六夠。銀行追討還貸,他沒錢,只能把這輛舊車開走。這就是,雖然沒有錢也能過開車的癮。所以,您甭以為開小汽車的人就有多少錢,還沒準兒是個窮光蛋呢!

耿大媽愣了一會兒,問:是你發送的呀?她指的是金老頭兒。

疙瘩包子點頭說是。

耿大媽又問:那,他們老家來人了嗎?

疙瘩包子說:住院時候來了倆人,說是他侄子。就待了兩天,金叔把房契拿給他們,他們不要,非要現錢。說要房子麻煩,不好分。我給了他們十一萬,第二天他們就走了。

也沒伏侍幾天?

疙瘩包子搖搖頭。

耿大媽禁不住生氣了,長嘆一口氣說:唉,你說現在這人們,怎麼都變成這樣了?叔叔得了病,侄子們理所當然應該伺候,噢,來了就是為了錢,錢一到手利馬就走人,就一點兒都不管叔叔的死活?這叫他媽什麼玩意兒!

疙瘩包子說:所以金叔跟我說:這房子他實在藏不起來,要是能把房子藏起來,連房子也不給他們。我原本死活不要那些金條,後來金叔跟我說,這些東西本來就不是他的,是原來的老東家給他的。他現在快死了,要這東西沒用了。可是,他不願意給那些侄子。大概是他在外邊的事情,讓老家人知道了,所以一直跟他沒來往,而且很瞧不起他。所以金叔就說:你們既然瞧不起我,我也懶得搭理你們,給你們一套房子的錢,也算滿對得起你們了。

疙瘩包子後邊說的話,耿大媽沒着耳朵聽,她現在覺得心裡塌實了。大兒子、二兒子日子過的不好,沒想到老兒子挺有福氣,大急不着,粗氣不喘,十二根金條穩穩噹噹落到手裡,這可真是吉人天相。老頭子要是死在自己前頭,自己就跟老兒子一起過,老大、老二都不行。正好老三是這種人,不娶媳婦沒兒女,倒也活得輕鬆。世上什麼事情都有正有反,想不到自己晚年要沾老兒子的光,耿大媽惟有暗自慶幸。但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兒子那種事,想起來就噁心,如果老兒子不是那種人就好了。可是如果他不是那種人,他不也得娶妻生子,不也得成家立業嗎?那他還有能力管我嗎?最直接的一條,如果他不是那種人,他怎麼可能和金道全走到一起?他又怎麼可能得到這十二根金條呢?

唉,這都是命呀!人不認命不行。一輩子剛強心盛的耿大媽,晚年卻要靠同性戀的兒子來養活,這不能說不是一種無奈和悲哀。但是,耿大媽心裡還有一絲望想,她希望自己死在老頭子前頭,不要得慢性病,最好是心肌梗,“嘎嘣”一下就死了,那樣才是最理想的。但願吧,阿彌陀佛,一輩子不信神佛的耿大媽,也在心裡念開了佛。


    三妞終於死了,大伙兒全都鬆了一口氣,這下就能一心一意地伺候張大媽了。但是,惟有葛大成開始忙活起來,三妞活着的時候他沒有空閒,現在雖然隔幾天也得去岳母那兒點個卯,但是他畢竟不是主角,於是他就開始做買房的準備。

葛大成早就想好了,這四十萬能買一套差不多的經濟適用房,自己帶着兒子搬過去,把現在這套房稍微做一點兒裝修,然後租出去。既改善了住房條件,同時也增加了收入,這是多麼愜意的好生活!葛大成經常看北京晨報,上邊有廣安門一帶的房租價格,這套房子總共六十平米,每月大約能租一千五、六百,鬧好了沒準兒能租兩千。現在,北京靠吃房租生活的人不少,比如那些拆遷戶,政府給了拆遷補償款,添上自己的積蓄,在比較優越的地段,買一套經濟適用房高價租出去,自己上四環以外偏僻的地方租兩間平房。這樣,雖然眼前受點兒委屈,但是穩穩地多了一份收入,總歸得到的要比失去的多,這也是工薪階層沒有辦法的辦法。

葛大成早就知道這種辦法,但是他不具備條件。現在好了,有這四十萬塊錢,一切都不成問題。那麼,買哪兒的房就是目前最該優先考慮的了。如果三妞不得這場病,這辦法早就實現了,光房租這幾個月就是七、八千,好事全讓三妞這個苦瓜臉給耽誤了。一連跑了好幾處,最後選中了豐益花園,定了一套一百平米的大兩居。葛大成想:眼下先叫兒子和自己住在一起,自己再娶一個老婆,等兒子長大搬走以後,這套兩居室老兩口兒住很寬綽,即便兒子回來也不是住不下。

接下來,就是什麼時候、怎麼跟岳母家說買彩票中獎的事。開始時,他想等岳母去世以後再說。但是,他又怕裝修和春節民工回家有衝突,因為眼下已經是晚秋了。事情一件跟着一件,房子裝修完了,就得搬家;搬完了家,就得搞對象;對象搞成了,就得結婚。葛大成掰着手指頭算時間,這一切緊折騰慢折騰,也得折騰到春節才能消停。原定禮拜一是葛大成照看岳母,但是禮拜天早晨,忽然接到建勛的電話,說吳師蒙來不了,讓他趕快過去一下。於是,葛大成就開車到了岳母家。

 

一進門,好幾個兒女都在岳母這裡,有大妞、二妞、五妞和建勛兩口子。翠萍陪婆婆陪了一夜,葛大成一進門,她就上五樓睡覺去了。

建勛說:其實,今天不是沒人伺候老太太,主要是三妞沒了,我們怕你淨瞎湊合,吃不舒坦再把身體鬧壞了,那樣的話孩子就更可憐了。今兒把你叫過來吃頓熱乎飯,不是也讓三妞------放心了嗎……建勛說不下去了。

葛大成趕緊上去攥住建勛的手,安慰建勛:大哥,您別這樣……剛說了半句,眼圈兒就紅了。今天說不說中獎的事呢?葛大成有些猶豫。可是今天不說,再找一個人多的機會,就很難了。葛大成想到這兒,一橫心說:大哥,您別老想那心窄的事兒。三妞那不是沒辦法嗎?您說她得病以後,哪一個姐姐妹妹,還是哥哥弟弟,沒有盡心盡力呀?咱們全都盡了心,她命不好沒福氣,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您就好比說我吧,好幾年了,我一直都在買彩票,從來也沒中過大獎,三妞老埋怨我。您說昨天吧,也不怎麼那麼時氣好,只花了兩塊錢,我就摸着一個大獎……

五妞瞪圓一雙大眼,問:是嗎?三姐夫,中了多少?

本來沒聽葛大成說話的大妞和二妞,也都轉過頭來,死盯着葛大成,等他的下文。

葛大成把這幾個人掃視了一圈兒,平靜沉穩地說:五十萬。

啊!眾人都驚訝了。

頭一個哭起來的是建勛:哎呦!我的妹妹呀,怎麼這麼沒福有哇……

接下來是大妞和二妞,一邊哭一邊數落:我哪沒福氣的妹妹呀……要是早點兒,摸着這五十萬,你也死不了呀……我那沒人疼的、苦命的妹妹呀……你要是晚走幾天,你就等上這筆錢啦……這個缺德的呀!你說你早不摸,你晚不摸,你偏在這個時候摸呀……

五妞沒有哭,她皺着眉頭看着葛大成,好一會子沒說話。忽然她叫了一聲:大姐二姐,大哥!你們先都別哭啦!哎,葛大成,我問你,你這彩票到底是什麼時候摸的?

葛大成臉不變色心不跳地說:昨天呀。

五妞又問:那,你能叫我看一下那張彩票嗎?

葛大成好一會兒沒說話,五妞又催問了一遍,葛大成沉下臉來,有些惱怒地說:我沒帶着,擱家裡了,那種東西哪能隨身帶着呀?

五妞看了看大姐、二姐和大哥,成竹在胸地說:不能給人看,是嗎?噢,原來如此!大哥,大姐二姐,你們都看見了吧!這下你們可都明白了吧?這個人的心,可真黑呀!他還不定是什麼時候摸的呢!哦,我三姐得病的時候,你怎麼摸不着哇?我三姐這剛死,你就摸着啦?你怎麼那麼會摸呀?事情怎麼那麼湊巧呀?啊?

葛大成惱羞成怒地說:那可沒辦法,它就是那麼巧!你眼紅呀,氣死你!

這下連建勛也惱了,罵了一句:忘八蛋操的你個……抄起凳子就朝葛大成砸過去,葛大成連忙往外跑,一邊跑一邊還嘴罵,但是,他跑到汽車跟前鑽進車以後,才知道自己冒傻氣了。他還沒發起車來,建勛已經舉着凳子追到了跟前,大妞、二妞和五妞都追來了,這一通砸,可把葛大成給砸慘了,整個車當時就報廢了。幸虧居委會的人跑來給他解了圍,他才開着這輛破車走了,永遠不會再來了。

 

幾個人回到屋裡,怒氣還是沒有消,大妞說:我早就看着這小子不是個好東西!他們家別有一口好吃的,沒孩子的時候,有一口好東西也得他先吃,他吃夠了,吃剩下了,才給三妞吃呢,有了孩子以後三妞更吃不着了。怨不得三妞身體那麼賴,誰拿她當個人呀。

二妞說:三妞下崗這麼些年,上哪兒檢查身體去呀?這孫子才不關心三妞呢,有個頭疼腦熱的,三妞只有硬扛着。他要是拿三妞當回事,早點兒給三妞去檢查治療,三妞的病情,也不至於耽誤這麼嚴重。三妞這個人呀,就是太老實,老實的過分!你就說我吧……

五妞馬上對二妞說:得了吧二姐。三姐不老實行嗎?你敢情站着說話不腰疼。你在醫院裡是主治醫師、科室主任,那是什麼勁頭兒!三姐能跟你比嗎?叫我說,這人是得有本事,但是還得趕上好機會。二姐,你還甭不服氣。要是我能趕上你那撥,如今也在醫院裡管點兒什麼,我不是吹,二姐,我可比你鬧的大。你信不信?誰像你呀,如今還住那兩間破平房,要是我,早買商品樓啦。

二妞笑了笑,沒說話。心說:小丫頭片子,你知道什麼?我手裡已經攢了四十多萬哪!但是,我的秘密能讓你們知道嗎?能讓老太太知道嗎?別說是你們,就連我男人我閨女,也不能讓他知道我的底細。這年頭兒,誰有錢誰說話就氣粗,誰有錢誰就能當家做主;不信走到天邊去,也是一個理兒。想到這兒二妞卻說:咱不能便宜了姓葛的這小子,如果他確實是在三妞患病期間摸的獎,那這筆錢就應該屬於夫妻二人。咱先上兌獎中心去查一查,要是真的,咱就上法院告他去!你們說,我說的對不對?

幾個人聽了這話都贊成,並且一致推舉讓建勛去落實一下,建勛也答應了。

話說到這兒,建勛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就問二妞:哎,二姐,上回聽你說二姐夫單位給你們分了一套房,位置在哪兒呀?這房子值錢不值錢全看位置呢。

建勛本是無心地隨便一問,一下子讓二妞突然緊張起來,她結結巴巴地說:在那哪兒,就是那……百萬莊呀,還是二龍路呀,反正我也說不清,大概就在那一灣兒。

建勛奇怪地問:你們不是都交錢了嗎,怎麼還鬧不清在哪兒呀?

五妞看了大妞一眼,大妞撇着嘴無聲地冷笑了一下,五妞也悄悄笑了。

二妞說:咳,你不知道,本來呀……是說給我們的,後來也不怎麼又給了別人。錢都交了,怎麼老不給鑰匙呀?我們倆也納悶兒。後來才鬧清楚,人家這個人跟局長太太,年輕時候是戰友……你還不明白嗎?鬧了半天是這麼回事兒。你說,咱不讓行嗎?

哦,鬧了半天,是這麼回事兒。這回,我們全都明白啦。建勛、大妞和五妞根本不信,卻假裝相信地點了點頭。

二妞滿腹狐疑地看着大伙兒,不知道自己的解釋,有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但是她不想再解釋了,越解釋越沒人信。有道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西瓜皮擦屁股,越擦越不乾淨。

 

張大媽一般的時候就是昏睡,吃不了什麼東西,大伙兒雖然給她變着花樣兒做,但是每次她只能象徵性地吃兩口。吃完了接茬兒還睡,誰也不知道她腦子是不是還明白,但是諸如吃飯、拉屎、撒尿這樣的事,她還是說的很清楚。這會兒她忽然又喊了一聲:我拉屎。

二妞和五妞趕緊跑進裡屋,大妞從衛生間拿來了便盆,幾個人怎麼掫也掫不起來。二妞沒有勁兒,五妞有身孕使不上勁兒,大妞端着便盆塞不到屁股下邊干着急。

建勛一看說:還是我來吧,不是我吹,你們仨人都頂不了翠萍一個人。說着上了床,伸出兩隻胳膊,插在母親的腋窩下,把母親抱起來,大妞趕緊把便盆放在張大媽屁股下邊,幾個人這才鬆了口氣。

騰出空來,大妞不服氣地說:我們哪兒比得了你媳婦呀?人家翠萍那是多能幹呀!敢情,咱媽離了誰也不能離了她呀!什麼時候沒她都不行!

二妞也說:大姐你得了吧,別看翠萍瘦,可人家就是有一股子乾巴勁兒,一個能頂咱這樣的三個。說句良心話,咱媽夜裡沒有她還是真不行!咱媽可是得了大兒媳婦的益了,有她在咱媽跟前值夜班,咱們全都放心。

五妞聽不下去了,說:算了吧,你們倆才是不懷好意呢。怎麼的?人家有勁兒就該人家老值夜班?人家守在跟前,這老人就是人家一個人的?我告訴你們,什麼事都得差不離兒。你們一個是大姐,一個是二姐,說這話好意思嗎?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做人不要聰明過了頭兒。沒看見《紅樓夢》裡的王熙鳳,聰明反被聰明誤,反算了卿卿性命!她因為眼下懷孕,加之她是家中最小的妹妹,她即使什麼都不干,也沒有人怪她;她就是說了什麼難聽話,也沒有人和她爭競,這是從小在家裡養成的習慣。

自從張大媽患病以後,五妞只是截長補短地過來看看,或者帶點兒什麼稀罕吃的東西,或者買一大包衛生紙,要不就買一箱牛奶,張大媽喝不了就大伙兒喝,但是五妞從來不值班,不管白天還是黑夜。

 

建勛忽然想起一件事,前幾天翠萍跟他說,你抓個工夫把咱媽的錢整理一下,最好跟前有人證明。要不然,你饒抱屈受累,最後還落個貪圖錢財,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想到這兒,建勛就對大妞、二妞和五妞說:今天正好你們姐妹們都在,咱媽也還不糊塗,乾脆把咱媽的箱子打開,看看咱媽還有多少錢。要不然哪天咱媽糊塗了,這事情就說不清了。

二妞看了一眼大妞,又看了一眼五妞,她知道這一定是翠萍的主意,但是人家這麼辦沒錯兒,誰也說不出人家什麼來。於是她就說:大姐,我覺得建勛說的有道理。要不,咱就打開看看?免得往後說不清道不明,再生出多少矛盾來。

大妞點了頭,五妞也表示同意。於是,建勛找出張大媽的鑰匙,把老太太鎖着的箱子和柜子都打開了。清點了一下,除了幾件金銀首飾和十幾塊洋錢,就是三張存摺,加到一塊兒,總共還有六萬塊錢。

二妞忍不住笑了,說:這老太太,還真有意思,怎麼那麼湊巧,正好是六萬。

建勛說:什么正好呀,七個兒女,應該是七萬才對呢……

五妞立刻打斷他說:幹嘛?大哥,你還想給姓葛的那混蛋一份?

建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兒,說:唉,我把這事兒給忘了,三妞早沒了……唉,這個沒福的人哪,什麼好事兒她都趕不上。對,不能給姓葛的,這孫子真不是個東西!可是……可是孩子沒有錯兒呀,葛宕再怎麼說也是三妞的兒子,咱不能委屈葛宕呀。我不知道你們明白不明白,其實三妞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她之所以要多活些日子就是不放心葛宕。如果三妞知道咱媽留下的錢,沒給她葛宕一份,三妞能答應咱們嗎?即使三妞死了,她管不了事了,那麼,咱們就能心安理得地把錢拿走嗎?

二妞看了一眼大妞,沒說話,她真討厭建勛這種什麼事都認真的做法。本來誰也沒提這件事,你說你吃飽了撐的,又提起三妞幹什麼?再說了,三妞還用了大伙兒的錢呢,她還用了咱媽的錢呢,難道她用的那些錢就都不算數了?

大妞也忍不住了:你說你怎麼那麼些個窮事兒!誰都沒有你事兒多!她三妞這場病,花了咱媽多少錢,誰問了?她拿走咱媽的存摺,你知道那上頭有多少嗎?大伙兒一共給她花了多少錢,你算過嗎?她還想分錢,她休想!打我這兒就行不通!

二妞和五妞都為大妞暗地裡叫好,心說:原來大姐也不是不能說,今天着了急,看看人家多會說!說的多有勁!於是五妞就對建勛說:大哥,叫我說你也是多此一舉。本來是六萬,正好又是六個兒女,這多好分呀!沒偏沒向,一人一萬。你非得把三姐的事提溜出來,你說即使給她一份,三姐還花的着嗎?你能保證這錢准落到葛宕手裡嗎?人家葛大成說不定哪天又娶媳婦了,你幹嘛?還想給姓葛錦上添花、給他隨份子呀?你可真逗!

這話說的建勛沒話可說了,他只好閉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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