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來，讓我第一次明白什麼是“絕愛”的，竟是張國榮的《霸王別姬》。

　　這些天，氣溫驟降，又下着小雨。世界滑入了冰涼之中，我真切地感覺到，各種思潮都在這種冰冷里變得混亂、迷惘。人們迷惑於主義的選擇，卻忘記了什麼是無私和真誠，什麼是公平和正直。除了血緣親情，各種愛都在物質社會中退位了。性漸漸凸顯出來，正成為展覽品，成為機會主義者征服世界的武器。

　　我坐在火鍋旁，喝着甜米酒，看張國榮的《霸王別姬》。十年前我在一個小地方看過它，那時我二十歲，還看不懂。這次看它，是因為我真切地感到，周遭的一切，都在今年冬天陷入冰涼，我只是想在藝術中找到一點溫暖，正像我坐在火鍋旁也是為了找溫暖一樣。它是說愛情的，愛情常常能給人溫暖。

　　可我看到張國榮一穿上戲裝，甜米酒便喝不下去，菜也吃不下去了。張國榮天生就是個風情萬種的戲子，一個笑容，一個顧盼，都千絲萬縷地迷人、迷人得糾纏不清。中國人看不起戲子的心態，也稱得上是傳統文化的一部分了，可他們又盲目瘋狂地追捧名伶。張國榮所扮演的角色程蝶衣的命運悲劇，就是在這種扭曲的社會現實中釀就的。程蝶衣的命運悲愴得有些模式化，但悲愴畢竟是徹底的。套用剛出版的一部書名，可以說——“都趕上了”。那是一種大悲愴，歷經幾個歷史時期。

　　愛到極處，決不是什麼終成眷屬，而是天地荒涼。極愛沒有對應，兩情相悅不過是虛浮的愛情泡沫。程蝶衣把命賭給了他的師哥段小樓，可段小樓在愛情上只是個俗胚。段小樓必須在愛情上是個俗胚，不然難以成全程蝶衣的這份悲愴絕愛。愛在文學藝術中，擔負的是審美的使命。程蝶衣愛段小樓愛到什麼程度？從這段催人淚下的經典對白中，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程蝶衣：師哥，讓我跟你唱一輩子戲吧！

　　段小樓：這不都唱了小半輩子了嗎？

　　程蝶衣：說好了是一輩子！就是少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叫一輩子！

　　段小樓：蝶衣，你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啊！那可是戲！

　　程蝶衣愛段小樓，愛出個什麼結果呢？愛出的結果是段小樓跟一個妓女結了婚。戲子看不起妓女，妓女看不起戲子，戲子和妓女卻成了情敵。就是這一個結果，就要了段小樓的命。愛情演繹到此處，順理成章地到達了天地荒涼的境界。

　　我並不是沒注意到程蝶衣和段小樓是兩個男人。我只相信這句話：真愛可以超越性別。

　　愛情不再重要，這對於一個生命來說，等於失去了光彩。要是整個民族都不再需要風情，那麼這個民族一定是缺陷的，一定脫離不了邋遢和萎靡。愛情其實是一種極限的無私，極限的真。忘記了無私和真誠，忘記了公平和正直，結果意味的不是徘徊，而是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