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辛酸:章開沅講的三個故事 ZT |
送交者: 一草 2021年05月29日10:41:58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何止是辛酸:章開沅講的三個故事
2021年5月28日,史學界兩位前輩學者何兆武、章開沅先生駕鶴西去。二老分別享壽100歲和96歲,在醫學發達的今日,亦屬高壽,本不應是多麼悲痛的事。想起何兆武先生在《上學記》出版後說過,他接下來寫《上班記》。這部書還未和世人見面先生去世。廣陵散絕,不能不使人感傷。 章開沅先生1948年離開金陵大學,奔赴解放區,在中原大學受訓後,參加工作隊接收新的解放區。這樣的經歷讓他多了一層保護的“紅色”,他的教學、科研活動比起更多前輩和同齡學人受到的干擾要少。但即便如此,在上世紀60、70年代,他也被打入另類,身體和精神上經受了雙重折磨。 幾個月前看《章開沅口述自傳》(彭劍整理,北京師範大學2015年10月第1版),開卷後就不能放下,一口氣讀完直到凌晨2點。不愧是史學大家,講起自己的故事生動而節制,很吸引人。其中有三個故事讓我印象頗深。 第一個故事是他和大佬章士釗以及蔡鍔的兒子一段交往。 1963年,章開沅被借調到全國政協文史委,幫助從耆老那裡搶救和整理北洋史料,京外的老人被請到北京,安排在社會主義學院,有專門的廚師,管伙食的是蔡瑞。章先生回憶: 蔡端是蔡鍔的兒子,被划過右派,到西北一個瘠苦之地接受勞動改造。他眼看着身邊的很多人就像蔫了的莊稼一樣,一個個倒下去,再也沒有起來。他想着自己可能也無法離開那個地方了,但沒有想到中央領導關照到他了。大概有人認為蔡鍔的兒子這樣死了不好,於是以治病為由把他調回北京,後來較早摘掉右派帽子,恢復幹部待遇,為我們管伙食。 伙食的標準是每人一天八毛錢。物價便宜,蔡端又精明能幹,因此吃得很好。中餐和晚餐都是兩葷兩素,四菜一湯,早點也很豐富,油餅、油條、薄脆、豆漿,一樣不少。 蔡端有點苦惱的是行老章士釗,因為行老有時會來“蹭飯”。行老是我遠房堂伯章宗祥的北洋同事,又是東老(砍柴按:即楊東蓴)的老師,我對他畢恭畢敬,他能來吃頓飯,我覺得很高興。但蔡端是辦伙食的,他要考慮資金運轉問題。他曾對我抱怨說:“行老他也不考慮我們的難處。我們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只有這麼一個標準。”原來,受文史委北洋史組邀請入住社會主義學院的,基本上都是外地的,行老是本地的,不在受邀之列。受邀請者及其家屬,都享受八毛錢一天的標準伙食,不受邀請的,則沒有,又不好對行老明說。 據章開沅說,章行嚴先生有三個家,一個是原配夫人吳弱男在上海的家,一個是香港金女士的一個家,還有一個就是在北京由奚夫人主持的家。三個家的開銷,固然很大,而以章行老的朝野地位,也不得不想辦法“蹭飯”。可見三年災荒剛剛過去的中國,食品之匱乏。章開沅先生對蔡瑞打圓場說:“行老來,對我們的工作多少有些幫助。何況,他也吃不了幾餐。”聽說章士釗前來有助於文史委的工作,蔡端也就釋懷了。 第二個故事是他的小女兒從鬼門關上搶救過來的過程。 章先生的小女兒雪梅生於1967年冬天,當時他正在“牛棚”里,夫人要工作。武漢沒有暖氣,冬天特別難受。由於保姆照料不周,孩子受凍患上了急性肺炎,送到醫院後不久,下達了病危通知。章先生聽說後,心急如焚,想去醫院看一下女兒。 作為“牛鬼蛇神”,我長期都被隔離在“牛棚”,很久沒有回家了。在造反派的監督下,未經允許,不能私自離開。這一次,情況實在緊急,只有硬着頭皮去請假。 我去的時候,四個“小將”正在打撲克,無人理我。我怕打擾他們,就站在旁邊。過了好一會,還是沒有人理我。我心中着急,忍不住和其中一個頭頭說了一下。 他頭也不抬,冷冰冰地說道:“不行!你老老實實待在這裡寫檢討!” 我說:“我的女兒確實是快不行了……” 他還是沒有抬一下頭,反而抬高了嗓門道:“病死了活該!” 這話真傷了我的心。他是一個學生,而且是我妻子教過的學生,以前給人印象還不錯,沒有想到在“文蛤”之中,變成了那一副模樣。
通過一番疏通,章開沅才被允許去醫院。碰巧他遇到了一位姓吳的女醫生,是他的熟人,此時也被“奪權”了,調任環衛工人在樓道里打掃衛生。吳醫生冒着風險給雪梅診治,並告訴章開沅一個方法,買來一瓶果汁,用滴管一點點把果汁滴到孩子的嘴裡,將孩子救活了。 第三個是華中師院著名的教授石聲淮受辱的故事。 石聲淮(1913-1997),湖南長沙人,少年時熟讀經史。1938年考入國立藍田師範學院國文系,以學生身份兼任助教,師從錢基博、馬宗霍、鍾泰諸先生。錢基博重其德才,把女兒錢鍾霞嫁給其貌不揚的石聲淮,錢鍾書成了他的大舅哥。1943年畢業留校任教,1946就聘於華中大學,隨後併入華中師範學院。 1971年開始,華中師院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章先生說:“那時的教學,採取所謂‘三結合’模式,就是黨組織、工農兵學員、教師三者結合教學。工農兵學員參與教學,聽起來很‘革命’,其實問題很大。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與清華大學最早招的工農兵學員提出的如下口號有關:‘我們上大學,還要管大學,像工宣隊那樣改造大學。’在那之後,全國跟風,‘上管改’之說甚囂塵上。在這種論調下,教師就成為改造對象了。” 既然工農兵學員主要不是來讀書,而是來管理大學的,剛剛獲得“解放”的老師如履薄冰,哪敢在課堂上放開講學呀?據章先生回憶: 不知道是課程太少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一門課不是一個老師教到底,而是幾個人合作,分章節,每人教一點。教的時候,也不能講太多。原因有二:一則工農兵學員的程度參差不齊,有的學員程度很低,稍微講深一點,他就聽不懂。二則工農兵學員因為成分好,盲目自傲的比較多,加上鼓勵“上管改”,很多人喜歡挑老師的毛病。在這種情況下,老師自然非常小心,唯恐被學生抓住了小辮子,挨批挨斗。雖然恢復了教學,但沒有什麼教書的樂趣。師生關係說不上很融洽。 ………… 石聲淮給工農兵學員講《說文解字》,講到“母”字的時候,說了一句:“中間的兩點,是女子乳房的象形。”這原本是一個極普通的傳統觀點,卻被學生抓住不放,硬說他“耍流氓”。那時全國範圍正在嚴厲打擊流氓惡霸,石聲淮被軍宣隊領導與這一行動掛起鈎來,令他非常沉痛。以前批判他政治反動,他已經習慣了,這一回,進入道德批判,他連人品都被否定了,因此特別傷心,在一次會上,悲痛異常地說:“過去,我只認識到我政治上反動。現在,沒想到我在道德上也這麼敗壞!” 從章先生的回憶錄中讀到石聲淮先生的這段經歷,我們感受到的何止是荒唐和辛酸。記住歷史的教訓,或許是對兩位史學大家最好的紀念。
Modified on 2021/05/28 Top Comments 十年砍柴 更正:“ 管伙食的是蔡瑞”,“蔡瑞”乃“蔡端”之誤。 寧 最為荒謬的是,現在還有很多年輕人在懷念那個荒謬的時代,這就是不徹底反思披露那段歷史的後果。歷 古越龍山 往事歷歷在目,跟章老是鄰居,跟雪梅是同班同學........。 笑對人生 石先生考上就讀和工作的藍田國立師範大學,就在現在湖南婁底市漣源市藍田鎮的漣源一中,也是錢鍾書寫下(圍城)的地方,(圍城)裡面很多三閭大學的環境描寫就是藍田鎮當年的環境,我就是藍田鎮人,現在在東莞工作 老蕭 《上學記》拜讀了好幾遍,感慨頗多。本以為沒有《上班記》,因有報道說何老否認有此書。剛見評論留言,今年能出版《上班記》,甚是期待! 美國「世界華人」社長 不徹底否定清算那人妖顛倒的文革,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何談? 老頭不傻 “總是念念不忘文革那點兒破事,是什麼毛病?祥林嫂再世?”說這話的人分明是在為文蛤的暴行辯護。 lhj 小疵一個,章行嚴先生在香港的如夫人姓殷,非金。 小 明 文革中的荒唐與荒謬至今還讓一些人津津樂道,可見文革餘毒之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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