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不同於文學，後者只是一個雅俗共賞的專業和學問。文化是個非常廣義的詞，涉及到待人接物，禮儀和修養。對我而言，以文化論人，這個詞更接近於素養。有專業的人未必有文化，有文化的人未必有專業。

八十年代上海曾發生了一件上了報紙的事：二個女孩子在公交車上吵了起來。吵着吵着，其中一個女孩以鄙睨的口氣譏笑對方沒文化。

被譏笑的嘿嘿一笑，如武林高手，唰地一聲亮出桃花短劍：碩士研究生證。

開始譏笑對方的女孩也是個絕世奇俠，不慌不忙，老神悠悠地晃出了她的證件：博士研究生。

那個時候研究生還不多，被當着社會精英寵着。旁人看了直搖頭：這二人有知識沒文化。而老百姓說得更生動：格兩個寧讀屎（書）讀到屁股眼裡去了。上海話書與屎同音，方言的魅力可見一斑。

我的朋友都是文化人。

雖然這批朋友大多是博聞強記的讀書人，但最重要的是：他們都下得了廚房。

我對文化人的定義很簡單：至少會做五個拿得出手的菜，而且說得出一個菜的成菜原理。

偉大的導師馬克思好像說過，火的使用是從類人猿到人的進化的標誌，火使人告別了飲血茹毛的動物階段，是人類文明和文化的起源。而火的最重要的作用是：烹調！烹調是文明的開始，文化的起源。在世界每個角落，搞原始文化考古的學者最激動人心的發現往往是烹調器皿和掘地三尺找到的烹調後的灰燼。

而以我的小學造詣（別以為我謙虛，我這是在賣弄，有國學修養的人稱文字學為小學），倉頡當年造字的時候就已經暗藏玄機，文化這二個字合起來就是一個人拿着刀並且在攪和，就是烹調。

既然古今中外的大腕都一致同意烹調是文化的本源，一個有文化的人，怎麼可以不會烹調呢？

其實烹調也看出一個人。那種下不了廚房的人，不管是什麼教授CEO或VP，都不是可以信賴可以交朋友的人。一個沒有生活情趣和平常心的人，是不會珍惜友情的。

烹調看似簡單，但要拿得出手，也不是容易的。否則，阿狗阿貓都成了有文化的人。

如果讓我做考官，我會請人家做一道最平常的菜：炒黃豆芽。

最簡單最普通的家常菜最看出一個人的功夫。

我喜歡上網看美食烹調。看了不同網上貼的出品，嘿嘿，炒黃豆芽，一半的人第一步就淘汰了。

第一步是原料處理，去根。但偏偏很多人就懶得去做。

其實這是個非常好的養情怡性的機會。選幾首音樂，喜歡外國音樂的有上百首可選，但千萬不要《英雄交想曲》；喜歡國學的可以選《漁樵問答》，再一次聽聽山與水的對話。手上摘着，心卻不知在什麼地方若隱若現地漫遊。有時一道思想的火光閃現，幾個月來困繞的難題豁然解決。於是站起身來，高歌一首《我的太陽》。唱罷回頭，咦，怎麼還有幾棵豆芽沒摘，又重新坐下，晃着腦袋，一臉自得，把豆芽全摘了。看看盤中的豆芽，一棵棵黃白分明，水靈靈的如絕世佳人，一看傾人城，再看傾人國。還沒下鍋，嘴巴就已經口水盈盈了。

有了好心情，有了第一步成就感，就有了一份珍惜之心，就有了對原料的一份尊重，入境了。

接下來下油鍋，炒個豆芽還不容易？嘿嘿，剩下的一半人中80%會被淘汰。

黃豆芽的難處在於：莖是水做的，是虛的，豆瓣是實的，而且青氣很重。一棵豆芽有陰有陽。火候不夠，豆瓣生澀不熟；火候略過，莖出水發軟萎癟。一盤好的炒黃豆芽，要入口豆瓣豐滿，豆莖清脆，五味醇和；看相上，莖還是莖，清清楚楚。

把生豆芽倒入油鍋，嗞的一聲，一股青氣隨之而來，幾下翻炒，那氣味就漸漸變得醇和。可以蓋上鍋蓋，借蒸汽侵入豆瓣催熟，但不可太久。開蓋翻炒，鼻子聞着，眼睛看着，大腦迅速處理食物的各種分子信號變化，時機一到，立刻鍋子離火。加鹽，味精，細蔥，借餘熱做最後調理。鹽加早了，莖出水就變的軟塌塌。

吃在嘴裡，腦子就要轉着，細細欣賞着食物美味，對不管是上帝還是菩薩，存一份感激敬畏之心。但不要忘記，藝無止境，想想還有什麼可以改進或發揮的。想想自己做的為什麼和上次餐館吃的有些差別。這就是為什麼一個文化人得至少說得出一個菜的成菜原理。知道了原理，就知道怎麼改動了。

至於為什麼得會做五個拿得出手的菜，原因很簡單：春夏秋冬每個季節一個時令菜，再加一個不受季節限制大氣壓軸的節日菜。

明白了這一點，有朋友聚會，喝下幾口酒，就可以吹牛了。談談為什麼世界上的名廚往往是男的，因為男廚文化比較高，喜歡琢磨每一個菜的成菜原理。待看到張太太李小姐和自家的領導面露瘟色，不得了，趕緊喝一大口冰水，作鎮靜狀。然後談談文化的起源，人類歷史始於母系社會。那時的男生在外打獵，很多時候慘兮兮地空手而歸，是婦女在洞穴烹調，守護着火種，也守護着文化。婦女是最早有文化的，是最偉大的烹調大師。就象現在的網絡文化，往往是一二個女生作版主，把一幫男的指揮得團團轉。在這網絡文化的原始社會，婦女又一次展現了文化開創者和守護神的風采。

要是席間有搞西方哲學文學歷史的大師，就得正襟危坐了。那種“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超脫在普通中國人看來是智慧，但在很多學者眼中就有點膚淺和欠缺深沉了。但吃就是文化，怎麼會找不出深刻的話題呢？就談談中國有文字可考的首位廚神伊尹吧。《呂氏春秋*本味篇》讀過嗎？我敢打賭，那些學者十有八九連名字都沒聽說過。這些人要是還讀歷史，還敢談論什麼構建系統，超越古人？但這好啊，這下我就可以揚長避短，高屋建瓴了。伊尹是個私生子，夏朝末年生長於一個叫莘國的小國家。人太聰明，及至成年，一不小心就出名了（怎麼就象孔老二一樣？）。當時在河南、山東一帶的商族首領成湯是個有野心的男人。成湯審時度勢，想一統中原。但幹大事業總得有人輔助啊！成湯聽說伊尹是個高人，就想把他挖過來。牆裡開花牆外香，莘國的國君不幹了。成湯是個聰明人，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就向莘國求婚。這下莘國國君高興了，把女兒嫁給了成湯，讓伊尹做陪嫁的奴隸，反正自己是親家老丈人。成湯是個政治家，雖然他的目的是把伊尹搞到手，但伊尹真的來了，他不動聲色，讓伊尹在廚房裡燒菜。成湯看盡了天下騙吃騙喝的所謂領袖一時的名人雅士大師，他要考驗考驗伊尹。是金子總會閃光的，伊尹也同樣不動聲色，耍了點小花招。星期一星期二，他拿出五分的烹調工夫，讓成湯吃得舒舒服服，星期三，他拿出九分的工夫，讓成湯吃得早就忘了平定天下這回事。據考證野史，伊尹從來沒有拿出十分的工夫，他深知伴君如伴虎，留着最後那分工夫以備萬一。星期四，成湯看到伊尹燒好的菜，想都不想就一大口，但馬上哇的一聲狂吐不止：這哪是人吃的東西？就這樣，折騰了幾次，一上一下，成湯就給套住了，再也端不起架子。他要和伊尹談談工作。伊尹抓住這個機會，從美食談到治國，從文化談到政治，歷數天下奇珍美味，各種烹調大法，期間但聞異香撲鼻。成湯一邊聽心裡一邊樂：你這小子，我早看出來了，你以為我真的上你套了？我這是在激勵你，發揮你的主觀能動性，讓你覺得是你在push我統一天下。二個聰明人合夥，一個CEO，一個CTO，商朝就建立了。後人論史，商朝是吃出來的。

伊尹遇明君，但另一個廚神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就是易牙，易牙食子典故的主人公。易牙是春秋霸主齊桓公的廚師。齊桓公吃厭了天下美食，想吃人了，易牙把自己的兒子殺了，做成羹“獻”給齊桓公。後人說到這事，竟然無不道貌岸然指責易牙，實在是上海話的讀書，說的不是人話。易牙食子實在是中國烹調史暨中華文化史的一大冤假錯案。以易牙的身分，他完全可以讓人去抓個別人家的小孩，但他仁慈他有人性他下不了手啊！他當然可以逃跑，但以當時齊桓公的權勢，他又能跑到哪裡？權威政治的殘酷，他一個疱丁又怎能對抗。他以“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無奈，犧牲了自己的孩子，保全了別人家的幸福。我無法想象，當易牙清理着自己孩子的屍體，看着自己熟悉的每一寸肌膚，他所經歷的痛苦和煎熬又是如何地悲沉。而齊桓公在美滋滋地吃了他的兒子後，不依才學，竟然升他做官。易牙後來幹了些壞事，很有可能源於他殺子受到的心理刺激以及缺乏管理才能，而後者又實在不能全怪罪於他。總有一天，易牙會作為一個歷史悲劇人物被重新評價，讓什麼希臘羅牛的英雄們都黯然失色，蒼白無力。

說到這裡，我得猛灌自己一大口烈酒。

就再侃侃小布什吧。小布什為了表示自己的親民作風和幽默感，喜歡拿自己的讀書經歷開涮。平心而論，他也是從長春藤大學轉出來的，寫在CV上，還是很炫目的，也是一個有知識的人。但美國現在的政治，經濟，外交搞得他焦頭爛額。民怨載道，很多人說他是牛仔，意思他是沒文化的愣頭青。

其實還沒有說透，小布什的困境是因為他不會吃，不會烹調。說到吃，他的最愛竟然是cheese burger。

老布什就不一樣了，全世界的美食他都喜歡，對北京烤鴨的鑑賞超過一般中國人，而且他會烹調。有外國貴賓來訪，他會一大早起來親自動手做早餐。估計着時候到了，他會輕輕敲開貴賓的房門，“Sir，your breakfast is ready。”

面對這麼有文化而又謙和的人，什麼事情談不妥。

To cook， or not to cook，that is the question。烹調是檢驗一個文化人的試金石。

一個人連幾樣菜都拿不出手，連吃都吃得糊裡糊塗，奢談什麼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