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回： 三人同行山巔尋夢 玉寒傑克野外交合 

常青園的春天雖然要比重生的故鄉中平來的更晚些，但是該來的終究會來。隨着周圍的群山冰雪消融，常青園的春天終於來到了。雪融之後，每天的氣溫飛速回升，各處很快草長鶯飛、春意盎然。這個周末，風清氣朗，合群邀請室友志非和重生一同出去爬山。

那次遠足他們三人的想法並不一致。那陣子重生心情很煩亂，很高興和室友們一同遊山玩水逍遙遊來打發時光，心想：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冶性陶情，有何不可；志非是感到平日學習工作太過緊張忙碌、需要調劑休息一下才肯浪費一點兒寶貴時光的；而合群在三人之中算是稍微職業一點的爬山者。他為那次行程設計的目的也很別致：他首先在地圖上找到了一個高山小湖，然後希望三人在山湖邊上觀鳥賞魚，甚至想和重生在那水邊臨風賦詩盡情玩鬧一番的。這樣，儘管三人心思不一，但他們卻同行。

出發的時候，重生看過合群打印出來的地圖以後，便對那遠足的目的地充滿了奇妙天真的幻想。重生想象那山頂上的小湖中雖然沒有傳說中的“天鵝湖”或者“織女湖”那樣美妙，但一定有杭州西子湖或他已經去過兩次了的月亮湖那樣美麗。雖然重生明明知道合群以前也並沒有到過那裡，他只是對着重生和志非慫恿誇張，信口開河，把稻草說成金條而已。但重生還是寧可相信合群所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合群還預先給那個湖起了一個很好聽的名字，他管那個令人神往的山巔之湖叫“夢之湖”。

重生對“夢之湖”的信心，來自以前合群曾經帶他去的另一個精美的“螺絲湖”。那次，合群和重生在湖邊光滑的大青石上吟歌誦詩，一天玩了個盡興。

三人之中，只有合群一個人對他們的行程有一個明確的計劃，於是重生和志非聽其言，依其計，由其導，沿着那條有名的山間小路，向着那個在人心中已經如詩如畫的“夢之湖”走去了。

一上路，三人就被常青園附近的山野林貌吸引住了。出發地點在山腳下，那裡喬木婀娜，灌木婆娑，山花山草蓊蔥滴翠，嬌艷可愛。一路上時而山溪隔路，泉水叮咚；時而別墅掩映，奼紫嫣紅。三人也興致盎然，說說笑笑，漫談不羈的，從神至佛到老莊，談功論名詣興衰，甚至談死論生。且緣名句曰：爬山者之意不在山巔之湖也，在乎朋友們路上瀟灑談笑之樂也。

然而後來隨着山體逐漸升高，山間坡路由緩而陡，漸次難行。起初泥土花木減少，青苔針葉增多，滑石凸起於枯枝敗葉之間，松柏成長於土窠岩縫之上。再向上就怪石嶙峋，峭壁林立了。三人也停止了雲山霧海之言，人間是非之辯，凝氣息神，努力攀岩掣木地向上爬行。

其間偶爾三人見到一兩個真正職業的遠足者，其模樣宛然阿甘剛在美國大陸長跑過幾遭後，又在這個著名的山間小路上打來回。唯一不同的是這些職業爬山者，為了要在山中過夜，還背負着如山的行囊，內備醫藥飲食衣服睡袋帳篷之類。只見他們一個個蓬頭詬面，散發長鬚，衣着零亂，風塵僕僕。

人常說美國人生活如在高速公路上跑汽車，看來也並非盡然。重生想，正如那些宣傳“耶和華見證人”小冊子裡描述的一樣，許多美國人已經厭倦了一級方程式賽車似的都市生活而嚮往超脫自然。大概什麼事情都要物極必反吧，現代文明在這裡見證到了它的抵制者；然而重生並不認為那些小冊子就因此而能證明那個千年的悖論——“人們需要或者希望有一個人格的上帝，而人格的上帝就一定會有；而共產主義其實也一樣，不是人們需要或者希望有一個完美的理想社會，而它將來就一定會存在。”

這時，重生想起他還在大學裡當團支書的時候，班上就有個愛較真的同學在寫入黨申請時私下裡詢問過他：我說書記，你的年齡在我們班裡最小，但是卻比我們中間許多人都聰明。——你真的認為“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將來能夠實現嗎？重生當時還安慰他說：“那個崇高的社會理想就像我們高等數學裡學的極限概念一樣，雖然永遠達不到，但還是可以無限逼近的；等逼近到了一定的程度，在一定的誤差範圍內，我們就可以宣布，我們已經達到共產主義社會了。當然，這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你我恐怕都看不到的。”——確實，當時重生真誠地相信，雖然現在中共領導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是在補資本主義的功課，也因此風氣敗壞、道德淪喪；但是在很久的將來，每個中國人都志願入了黨，那麼國家領導人便可以用“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道德觀來要求每一個人，那麼中國社會還是有可能實現“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理想社會的。現在看來，由於當時重生並沒有把共產主義和其它的宗教理論認真地進行對比研究，他當時的想法還是幼稚了些。如果那個道理成立，那麼傳教人會依樣畫葫蘆的：如果每個美國人都自願成了耶和華的見證人，那麼教會就可以要求每個人按照耶穌所說“己所欲，施於人”的道德律生活，那麼整個美國大陸肯定就會變回那宣傳冊子上所描繪的到處都是義人的伊甸園的，如果不是那麼完美也大概差不多，在一定的誤差範圍內是可以叫做人間天堂的。

重生正在那裡胡思亂想，就聽志非開口問道：“同志們，大夥不妨說說，你們是為什麼選擇出國留學的？”合群很快回說道：“這還用說。因為房改。我們的單位突然停止了福利分房，我大學畢業後在上海已經苦熬了五年。五年來我在那個國營單位攢的錢，還不夠在上海市區買五平米呢。我眼見這工資漲得還不如房價漲得快，尋思這一輩子在大上海恐怕連成個家都困難了，能不想方設法地考出來嗎？”

“重生你呢？”

“我是在北大清華的出國大潮下隨波逐流地混出來的。記得研究生二年級剛進導師的實驗室的時候，我還沒有任何準備出國的心思。那時我覺得魏導給我的五年直博機會便不錯。但是我們實驗室有個師姐叫馮詩曉的，正在同組讀博士，逢事便曉，系裡任何人的新聞掌故八卦花邊她都愛打聽。我一進實驗室，她就給我點眼藥：‘重生你傻呀，魏老闆讓你讀他的直博難道你以為他賞識你？——他現在根本就留不住任何有能耐的人的！——你甭聽他忽悠，什麼北大研究生不在國內讀完博士就是不愛國。這些都是說給沒有經驗的傻子們聽的。要不他家的大小姐怎會上趕着嫁給了一個美國留學生，拿配偶簽證出國陪讀去了？最近他的二公子也剛從北大生物系本科畢業就考G考T地考出去了，這些我都知道！北大現在這裡，是以得了本、碩、博學位方才出國的順序，把人分為一、二、三等的。還有，在這兒，你千萬別說你是北大的。像人家趙光明那樣，本科在北大讀的，才能有臉說是正宗北大人。我是山大的，而你就只能說是自己是南大的，聽見沒有！而且，你看人家光明多聰明，人家早就已經考過托福了。真正的北大人都聰明着呢，根本就不吃任何忽悠這一套的！’

“……經過馮師姐一番教誨，我才有意也混出國門。可是我自來最怕學英語，物理專業課和其他同學相比也學得不怎麼樣。所以對出國這件事依舊是猶猶豫豫的。直到有一次，我們實驗室發生了另外一件事……”

“什麼事？”合群好奇地問道。

“有那麼一次，馮師姐去過魏教授的辦公室，回來後好像得了聖旨似的，滿實驗室里見人就嚷：‘魏老闆剛才說了，有位尊敬的外國客人馬上就要來參觀我們的實驗室！所以我們要趕緊收拾實驗室，打掃衛生！’說完就開始認真地整理擦洗她自己用的桌椅和實驗台。大夥還以為她又在開什麼國際玩笑。還沒有反應過來，果然就見魏老師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有位尊敬的外國客人兩個鐘頭之後便到我們實驗室參觀！在那位尊敬的外國客人來參觀之前，請你們趕快把我們的實驗室做一次徹底的大掃除！看看你們，你們把實驗台、辦公桌弄得這樣亂七八糟的，都快成豬圈了！不少儀器上面還蒙着一層灰塵！就你們這個樣子，怎麼才能讓人家尊敬的外國客人相信你們勤勞刻苦，真正能夠做好學問，搞好科研！收拾乾淨之後，就馮詩曉一個人留下來迎接那位尊敬的外國客人，其他人請你們全部都給我離開！今天就不用再回實驗室來了！’於是大夥一陣手忙腳亂地打掃實驗室。……事後，眾人問馮師姐見到那位‘尊敬的外國客人’沒有，金髮碧眼、凹目凸鼻的到底是何方神聖，值得讓魏老闆這樣的驚天動地？結果馮師姐吐吐舌頭，說道，原來只是來了一個已經入了美國籍的華裔博士，說他拜讀了魏教授的文章，認為魏教授的研究水平高，想看看這裡有沒有什麼好的科研機會。最後強調，那位‘尊敬的外國客人’連一句完整的英語也說不來的，害得她倒結結巴巴地轉了幾句英文。

“原來如此！現在整個大上海地區很崇洋媚外，沒想到你們首善之區北京也竟然如此。”合群說。

“志非你呢，”重生反問道，“那你為什麼出國？”

聽着二人的話語，志非只是不以為然地搖着頭不說話。這時，三人來到一個小山峰之上。只見四下里峰巒疊嶂，萬木崢嶸，滿眼黛綠。志非指着前面的那個更高的山峰說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孔子當年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難道你們費力爬山，不是為了到那山頂上可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然後又深吸一口氣，伸展手臂，大聲抒懷道：“海到無邊天做岸，山登絕頂我為峰！”

在那個小山峰上休息了一會之後，三人繼續往前走。

三人爬過了幾道山梁之後，又來到一個陰翳蔽日的山谷中。谷底平地里栽了一大片人工林，種着單一色的側柏，行是行，列是列，橫看一條線，豎看一條線，側看仍是一條線，軍隊樣劃一，校服般整齊。可見種植之人頗費了一番氣力。然而有一件美中不足：種植過密。因此生命也在這裡見證了物極必反。樹還不過碗粗，就已經生長得盤根錯節，枝杈如織了。側柏大概是喜陽的吧，被人工種植在這幽深的山谷中，就算可惜；又如此密植，應算可憐了。它們必須努力地向上，向上，再向上，直至高過旁邊其它的同類而爭取到陽光。可惜又是在谷底，即使高過同類，所能沐浴到的陽光，也僅是午前午後的幾個時辰而已。許多樹幹的下半截就因為終生見不到陽光而枯死，甚至全株枯死。加上樹林裡面朽枝腐葉霉苔的氣息，蚯蚓蛤蟆黑蛇的行蹤，真仿佛走進了金庸先生筆下的“死亡谷”一般。如此形狀，想來植樹者若返來再見，也會為他的煞廢苦心付之煙雲而痛惜。何必在此植造人工林呢，山那邊自然而生的原始森林就很好，重生想。

三人身上的汗水早已被這“死亡谷”內陰森森冷嗖嗖的死亡氣息吸走了。在這死亡之谷中，三人連海闊天空地談生論死也沒了興致，一邊在黑漆如夜裡尋找道路，一邊在枯枝敗葉里躲避着蛇蠍，一邊咕噥着想儘快離開這個沉悶窒息的是非之地。重生心想，幸虧還有同伴二人，不然即使是大天白日的，他也真的害怕一人至此呢；又想，獨自遠足的那些“阿甘”們可真膽大，整個小路有兩千多英里長，從美國南方的喬治亞州一直延伸到東北部的緬因州去，一路之上，且不說猛獸毒蛇與惡人，單要在“死亡谷”這樣的地方過上一宿就夠受的！

然而三人終於平安地走出了“死亡谷”。山路復又上升，終於從樹隙里可以看到久違的陽光了。才知道天並沒有黑，只是太陽已經斜西。“夢之湖”卻仍不見蹤影。志非開始報怨合群謀事不機，行程計算有誤。合群解釋道：“地圖之上看去真得不遠，可惜山路迴環，上山下山，許多垂直往復運動，我起初並沒有考慮進去。”見志非泄氣，說：“我敢打賭，我察過地圖，翻過這個山梁就是‘夢之湖’！”然後又打氣道：“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成功一百半九十”之類的雞湯話語。那時重生還有體力，再說那時“夢之湖”確實對重生有着神秘非凡的吸引力，那時重生心中的“夢之湖”可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湖，那時他的心思是一定要見到他心中最美麗的“夢之湖”的！重生不自覺地加入合群的一方勸說志非繼續前行，對“夢之湖”的絕倫美妙的誇張甚至超過了合群，就差說那裡肯定會有美麗的白天鵝或者善良的七仙女們在那裡等待着他們了。——就這樣，二人讓志非對“夢之湖”懷着似有又無、似無又有的希望，把早已疲憊的身軀又拖到了另一個山頂上。

山的那邊是一個山坳，山坳里是一個泥塘，泥塘里便布着沼澤，沼澤里有幾片蘆葦，蘆葦叢旁邊什麼也沒有。放眼望去，只有一片寂寞與蕭條。既不見鷗鳥翔集水澈魚游的美景，也沒有初出密林臨風賦詩的興趣。眼前唯一奪目的，仍然是那條細細長長的山間小路，依舊蜿蜒前行，如蛇一樣，穿過蘆盪，跨過葦塘，又鑽到山坳那邊的密林中去了。重生那樣悵然地向着它長時間地望着，望着，突然覺得這條蛇象要鑽到他的心中，直鑽得他心中既痛苦，又發癢。它使重生相信，再翻過一道山梁，山的那邊肯定就有世界上最美麗的“夢之湖”！

是的，即使重生以後每次回味那個所謂的山巔“夢之湖”，仿佛依然不相信那裡的確只有泥沼亂草，其景致還沒有出發時山腳的“小橋流水人家”經得起細細品嘗。所以，直到合群說打道回府之時，重生不相信那裡就是大家滿懷期待的美麗的“夢之湖”！

三人夢醒之後，才發現那理想之中的山巔“夢之湖”卻並不存在。那時，重生和志非都表示，不想再走那“死亡谷”的曲折回頭路，於是問合群有沒有其它的近路可以返回校園。合群便從他的背包側兜中掣出那張簡陋地圖。仔細研究了半天，方才說道，如果我們從剛才來的那道山梁中分出來的岔路右拐下山，就可以從這裡直插這裡的公路。然後再從這裡右拐，沿着這裡的公路邊往回走，應該可以很快地回到常春園的。

於是三人便從那條岔路右轉，然後曲折迴環地拐入另一片山谷中。下山的時候，卻見那裡青山疊翠，碧峰插雲，好一個所在。左側的崖壁上有飛泉流瀑，右側卻是幽谷中的潺潺溪水，曲徑通幽，小橋時現，一切美好的景致竟然像要引着三人去那桃源仙洞一般。不一會兒峰迴路轉，又繞過幾片巨石以後，前面突然豁然開朗，土地平曠。雖然並沒有看到田舍儼然的桃源人家，但那裡的山谷開口處卻有一大片平坦碧綠的草坪。看上去是一個有人時常維護整理的野外公園。離路很遠的草坪那邊，有一棵樹冠如蓋、枝繁葉茂的大橡樹。合群一見，便用手指着那棵樹說：“那個大樹長得真好。重生你快去看看樹下邊有沒有人，如果沒有人的話，我們可以彎到那裡休息一下，吃點東西補充體力。”重生在三人裡面最年輕，還有不少精力，一聽吩咐，“嘚兒”的一聲，逞強似地背着背包低頭快跑，不一會兒便衝到了那棵大樹旁。

重生氣喘吁吁地抬起頭，卻分明地看到楊玉寒在那棵大橡樹下，正騎坐在一個白人小伙兒身上。只見她本來披在背上像青絲披肩的飄逸長發，被微風一吹，輕舞飛揚，將那白皙的面龐和豐腴的胸脯弄得半掩半遮的。這時，如果重生沒有看見下面有雙手在幫扶她，或者那楊玉寒的人生剪影只裁截她美麗的上半斷，那麼即便是給重生看到這現場直播也無所謂的。即使重生知道了真相，他也會認為自己在做夢，或者認為有人在編造謊言，要麼他寧可認為整個世界根本就是一個引人墮落、不可理喻的黑洞罷了。總而言之，楊玉寒那身着紅衣的上半身所展現出來的完美形象，反而如演員一樣漂亮、騎手一通瀟灑、舞姬一樣浪漫、聖女一般貞潔，所以他只會相信她在那裡騎着一隻白色的駿馬，正在廣闊無垠的草原上顛簸奔馳。但是，那美麗的聖女見到重生以後，非常驚異地停了下來。這時，重生分明聽到下面的小伙子不滿意地咕噥了一聲。於是那個清澈而又冷漠的眼神，最後地朝重生這邊幽怨地瞪了一下，隨後便緊緊地合上了。猛一甩頭，用她那厚厚的青絲披肩，把整個臉面都給蓋住了。於是整個人就像光明故事裡說的那個青絲無面鬼一樣，更加瘋狂狠命地做那女上位的劇烈活塞運動。

等重生傻愣愣地回過神兒來，一點一點兒地向後退時，後面的合群和志非卻已經一前一後地趕了上來。

只聽合群問道：“樹下已經有人了，誰？”

重生不說話，只是搖搖頭。

志非卻小聲對他旁邊的合群說道：“怎麼遠遠地看起來像是貴妃？”

重生卻像自己做錯了什麼大事一般，誰也不看，什麼話茬也不敢接，一路瘋狂地跑回到那距離大樹很遠的小路上。這時，他方才心有餘悸地回過頭，透過志非合群兩人的身影，遠遠地望見樹下的那兩位已經整理好衣服，但卻依舊旁若無人似地緊緊地抱在一起狂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