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
70年前，伴隨着雄渾的《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中國人民志願軍跨過鴨綠江，趕赴朝鮮戰場，揭開了抗美援朝戰爭的序幕。
面對世界第一強國美國，偉大的中國人民志願軍不畏強敵，不怕犧牲，以頑強的意志挫敗了帝國主義的侵略，捍衛了中國人民共和國的主權和領土完整，留下了無數可歌可泣的故事。
抗美援朝打出了中國軍人的威風，打出了新中國的國際地位，“讓西方侵略者幾百年來只要在東方的一個海岸上架起幾尊大炮就可以霸占一個國家的時代是一去不復返了。”
1950年10月，中國人民志願軍正式入朝作戰
可又有多少人知道，這場讓中國軍人揚眉吐氣的戰爭，我們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關於志願軍在抗美援朝中的傷亡，迄今都沒有一個令人信服的權威數據。據不完全統計，中國人民志願軍至少有18餘萬人在戰爭中犧牲了寶貴生命，永遠沉睡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
實際上，志願軍的傷亡人數可能遠比18萬人更多。
拿破崙曾說過一句話：除了打敗仗，這個世界沒有比打勝仗更慘的事情了。
世上沒有不敗的將軍，也沒有不敗的部隊，饒是中國人民志願軍英勇作戰，不怕犧牲，在朝鮮戰場也吃過敗仗，而志願軍公認最慘重的一場失利，就是1951年第60軍第180師之敗。
這一仗，第180師1萬餘人陷入包圍，只有不到3000人突圍，剩餘7000人不是戰死，就被俘，留下抗美援朝戰史上最慘失敗，也被彭德懷視為職業生涯最恥辱一戰。
我們先認識一下第180師。
第180師的前身，最早可追溯到1947年組建的晉冀魯豫野戰軍（後改編為中原野戰軍）第8縱隊第24旅。1949年2月，全軍統一番號，番號定為第180師。
朝鮮戰爭爆發時，第180師正在大西南剿匪。黨中央決定抗美援朝，第180師得到命令，迅速到河北集結整訓，枕戈待旦。
第180師戰士（影視劇照）
1951年2月，第180師正式入朝作戰，被編入第3兵團第60軍序列。
當時第三兵團司令由志願軍副司令陳賡兼任，但陳賡一直到8月才抵達朝鮮戰場一線，所以第3兵團實際上由號稱“瘋子”的兵團副司令王近山指揮。
第3兵團下轄12軍、15軍、60軍三個軍。60軍軍長韋傑，紅一方面軍出身，是名經驗豐富的指揮員，而第180師師長鄭其貴，是紅四方面軍出身，比韋傑還大一歲。
時間來到1951年4月。
中國人民志願軍入朝作戰以來，先後發動了四次戰役。四次戰役中，志願軍有攻有守，有勝有負，但整體不落下風，粉碎了美軍占領整個朝鮮半島的意圖，讓美軍付出了沉重代價。
不過，由於武器裝備、後勤供應等方面的差距，志願軍還是遭受了不少損失。總體而言，雙方互有勝負，誰也沒能占據戰場上的絕對優勢，也沒能取得決定性勝利。
截至1951年4月，第四次戰役結束，雙方在三八線附近形成對峙，進入僵持局面，而美國方面也發生一項重大人事變動——“聯合國軍”總司令麥克阿瑟被解職，李奇微繼任。
中國人民志願軍第60軍軍長 韋傑中將
這種僵持沒過幾天，就被迅速打破了。
第四次戰役結束後，毛主席深入分析了朝鮮戰場形勢，他認為經過前四次戰役，雙方已形成僵持狀態，而美國深陷戰爭泥沼，國內反戰聲音強烈，急於擺脫困境，已經轉入被動。
在這種情況下，毛主席審時度勢，提出了“（抗美援朝）戰爭準備長期，儘量爭取短期”的指導方針。按照這一方針，我軍下一步主要目標是殲滅敵人有生力量，奪回戰場主動權。
毛主席的計劃是，美國繼續打，則奉陪到底；美國提出談判，則為停戰談判增加籌碼。
按照毛主席的指示，1951年4月22日，彭德懷組織發起了第五次戰役。
第五次戰役中，志願軍的部署是集中志願軍11個軍、朝鮮人民軍1個軍團，以西線為主攻方向進行突擊，而以東線為輔助，做策應進攻。
4月22日黃昏，中朝軍隊發動全線進攻。
西線是戰略主攻方向，我軍部署了第3兵團、第9兵團、第19兵團，整整3個兵團，其中，第3兵團承擔正面主攻，第9兵團負責左翼進攻，第19兵團負責右翼進攻。
兩翼主要是實施戰略迂迴，試圖從側翼包圍當面之敵，與正面友軍配合，圍而殲之。
第五次戰役作戰經過要圖
戰鬥伊始，左翼第9兵團在宋時輪指揮下，進攻比較順利，基本完成了戰役分割任務，但負責正面進攻的第3兵團、負責右翼進攻的第19兵團，都遇到了頑強抵抗。
美軍也不是慫包，有“王瘋子”之稱的王近山遇到了硬茬子，他指揮第12、第15、第60軍，在漣川以北遭遇美軍頑強抵抗，進展緩慢，在進至哨城裡、永平地區時，與敵軍形成對峙。
負責右翼進攻的是第19兵團司令員楊得志，楊得志指揮第63、第64、第65軍，突破臨津江後，也遭遇敵軍頑強抵抗，被困阻在臨津江南岸約20平方公里的狹小區域內，前後動彈不得，在敵軍優勢火力攻擊下，傷亡較大，未能如期完成戰役迂迴任務。
由此可見，我軍發動第五次戰役時，多少存在一定輕敵情緒，低估了敵軍的抵抗強度，未能如願實現戰略目標。這種情況下，我軍仍然繼續在西線發動進攻，但進軍已經不太順利。
到5月下旬，美軍不僅抵擋住我軍全線進攻，還建立起防禦縱深，並調集兵力醞釀反擊。
此時，我軍主力經過長期進攻，損失不小，疲態盡顯，而且由於戰線深入太長，補給運輸困難，容易給敵人反包圍之機，於是彭德懷決定結束進攻，將主力撤回休整。
第五次戰役轉移階段作戰經過要圖
為防止敵軍趁勢反擊，造成不必要的損失，5月22日，彭德懷下達指令，每一個兵團留下1個師至1個軍的兵力，進行運動戰防禦，掩護主力撤退，延遲敵人進攻。
這個指令是原則性的，具體留下哪支部隊，由兵團說了算。
第3兵團接到撤退命令後，制定了撤退方案，王近山決定留下第60軍，掩護兵團主力和兄弟友鄰部隊進行轉移，但60軍還有2個師沒有歸建，實際只有180師可用，不足1萬人。
但軍令如山，即便九死一生，180師上下，也沒有一個人說一個不字，師長鄭其貴決心率全師將士堅守陣地，掩護兵團主力撤退。
然而23日上午11時，鄭其貴突然得到報告：63軍已經撤退了。
鄭其貴聞訊大驚，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原來，右翼的63軍率先遭到美軍攻擊，軍長傅崇碧認為敵軍人多勢眾，攻勢甚猛，繼續打下去，自己隨時有被包圍的可能，於是下達了全線撤軍的命令。
要命的是，63軍撤退時，沒有通知180師，把兄弟部隊孤零零留給了美國人！
時任第180師師長鄭其貴
鄭其貴急忙向軍部報告此事，軍長韋傑決定讓180師撤退，回覆：
“注意派出部隊掩護右翼，並準備於23日晚將北漢江以南部隊移至春川以西地區繼續防禦。”
180師按照軍部命令，準備當晚撤退，但還未開始行動，60軍又收到兵團電令：
“由於運力缺乏，現戰地傷員尚未運走，12軍5000名傷員全部未運；15軍除已運走外，現水泗洞附近尚有2000名不能行動之傷員；60軍也有1000餘傷員，為此決定，各部暫不撤收，並於前沿構築堅固工事阻擊敵人，運走傷員之後再行撤收。望各軍以此精神布置並告我們。”
看到這封電報，韋傑犯了一個小學生才會犯的錯誤：理解錯誤。
韋傑認為，這封電報是讓60軍暫不撤收，留下阻擊敵人，掩護整個兵團轉運傷員，但以180師的兵力，根本不足以承擔這個重任，韋傑完全誤解了兵團的命令。
副軍長查玉升對韋傑說：“兵團不知前線形勢，我們不一定非要執行兵團命令，為穩妥起見，還是把180師撤回北漢江北岸為好，以防陷入敵軍包圍。”
這個時候，韋傑展現出了自己保守的一面，他原本可以向上級說明前線情況，果斷下令180師撤退，但他沒有，反而說：" 一定要堅決執行上級的命令。"
180師堅守陣地，阻擊敵人
就這樣，5月23日夜，60軍連續5次給180師發電報，要求180師暫時停止北撤，繼續留在北漢江南岸，阻擊敵人5天，掩護全兵團的傷員轉運。
這個舉動將180師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63軍撤走後，第180師右翼出現防禦空虛，這是一次致命的空虛，也是敵人千載難逢的良機。
5月24日，美軍察覺到了這個空擋，迅速派出第7師和韓軍第6師抓住戰機，趁虛直入，快速渡過北漢江，出現在第180師側後方，使得180師陷入三面受敵的局面。
美軍的戰術十分清晰，利用機械化部隊快速插入空擋，將我軍分割包圍，再集中優勢兵力加以消滅，這是現代戰爭常用的戰術策略，充分體現出美軍先進的軍事素養。
1951年5月，第180師撤退路線圖
這個時候，180師西北方向還沒有美軍包圍，如果及時突圍，有很大機會成功。
但鄭其貴沒有在第一時間果斷撤退，他堅決執行軍部命令，180師陷入敵軍包圍，拼盡全力與敵人作戰，但無奈寡不敵眾，犧牲很大，主力被美軍圍困在芝岩里以南地區。
5月26日上午，鄭其貴組織全師主要幹部在鷹峰開會，討論下一步突圍方案。
會上意見出現分歧，有人認為應當集中兵力突圍，有的認為應當分散突圍。鄭其貴分析認為，為了減小目標，應當分散突圍。會後，180師向60軍軍部報告了突圍計劃。
韋傑回覆：同意突圍決定，但你們應該組織部隊集中向史倉里方向突圍，我們派部接應。
但此時，美軍已經下定決心吃掉180師，無論是集中突圍，還是分散突圍，難度都非常大。美軍靠着兵力、機動和裝備優勢，占據軍事要地，層層設防，阻擊我軍突圍。
180師經過一個月的持續戰鬥，早已疲勞不堪，加上孤軍滯留，糧餉不繼，很多將士都是餓着肚子打仗，遭遇敵人重重阻擊，作戰不利，沒能突破包圍，甚至迷了路，搞錯了突圍方向。
而負責接應180師的179師、181師，也遭遇敵人阻擊，未能及時到達接應地點。
第180師正在進行突圍作戰
突圍失敗，損失慘重，180師不得不重新折返回鷹峰。
這個時候，鷹峰四周高地全被敵人占領，180師被徹底逼入絕境，美軍趁機發動猛攻，一顆炮彈在電報員面前爆炸，電報員當場犧牲。
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援軍不至，鄭其貴無計可施，最終作出決定：炸毀最後一部電台，毀掉密碼本，剩餘各部化整為零，分散突圍。
這是180師最後一部電台，它的被毀似乎宣示了整個180師的命運。
電台被毀後，上至志願軍司令部，下到軍部，都失去了180師的蹤影。
彭德懷、洪學智、韋傑都急得直跳腳，甚至毛主席都打來電話詢問180師的情況，卻沒有任何人能想出辦法，大家都為180師焦慮不已，但180師的命運已經不在自己手中。
後方的人沒人知道，180師犧牲的將士們，是如何打光最後一顆子彈，與敵人同歸於盡的；也沒人知道，180師最後突圍歸來的將士們，是如何血戰到底，突出重圍的。
1951年，被俘的志願軍戰士關押在戰俘收容所
5月30日，180師突圍成功的將士終於來到181師陣地。
據統計，180師在第五次戰役中，共有3000人歸建，損失多達7000餘人（包括死亡、失蹤、被俘），師長鄭其貴、副師長段龍章、參謀長王振邦等突圍成功，政治部主任吳成德堅持在敵後打游擊，一年後被俘，成為志願者在抗美援朝期間被俘的級別最高的將領。
180師突圍失利，是一次徹底的敗仗，但放大到整個第五次戰役，我軍也難稱勝利。儘管殲滅敵軍8.2萬人，但自身也付出了很大代價，死傷、失蹤人數多達8.5萬人，被俘超1.7萬人。如果從數字來看，我軍連勝利都說不上，甚至可以說是“小負”。
第五次戰役結束後，志願軍總部召開總結會議。
會上，彭德懷的心情很不好，講着講着，講到了第180師的損失。彭德懷眼光一掃，看到了60軍軍長韋傑，他氣不打一處來，大喊：“韋傑，你給我站起來！”
韋傑老老實實站了起來，也不敢說話。
彭德懷在前線指揮戰鬥
彭德懷黑着臉，繼續訓斥：
“韋傑，你這個軍長怎麼當的？你像個軍長的樣子嗎？司令部命令部隊後撤時，你們為什麼不研究具體方案，只知道照本宣科，照轉電報，為什麼不把各師安排好？你們那個180師，早一點撤退，完全可以突圍出來！”
韋傑低着頭，一聲不吭。
彭德懷越說聲音越大：“敵人的包圍圈是有空隙的，完全可以利用晚上時間突圍出來，哪有這樣驚慌失措，把電台砸掉，把密碼本燒掉的？”
彭德懷突然想起了什麼，“那個180師師長叫什麼？他回來沒有？”
韋傑回答：“他叫鄭其貴，突圍回來了，還有副師長、參謀長，都回來了。”
彭德懷火氣更大：“聽說3兵團和你們60軍還表彰他了？表彰什麼？表彰他全師覆沒嗎！”
彭德懷越說越激動，最後喊了一句：“像你這樣的指揮員就是該殺頭！”
眼看無法收場，陳賡站出來打圓場說：“好啦，彭總，大家肚子都餓了，該吃飯了吧！”
彭德懷看了陳賡一眼，仍然緊繃着臉，停了一會才說：“好吧，吃飯！”
彭德懷與志願軍將領在一起
時間過去70年，關於180師失利一事，到底該由誰負責，仍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除客觀因素外，此戰失利的責任分配，總結起來有以下幾種說法：
1、180師師長鄭其貴：才幹平庸，優柔寡斷，只知機械執行上級命令，不知靈活變通，不敢“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錯過突圍時機，且錯誤決定分散突圍，應負主要責任。
2、60軍軍長韋傑：錯誤理解兵團命令，將180師孤軍滯留，陷入敵軍包圍，對前線情況不明，卻胡亂指揮，要求180師堅守防禦，錯過突圍良機，且救援不力，應負主要責任。
3、63軍軍長傅崇碧：不跟180師打招呼，自己率軍撤退，導致180師右翼出現空擋，被美軍乘虛而入，將180師三面包圍，陷入孤軍作戰的不利境地。
4、第3兵團副司令王近山：把60軍的建制打亂，將第179師、第181師挪作他用，導致60軍無人可用，後來再調動第179師、第181師前去接應180師，已無濟於事。
5、志願軍司令員兼政委彭德懷：輕敵大意，輕率發起第五次戰役，我軍全線進攻，補給不足，沒有達到預期目標，不得不撤退，才將180師陷入險境，全軍也遭受重大損失。
志願軍將士與美軍激戰
以上說法都有一定道理，卻都過於片面。對180師的失利，3兵團、60軍、180師，都有責任，甚至連志願軍司令部，也有一定責任，不能讓某一個人、某一級單獨背鍋。
從180師師長鄭其貴的表現看，他堅決執行上級命令不是錯誤，認為他沒有隨機應變就應當承擔戰敗的主要責任，顯然是過於苛責。鄭其貴只是一名合格的將領，他做不到傑出將領的果敢堅決，在此戰中或許沒有功勞值得表彰，但也不應當承擔主要責任。
其實，天下本無常勝之師，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180師突圍失利，傷亡7000餘人，固然是一次難堪的恥辱，但並未影響整個戰局。即便180師全身而退，毫髮無損，也不能改變第五次戰役的整體結果，既然如此，就不宜深究。
毛主席顯然明白這一點，他在北京先後召見了王近山、韋傑，聽取了情況匯報。
韋傑一邊說，一邊忍着眼淚，最後實在忍不住，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
毛主席安慰韋傑說：“180師受挫的事，各級都有責任。彭德懷個人已經向軍委作了檢討，承擔了責任，志願軍司令部也承認了錯誤，總結了原因，我贊同他們的意見，這次失利原因很多，不能只怪180師，也不能全怪60軍，不能單方面說。”
最後，毛主席喃喃自語道：“看來，五次戰役，我看是打急了，打大了，打遠了！”
韋傑（中）在成都軍區與官兵合影
聽到毛主席的話，韋傑心裡更難受了。
雖然毛主席都表態不能全怪60軍和180師，但敗軍之將，難免處分。
1952年10月，韋傑被撤去第60軍軍長職務，任命為南京軍事學院高級函授系主任；第180師師長鄭其貴也被撤職，從正師級被降到正團級，算是對他們的處分。
不過，1955年授銜時，韋傑被授予中將，鄭其貴被授予上校軍銜。這充分說明，毛主席和黨中央還是肯定韋傑和鄭其貴的貢獻，並沒有因為一次失利抹殺他們的功勞。
70年過去了，180師的失利仍是我軍戰史上抹不去的慘痛記錄，永遠值得我們總結和反思。
但無論如何，180師的將士們即便面臨絕境，也沒有輕易投降，他們用自己的血肉之軀，與美國的坦克、大炮、飛機正面較量，灑下了無數鮮血，甚至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1953年，彭德懷回國後作報告
偉大的中國人民志願軍！他們是真正的英雄，是最可愛的人！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的幸福生活。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我們都應當永遠銘記他們的奉獻，珍惜和平的來之不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