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已死了四十年,但毛的“故事”仍沒有結束,不僅中南海的繼任君王在本質上仍繼續毛式統治,也在於太多的中國人,仍不清楚毛澤東的魔鬼本相。
近年或多或少揭露毛的書也有一些,但寫得最有力度的是張戎和其夫婿合着的簡稱為“毛傳”的英文專著《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開放出版了中譯本)。這本“毛傳”不僅在於作者用心寫了十多年,採訪了幾百人,挖掘了大量史料(僅書後長長的數據索引等採訪附錄,要仔細看就得幾個小時),更在於立論準確,舉證翔實。
有人說張戎是“主題先行”,因該書第一句話就說“毛澤東……是導致至少七千萬中國人在和平時期死亡的統治者。”但把結論先提出,然後全書做論證,是英文書中的常見寫法。關鍵在於這些“舉證”是否真實,有沒有支撐結論的力度。而張戎的這本“毛傳”的最大特點之一,就是用事實講話,沒有空洞說教或煽情,而是語調平穩、議論平實。而很多“證據”都是首次面世,是作者獨家的挖掘,相當寶貴。
該書的最後一句話,是說毛大限臨頭,“他的腦子直到臨終都保持清晰,清晰地轉動着一個念頭:他自己,和他的權力。”這是該書的畫龍點睛之筆,寫出毛的一生,就是為自己,為權力,為此不惜千百萬人頭落地,甚至發動導致二百萬人喪生,七百萬傷殘,一億人受牽連的文化大革命。
是什麼原因導致毛成為這樣一個惡魔?這本“毛傳”提供了很多線索:
首先,是毛的個性。他從小就有反叛而奸巧的性格,“十歲就從學校逃走”, “至少有三間私塾因他的倔強不服管教而委婉地請他父親‘另請高明’。”毛晚年自己總結說,他不僅有“虎氣”,還有“猴氣”。例如毛小時候被父親責罵後,跑到池塘邊威脅說,他要跳下去,父母只好屈服。毛後來回憶說,“他們怕失去兒子,這是他們的弱點,攻其弱點,就能取勝。”才十幾歲的孩子,就知道玩這種手段,即使對父母。
其次,當然是後天教育和環境。毛的青年時代,正遇到中國社會巨大的變遷。毛兩歲那年,清朝戰敗,割台灣給日本;清帝國被結束後,各種所謂新思想、新觀念,層出不窮,包括馬克思學說也湧進中國。性格反叛的毛,與打破舊制度的“革命”等想法一拍即合。這個時期毛的世界觀開始成型,其特點是“一切以自我為中心”。當時毛在一本德國哲學家的書上眉批:“世界固有人有物,但皆因我而有”。這種“我是最重要的,世界要為我而存在”的想法主導了毛的一生。
即使對他自視最有感情的母親,毛都表現出自私的一面。例如他晚年毫無悔意地回憶說,他母親臨死時,毛為了只記住母親的美好印象,而不是臨終的痛苦模樣,因此告訴母親他要離開。因此在母親咽氣之際,毛不在她身邊。即使這種時刻,做兒子的看重的只是自己的感受和印象,而不顧母親對兒子最後的眷戀,自私至此,毛後天的殘忍已顯露倪端。
毛的先天性格,以及青少年時代外部環境的影響,包括他讀的雜書(他崇拜曾國藩,認為“收拾洪楊一役,完美無缺”),使他形成至少三個特性:
一是冷酷無情。毛不僅對母親,對他的父親更無情,父親“死前想見兒子一面,但毛沒有回去,也沒有對他的死表示任何悲傷。”這點可能是革命者的通病,據說鄧小平連他母親的名字都不知道,參加革命後就再也沒有回過家鄉。
毛後來在“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其樂無窮”中充分展示了他殘忍的一面,無論是暗殺劉志丹,陷害張國燾,給王明下毒,制服周恩來,逼死高崗,凌遲劉少奇等等政治角斗,他都是最後的贏家,這都與他更殘忍、更敢下手有直接關係。
二是崇尚暴力。毛在十九歲時,就跟同學說,要“將唐宋以後的文集詩集,焚諸一爐”。對後來的文革燒書,其實毛早就有想象力。英國歷史學家保羅.約翰遜(Paul Johnson)那本解讀二十世紀歷史的名著《現代時代》總結說,所有的革命領袖,從列寧、斯大林,毛澤東,波爾布特等等,都是暴力的崇拜者。毛是他們之中掌握權力時間最長、殺人最多的。
“毛傳”準確地分析到,“吸引毛的是野蠻暴力,是打碎既存秩序、社會結構的暴力。這正是蘇俄社會革命的模式。毛不是從理論上信仰這種模式,而是從性格上走了進去。”
今天人們反思為什麼中國會發生一場暴力的文化大革命,其實它早就有“預演”:剛三十出頭時的毛領導的那場湖南農民運動,就是場暴民運動。中國人熟悉的毛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其實被刪了結尾一句:“每個農村都必須造成一個短時期的恐怖現象”。湖南暴民們有兩個武器,一個是“梭鏢”,可以隨便捅破他們認為是“土豪劣紳”的肚子,另一個帶“高帽”遊街示眾,讓人羞辱到“從此顏面掃地做不起人”。後來的文革,可以說是當年毛領導的湖南暴民運動的現代版。
毛上井岡山後,抓到第一個當地縣長,下令用梭鏢捅死了。毛第一次反圍剿時俘虜到的國民黨旅長,殺死後,屍體被倒吊樹上,毛指着身旁的屍體對紅軍發表講話。在江西鎮壓所謂反黨“AB團”時,毛下令“各縣各區須大捉富農流氓動搖份子,並大批把他們殺戮。”據當時中共文件,動用了一百多種刑法,導致紅軍一萬多人死亡。
三是為了目的,不擇手段。如果毛都是這麼魯莽地殺殺殺,他難以獲得或掌握權力。但正像他自己所坦白的,他身上還有“猴氣”,甚至比劉邦還要狡黠的流氓氣。需要的時候,他可以向黨內對手認錯、賠笑臉,到敵營喊“蔣委員長萬歲”,到莫斯科振臂高呼“斯大林萬萬歲”(雖然心裡不服氣);但一旦得勢就“絕不饒人”。西方一些“中國專家”以浪漫情懷研究毛澤東,認為毛髮動文化革命是出於理想主義。但“毛傳”以大量事實證明,這場革命的主因是毛要清肅劉少奇等政敵。劉其實沒有(也不敢)與毛為“敵”,只不過在六十年代初中共縣委書記以上幹部參加的“七千人大會”上,沒有替毛的冒進大躍進政策(造成幾千萬人餓死)遮醜,說了當時大多數中共幹部的心聲,結果毛嫉恨在心,終於在恢復“虎氣”後,“虎”口噴人,把劉誣陷迫害致死。
毛對自己的“虎、猴”兩種氣質的概括相當準確。面對知識分子,毛身上有“虎氣”,他敢霸道,敢兇殘,有大殺大砍的雄梟之氣,因此能鎮服或吸引那些心靈軟弱的知識人。而對那些早期燒殺搶奪的土匪式紅軍,毛則是“知識分子”,他會寫詩撰文,還雄辯滔滔,有猴子般的靈氣。
“毛傳”展示出,毛的一生表面上打敗了所有對手,連兩個指定接班人也最後被打倒(致死),副手周恩來晚年也被批判認錯,連他的戰友妻子江青都戰戰兢兢,說她是毛的一條狗,讓她咬誰就咬誰。毛成了中國歷史上最有權勢的帝王,製造了空前的恐怖,折磨了整個時代。但自視勝利者的毛澤東幸福了嗎?“毛傳”展示,毛本人其實也成為毛澤東的“受害者”,他的那些異想天開、烏托邦式的“誇大妄想”,加上長期殘害異己,恐懼被報復的“被害妄想”,也伴隨而折磨了毛自己的一生,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在毛臨死已無法說話,但卻關心當時要被趕下台的日本首相三木武夫的消息。所以,直到死,毛還對權爭、下台(即使是他人他國的)仍非常敏感和關注。毛一生什麼都不信,只信自己,可見在自己要離開這個世界之際,他的悲哀和絕望,他的怨恨和憤怒。其實毛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他的仇恨,他的野心,他的憤怒,他的焦慮等等,燒焦的。
張戎的“毛傳”非常翔實地勾畫出這樣一個真實的毛澤東,可以說是近年的毛澤東研究中,最有份量的一本。除了立論準確,尤其值得推薦的是該書的結構、行文等都不是學究式的,而是用通俗、乾淨利落的文字把複雜的中共歷史,龐雜的歷史事件,錯落有致地勾畫成一個有機的整體,讀來像章回小說一樣,引人入勝。
該書如果能把共產制度對毛成為惡魔所起到的關鍵作用提出來,進一步展開的話,就會更強化其深度和力度。儘管《毛傳》在這點上顯得薄弱,但綜觀全書,則是中文世界幾乎見不到的優秀傳記作品,無論從研究毛澤東、共產社會畸形人生和布局謀篇、語言表達等方面,都對中文讀者和作者具有相當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