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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命是自己一點一滴努力來的(九)
送交者: 宛然 2009月03月20日10:33:22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回  答: 壽命是自己一點一滴努力來的 (八)宛然 於 2009-03-20 10:32:15
真正的絕症

  一個人如果真正想活,即使得了絕症,也不會死。

  一個人如果真不想活,即使輕微到只是蚊叮蟲咬,也一定會死。

  所以,當一個人真不想活時,他所得的,才會是真正的絕症。

 我大學時,有位同學被計程車司機載到偏僻地方強暴了。她很傷心,一直想自殺,後來大家說好說歹不斷規勸、安慰,她終於想通了。

  但從此她可真的生不如死。因為每個人都很關心她,都很愛她,只要一見到她要出門,或要到哪裡去,都爭先恐後地提醒她:“小心唷!可別再被壞人強暴了!”

  你一句,我一句,人人為她好。然而,每天不停地在耳際響起的是永無休止的強暴,再強暴,對她內心的痛,一挖再挖,真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一肚子的創傷才能撫平康復。這種二度、三度,甚至無窮無盡的一度又一度的傷害,使她永遠活在被強暴的悲慘記憶里,無法過一天正常人的正常生活。結果,她受不了大家的愛,為求解脫,她自殺死了。

  另外還有一位同學,在羅斯福路等公車時,被超速的重型車輛輾斷雙腳,她在急救後,人是清醒了,但好好的“玉腿”卻被截肢了。她很痛苦,很自怨自艾,她已經沒有求生的勇氣了。還好,一些好友不停地規勸、安慰,終於她想開了,很認命地裝了義肢,回到學校上課。

  每天,好多人關心她、愛她、照顧她。只要她稍稍一動,便有不少同學跑過來,“你是截肢的人,要小心,別摔倒唷!”

  她想到操場走走,又有一大堆人來看着她、提醒她: “你是截肢的人,怎能去操場呢?還是待在教室里比較安全吧!”

  每天,你一句,我一句,幾乎所有愛她的人都不放心這截肢的人,怕她跌傷,怕她又摔斷了腳。但有誰了解,這截肢的人整天在二度傷害、三度傷害……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截肢再截肢,一再地被提醒她那有如利刃穿心般的痛,一再地被挖瘡疤,她永遠不能跟正常人一樣地過正常生活,也永遠活在別人對殘障者的憐憫與施捨中,她真的比當年截肢的痛苦還百倍痛苦,何況,當年截肢,才僅僅不到四個小時而已,但如今卻得天天被截肢,時時被截肢,甚至所有愛她的人都有意無意地動不動就截她的肢。

  終於,她活不下去,她也自殺了,但了解她內心世界的人,都為她高興,因為她從此不用再被分分秒秒地截肢再截肢了。

  車禍沒有殺了她,醫院的截肢也沒有殺了她,然而,這些愛她的人,卻很殘忍地把她截肢再截肢地,直到她活不下去,直到她死了,才肯放過她。

  任何絕症都不會是致命的絕症,只有對絕症患者的特別關愛,所加諸絕症患者的一度又一度的無心傷害,才是真正的殺人兇手,也才是真正的絕症。現在,說我自己吧!

  我承認我所罹患的嚴重貧血症,的確非常嚴重,我時時暈倒,時時休克。

  但我真有必要每分每秒都生活在嚴重貧血症的陰影里嗎?我真不能把嚴重貧血症的沉重包袱丟掉個幾分鐘幾小時或一陣子,來讓自己偷偷喘口氣,來像正常人一樣地過正常生活嗎?我真有必要,每分每秒都要念念不忘我那致命的絕症,而不斷地讓自己過得那般恐怖緊張嗎?

  從我八個月大開始,我便是外婆手掌心裡緊緊抓着不放的小金絲雀,不能有任何自由,不能飛,也不能自己走。即使我上了小學高年級,也由家人全天候監控着,為什麼不能讓我自己學習照顧自己呢?我除了到學校上課,幾乎都被關在自己的小小房間裡,自己一個人默默地玩自己的玩具,不能出外透透氣,更不能出去玩。固然,外婆好擔心我的生命安全,但我真有這麼危險嗎?

  由於關閉久了,我變得很自封自閉,讀到大學畢業,仍然沒有跟任何同學一起玩過,也沒有跟老師或同學交談過,我幾乎不知道我也會說話。當同學們在玩這玩那,說東說西時,我都只能傻傻地站在旁邊,遠遠地呆望着,說真的,我好羨慕唷!但老師怕我出狀況,外婆怕我有危險,舉凡一般學生可以做的一切日常活動,我都被禁止,因為我是個嚴重的貧血絕症患者。

  大學畢業時,我們系主任叫我去他辦公室,特別告訴我一些做人處事的道理,他說:“我知道你絕對不是啞巴,可是你為什麼不會說話呢?你要勇敢地突破你自己,想辦法讓你自己開口!”我羞慚地點了點頭,忍不住哭了,我想向系主任說聲謝謝,可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自己不住地顫抖不已。

  “我怎麼有可能會說話呢?”我想。

  我每天吃藥、打針,都不用說話。讀書、寫字、抱洋娃娃、玩小東西,也全不用說話。小房間裡,像單獨囚禁死刑犯的地牢,與外界完全隔絕,每天面對四片牆壁,更不用說話,因為牆壁也不會說話。

  家人說:“乖乖待在房間裡,才不會有三長兩短!”一個人活着,就只為了不能有三長兩短嗎?

  我升上初中,經常楞楞地凝視天空,我問自己:“每天這般單調、枯燥、又死板又公式化,可說十二萬分索然無味,但我為什麼要活着,值得嗎?不活又會怎樣?”

  我也問過外婆,問過媽媽,甚至也問過難得一見的爸爸,但大家都紅着眼眶,滿滿的淚水,卻什麼也沒有回答。

  我們一家大小都很在乎我,尤其是外婆和媽媽。我活着,我很痛苦,因為我每分每秒都被提醒我是嚴重的貧血絕症患者,而我若不想活,則外婆和媽媽會因為我的死,而從此生不如死。這種痛苦,將比我活着所忍受的,會更加重百倍千倍。我之所以必須活着,正是為了外婆和媽媽,我寧可自己背負十字架,背到死,也不願讓我外婆和我媽媽受這種不必要的苦。他們這般疼我,我怎忍心拖他們下水,怎可恩將仇報呢?

  我曾請求我外婆和我媽媽:“請所有家人,不要一天到晚,把我看成嚴重的貧血絕症患者,也不要這樣反應過度,就請放我一馬,給我一點自由空間,透透氣,好嗎?”但不管我如何哀求,我外婆和我媽媽都堅持不准。他們說這樣會失去我,因此,他們決不能冒這種險。

  我六十二年來,都只乖乖地聽話,每天按家人所規定的模式過生活,像家裡豢養的小狗狗,主人要它怎麼樣就怎麼樣,不准有自己的思想和生活。可是我不是小狗狗,我怎能活得像一隻小狗狗呢?

  嚴重貧血絕症是塊大招牌,每分每秒壓在我頭上,而我連說“不”的權利都沒有。

  嚴重的貧血絕症或許真的很嚴重,但真正嚴重的應該是這貧血絕症,而是在這貧血絕症的招牌下,反應過度的親人與家人剝奪了病患像正常人過正常生活的權利,並且每天不停地給予病患特殊的禮遇,使病患永遠走不出貧血絕症的陰影,甚至為此而喪失求生的意義和求生的意願。

  這些年,我的親人和家人,為了怕我死,而給予我全天候二十四小時無微不至的呵護和照顧,豈奈對我這事事聽人擺布的病患而言,由於這些愛我疼我的親人和家人,使我一直無法掙扎出嚴重貧血絕症的魔掌,而一再想一死了之,以求解脫。說簡單一點,這些怕我死的人,正有意無意地成了逼我死的兇手。

  當一個人真正不想活的時候,他一定會死。

  當一個人真正不想死的時候,他一定會活。

  任何絕症都不可能死人,除非這人真不想活。所以,很多人,因為愛,而使不會死的絕症病患,因為不想活,而真的死了,這是真正的絕症,與醫藥完全無關。當一個絕症病患,被看成絕症病患,而必須按絕症病患來過與正常人不一樣的生活時,這人必然會因此而成為真正的絕症。

  最好的治療是讓病人完全忘記他是病人,讓病人活得完全跟正常人一樣。

  我雖然無力反抗傳統的束縛,但我知道我不會死於嚴重的地中海貧血絕症,而會葬身在這些愛我疼我的親人和家人分分秒秒緊抓不放的手裡。


  我的期望

  人生不可太過完美,會遭天忌與天譴,所以人人都必有缺陷,只是種類與樣式,彼此不盡相同罷了。既然如此,誰都無權希望能跟別人:生得一樣、長得一樣,或過得一樣。由於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我,給我的,也必是獨一無二的。

  每天,我都很認命認分地把我該發作的,一一讓他發作完。雖然發作時,這如同冰天雪地般的嚴寒酷冷,是很難忍受的痛苦折磨,且早晚間不定時,又無限次,但我所日日再三祈求的,決不是拿掉這痛苦或減輕這痛苦,而是請神賜我足夠的忍受力與耐力,來成全我一直能活着忍耐下去。

  沒有紅血球,便沒有儲存或輸送熱能與養分的功能使我每每突然喪失體溫與體能,如陷身冰窖,而全身痙攣拘縮,令我不停地抽搐顫抖,又痛又苦,但家人都愛莫能助地眼睜睜看着我翻來滾去,哭到聲嘶力竭,直凍到昏死,仍然束手無策。或許,急救會醒,但那總是神的奇思異典,絕非必然。我好期望能每次急救都一定會醒,而且很快就醒。以免原本幾近崩潰的家中大小,又成熱鍋上螞蟻而飽受煎熬,那就太過可憐了。


  不可出名,不可出鋒頭

  一名地中海貧血症患者,最重要的事是一天能活過一天,跟正常人一樣,能繼續活下去。

  輸血排鐵都是例行的家常事,沒什麼大學問,但任何治療過程,不管多麼簡單,都步步隱藏着無窮的殺機,越公式化的,越不經心,也越危險。

  我們家始終由專業醫師和護理師來幫忙做這些別人不當一回事的小小事。我父親怕我一死,會拖累我外婆和我媽等一家人都活不下去。

  我們家很在乎能保住我小生命的每一件事,包括大事和小事,所以,我外婆再三叮嚀我父母,決不可讓我出名或出鋒頭,以免驚動明察暗訪的鬼神,半夜把我抓走。

  從小學,而中學,而大學,甚至再更上層樓,我都一路平步青雲,即使出了社會,參與各種國家考試,也都十分順利,但我父母都不准我接受表揚,或公開露面領獎。

  我外婆活了九十二歲,便丟下我這心肝寶貝外孫女而自己先走了。但她老人家卻留下一大堆規矩,要我父母一定要處處小心,別讓我被明察暗訪的鬼神,發覺到我還活在人間,以免橫生枝枝節節,而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不可出名,不可出鋒頭”,這是我絕對不敢稍稍掉以輕心的庭訓。我在任何場合,都不出風頭,也不出名,處處含藏收斂,永遠默默無聞,做個名不見經傳的平凡人。 畢竟,能活着,一切才是真的,當一個人一命嗚呼時,世俗的榮耀,又能代表什麼呢?

  我相信外婆的愚和土。我奉行她的每一句話,不亞古聖先賢的至理名言,雖然這些都很不科學,但她的人和她的話,卻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浮露而不深沉者,其壽不永。”


  武士道

  日本人講究武士道。一個夠格的武士,決不跟比自己條件差的人比斗,而且不背後襲擊對手。如圍棋,段數高的人,決不與段數比自己低的人較量,除非讓子。

  我沒有受過日本教育,也沒學過一字半句的日文,但我崇尚日本的武士道。

 我決不與條件比我差的人爭,或吵,或較量。所以,時常很多人看我被人無理羞辱欺侮,都從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都很驚訝。我說:這些入學歷比我低,地位比我差,福氣比我薄,家境比我苦,我怎能與他們一般見識呢?我豈能自己作賤自己呢!

  我雖然不配當武士,但我堅守武士道。


  產前篩檢

  從醫院所提供的刊物上讀到,地中海協會很熱中於產前篩檢及結婚前的健康檢查,他們主張以人工流產來打掉地中海貧血症的胎兒,或令同樣是帶因者的男女不要結為夫妻,以免生下地中海貧血症的孩子。他們相信只要不斷宣導,再幾年這種孩子的出生率必可趨近於零。

  我聽了以後,很不以為然。

  這個社會需要形形色色的人來共同組成,其中也包括地中海貧血病患。每個人的出生,都必有他不能被取代的特殊任務和理由,每個人都有他求生的權利,不能被剝奪也不能由他人來替他做主,擅自決定他的生或死。

  地中海貧血症胎兒,不是殺人放火或作奸犯科的十惡不赦死刑犯,為什麼在媽媽肚子裡就得被判處死刑,而沒有能為自己說半句話,這樣不會太不公平嗎?不會太霸道,又太不人道嗎?地中海貧血症的病患,除了要每月定期輸血及每天排鐵外,完全對社會沒有構成一絲一毫的傷害,何況地中海貧血症病患,不會傳染,也沒有任何殘障,可以完全和正常人一樣地上學上班,為社會奉獻,為公眾服務。這樣的人,為什麼連降生人間的權利都沒有呢?

  聖經說:“每個人都是天主的精心傑作,而且每個人的誕生,都有他不能被取代的特殊理由,有他的神聖任務與使命。”又說:“任何人,都沒有資格殺人,也都沒有權利替別人決定生死。”

  我自己是應該被篩檢掉的中度地中海貧血症病患。我媽堅持不人工流產,不打胎,才千辛萬苦保住我這條小命。我從出生不滿周歲便開始靠輸進外人的血而活。但我相信,我六十二年間的努力,對國家社會而言,值得這些輸進我體內的血,也值得那些昂貴的排鐵劑。

  我有完整的學歷,也有十分安定的職業和事業。我有幸福的家庭和五名健康健全的優秀兒女。說真的,比正常人遜色。我很不能理解,像我們這種地中海貧血症的胎兒,為什麼沒有降生人間的權利?又為什麼在媽媽的肚子裡就要被處死?

  您們不覺得我們冤死得太無辜嗎?您們不會太霸道、太不人道嗎?您們實在太殘忍了。


  借屍還魂

  我媽生下我之後,由於我罹患了中度海洋性貧血症,要每個月定期輸血,又要每天打針吃藥,左鄰右舍都指指點點說我們家不知背地裡干下了多少傷天害理的惡事,才會造孽生下這種又吸血又吃藥的鬼女兒。後來,我因為缺血缺氧,一直無法正常發育,而頭腦也跟初生嬰兒一樣,到了十一歲仍然不會說自己叫什麼名字,不會算一、二、三,也不曾說過一句像樣的話來,顛顛倒倒,斷斷續續,很少有人能夠聽懂。

  左鄰右舍更肯定,我們家是在報應,否則,怎會生出這種罹患罕見惡疾的低能智障兒呢?

  我媽被指指點點,外婆也被指指點點,而我更被當成茶餘飯後的笑話來嬉笑玩弄。但我媽是有知覺的,她會痛苦,外婆也有知覺,當然也會痛苦,偏偏我這孽種,卻一點知覺也沒有,早晚傻呼呼的,根本不知我媽和我外婆究竟肚子裡吞進了多少眼淚。

  我十一歲那一年,不知什麼原因,突然被感染了一種不知名的病,整年高燒不退,全身虛脫,我媽和我外婆背着我到處求神問卜,到處訪求名醫,但仍然宣告醫藥罔效,而斷了氣。

  我媽堅持我還會活過來,不肯裝棺埋葬,而且還二十四小時緊緊摟抱着我,想用她的體溫把我冰冷的屍體給熱回來。由於我媽的不死心,和外婆感應天地的愛,在日以繼夜的念佛聲中,我終於又甦醒了過來。

  或許這就是。宗教上所謂的神跡吧!

  我活了過來,最高興的是我媽和我外婆,但我許久許久都不認識她倆是誰,而我媽和我外婆也十分錯愕地不知道這甦醒過來的孩子到底是誰。因為,我變了另一個人,不但一點也沒智障,沒有低能,而且非常聰慧,與斷氣前的我,截然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我外婆和我媽認為原來的我,已經死了,現在的我,是另一個人借我的屍體來還魂。

  左鄰右舍也擠得一屋子滿滿的,大家都來看熱鬧,幾乎每個人都同意我活過來是另有其人借用我的屍體還魂。他們不相信我們家有這種道德,可以救孩子的命,改變孩子的命。

  我甦醒過來之後,竟然可以直接升上小學五年級,沒有半點困難。本來,家人和老師都認為四年級以前是一片空白,如何能有辦法應付高年級艱深的功課呢?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我竟然讀出開校以來的最高成績,到了六年級還領了市長獎,考取一流名校,並囊括了好多個別招生名校的狀元。

  我所有的親朋戚友,都人人心裡有數,認為我不是人,我是附身的冤死鬼魂,對我都有點毛毛的。何況我每個月要定期輸血,更印證了我這死屍本身真的沒有造血能力,要靠吸取世間活人的血來維持生命。

  我這一生讀了很多很多的書,但讀得比一般人容易,這是一些教我功課的老師,很不能理解的。其實,我自己也很奇怪,很多我從來沒有學過,也沒接觸過的東西,我為什麼會懂?像日文、韓文,我從來沒學過,但我能讀、能寫、能說,跟自己的母語一樣好。我上俄文時,俄國教授問我:“你是俄國人嗎?”我搖搖頭,而她聽了也不相信地搖搖頭,因為她覺得我的口音必是在莫斯科土生土長的華僑。

  我有一次在東京去拜訪父執輩時,發覺每條街道都很熟悉,就像我當年到韓國光州公事訪問時一樣,我發覺我對四周的環境,一點也不陌生,我和當地一些老人閒話家常時,他們也以為我是本地人。

  我想,我果真是借屍還魂的冤死鬼或殭屍嗎?左鄰右舍永遠解不開這個謎,醫生也解不開這個謎,即使我媽和我外婆也解不開這個謎。

  我問過不少大夫,是否可以幫我檢測出我是真正的活人,還是一具有鬼魂附身的屍體而已?大夫說:“依據你的病情和病史,你應該是早就死了的人,但你為什麼還存活在人世間呢?”我如果不是真正的活人,我為什麼每天還得吃飯呢?

  以前,左鄰右舍或親朋戚友,都嘲諷我們家缺德,才會生出我這種廢物來,但現在我長大成人了,也在學業上和事業上有了成就,他們都說我不是我們家該有的那個孩子,而是另有其人來借屍還魂,與我們家根本無關!

  我活得好委屈唷!我從小到大,活得十分辛苦,也十分辛酸,但很多人都以為我活着沒什麼稀奇,因為他們認為我原本就不是活人,怎麼會死呢?我這人只不過是一具被借來還魂的活動屍體罷了。


  醫師的眼睛

  由於時常進出醫院看病,日久天長。與醫生越相處,彼此越熟。過年,有大夫問我:如何才算是一位真正的好醫師。我說:“當一個醫生,能很自然地看出每一個病人是他的骨肉至親時,他才算是一位真正的醫師。反之,當一個醫生,看每一個病人,都只是一個病人而已,他即使醫術十分精湛高明,也只是一名庸俗不堪的三流大夫。”


  吸血殭屍

  大學畢業已快四十年了。想起剛出校門時的茫茫然,那種真和直,不禁打內心興起一絲絲漣漪般的微笑。我本來要到西德深造,但我爸媽繳不起昂貴的出國保證金,要我自己設法去張羅,我只好先找個能存錢的工作,來緩解燃眉之急。

  我毅然接受了報社的派遣,隻身到台南縣當記者,順便找個省中教師來兼差,這樣一舉兩得,很快就可馬克馬克地成為富婆。

  一下新營車站,充滿了希望,豈奈人算不如天算,我的貧血症發作了,十分嚴重,在旅館一倒就好幾天起不了床,我人生地不熟,真怕枉死在異鄉,可是寫信稟報父母,又怕老人家擔心,只好拿起大學通訊錄,把住台南縣的同學,全抄了下來,用限時明信片寄發S.O.S。

  幾乎該來的同學都來了。一籃水果,兩三句問候話,便算盡了朋友之義。我這病人,還是躺在旅館內等死。

  有一天,來了一位老伯母,問清楚我叫什麼名字,便什麼話也沒說地,把我背起來,隨行的小弟弟和小妹妹,也幫忙扛起我的行李,一句話:“我背你回我們的家去養病。出外三不便,你也不用客氣,就當我是你媽好了。”這就是我懷念一生的台南媽媽,也是我兒女心目中最為尊敬的台南奶奶。

  我那同學原本到旅館探過病,就當沒事了,沒想到一回到家,他媽媽便責罵他太無情無義,怎麼可以把重病中的同學丟在旅館,孤孤單單地沒個親人照顧呢?

  就這樣,我成了這家的寶貝千金,也成了兩位淳樸老人家所疼愛有加的掌上明珠。這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為甜蜜也最為溫馨的幸福歲月。

  有一年,我突然接到了訃音,沒想到我那好端端的台南爸爸竟然不告而別地走了。我急忙打點行囊,以最快速度趕回台南奔喪。我和我那土土的呆頭鵝同學一起睡在大廳靈堂下的草蓆上,我們兩人分別睡在老人家的兩側,陪死去的老爸在地上躺了整整十天,直到入殮出殯。

  我每晚依偎在冰冷的屍體懷裡,摟着抱着,淌淚到天明:怎麼可以不讓我看最後一眼就走了呢?

  “老爸,您不是最疼我這顆掌上明珠嗎?”

  為了安排入土為安的地理風水,我那土土的呆頭鵝同學,似乎長大很多。他忙進忙出,已經不再是渾渾噩噩的阿舍少爺了。

  古話說:“男主外,女主內”,我很少跑出大門外來拋頭露面,總是陪着我那台南媽媽整理一些家務,零零雜雜,很難得有時間到曬穀場來透透氣。

  有一次,我台南媽媽要我端茶到大廳前廣場去招待客人。突然,冒出一位騎腳踏車的地理師來招攬生意。他問:“您們這裡有老人家剛過世對不對?”我同學說:“對!”

  他又問:“您這人,大不了讀法律系畢業,將來大不了當個普通公務員,可是呀!好可惜呀!好可惜呀!”

  我同學問:“到底有什麼好可惜的?”

  他又說:“您讀了大學,真是老天無眼,因為這樣一來,您弟弟妹妹的書全被您讀光了,從此讀不上去了。”

  後來,我同學的弟弟妹妹,果真一個也沒讀上去,低學歷,低層次,很令我傷心。畢竟他們也是我的弟弟妹妹呀!

  當時,這地理老師看見我端茶出來,嚇得一臉土灰色,從腳踏車上摔了下來。大聲叫嚷着:“吸血殭屍,吸血殭屍!”

  我同學告訴他說:“別怕,那是我同學,是個活生生的人!”

  那人許久許久才定下魂來,結結巴巴地要求我伸出雙手給他看看,並逼問我:“你真的是活人?不是吸血殭屍?”

  我點點頭。

  “那你身體裡的血,怎麼會全是別人的血?而你的臉和你的雙手,怎麼會這般冰冷,這般硬呢?”他又問。

  說來奇怪,我得貧血症要定期輸進大量各處來的血,當然會全身是別人的血,只是,他為什麼會知道呢?這種知道呢?難道他是通靈的陰陽眼?

  他說:“你這姑娘的祖宗積了很多德,而你自己更是既慈悲又慈祥,做了很多善事,否則,你早已是死了好久的人了。你的五官沒有半點陽壽,怎會留在陽間呢?你應該不是活人,而是一具活的吸血殭屍!”

  我後來,回至閨房裡,邊哭邊想,這人的確說得很準,可是我真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真的是一具活的吸血僵於嗎?我又冰又冷又硬,是因為我缺血缺氧,不是嗎?誠然,地中海貧血症要靠輸進別人的血來延續自己的生命,但輸血並不是吸血呀?何況我也活得跟正常人完全一樣,既不用睡棺材,也不怕白天,特別是我夜晚也跟正常人一樣必須躺在床上睡覺才行呀!還有,我仍然要跟正常人一樣吃飯呀!

  人生的際遇,總是充滿了萬般無奈和無助。我何嘗不希望能不靠別人的血而活,又何嘗不天天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骨髓也能造出血來,但我真能做得了主嗎?啊!我竟然是會吸血的活殭屍,竟然是這般可怕的女鬼!

  記得前些年,有一群道家的煉丹弟子專攻麻衣神相,一直尾隨我很久。本來,我很想報警處理,後來似乎不打不相識,反倒彼此成了好朋友。

  我很詫異地問他們:“您們為什麼要尾隨我?”

  他們說:“我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活人,還是女吸血殭屍而已!因為依照麻衣神相,你早就不在人間了,而且你的五官也顯示出你吸了很多別人的血,所以,我們判定你是活的吸血女殭屍鬼!”

  我真的好冤枉唷!我明明是活生生的人。為什麼這幾十年來,有那麼多人:包括靈媒、乩童、地理師、命相師、陰陽眼、寺廟住持等,硬要說我是死了的人,說我是女吸血殭屍呢?


  披麻戴孝

  一九九O年十月底,我在台南的媽媽突然心臟病發作,而永別人世。

  本來,全家人都期待這一年春節,台南媽媽能到台北來和我們一起過新年,也盼望她能多住一段日子,和這些不常見面的小孫子,多增進一些感情。

  我同學答應回高雄幫我請命,也說定第二天回我們電話。

  但接到的卻是老人家一大早突然過世的訃音。我們全家都哭了,而我這不中用的小女子,竟然暈倒在地,久久不省人事。

  當天,我請人開車送我回台南奔喪,因為我兩眼的網膜哭破了,兩腳也不聽使喚,實在無法自己坐車。想當年在台南縣工作時,幸虧有這麼好的媽媽,否則早已病歿他鄉了。

  到了家門口,台南媽媽已躺在大廳前的草蓆上。我緊爬着進去,跪着稟告她老人家,我這不孝女兒趕回來了。我牽起她冰冷的手,吻着她冰冷的臉頰,我越想越傷心,為什麼不肯讓我見見最後一面,交代幾句話,再走呢?真有必要這麼急嗎?

  我同學告訴我:“媽媽的喪事,很快就可以辦妥。現在已是科學時代,不照傳統那些繁文縟節,一切都簡化了。”

  我說:“媽媽是您的,就由您做主吧!”

  不到三天,我台南媽媽的喪事便全部清楚,靈桌也燒了,所有的孝麻和孝服也全丟了,這叫:清潔靈。我那些弟弟妹妹,以及他們的子女,也全清淨沒事了。

  我記得我內祖母過世和我外公外婆過世時,都不是這樣潦草的。我便到處請教民俗專家和深研傳統喪禮的老前輩,他們都反對我同學那套現代化葬禮,畢竟父母養育之恩,如山高,似海深,怎可這般敷衍交差呢?

  我問:“會有什麼不好的影響嗎?”

  這些專家和前輩說:“父母過世後,要受十殿審判,非常痛苦,所以,兒女要按時“做七”來撐她、支持她,來一審一審地陪她過閻羅殿,這樣便得做滿七七四十九天,再做百日,再對年、兩年、三年,這樣還差三個殿,所以,有孝心的子女怕父母熬到最後一關,會有心力交瘁之苦,而寸步難行,時常做了三年之後,加做五年。”

  我又問:“做七能提早或縮減日數嗎?”

  對方答:“絕對不可以,因為由一殿到另一殿的日期是一定的,一如懷孕,即使科技再進步,也一樣要十個月。”

  我再問:“那披麻戴孝呢?”

  對方又答:“父母剛過世,在完成審判前,不能升天成佛,也不能投胎轉世,或下地獄。這時的父母,幽幽一縷孤魂,可說無依無靠,不知何去何從,加上怕光、怕熱、怕陽氣,也怕地痞流氓之野鬼,幾乎步步危機,而無處躲藏,無處安身。所以,由子女們來披麻掩護父母魂魄,使父母得以子女所披之麻為日夜之庇護所。又戴孝更是父母之保身符,可保父母之靈魂,出外不受野鬼欺凌,於一殿又一殿之審判中,不受酷刑逼供。想想父母過世後,孤孤單單一縷孤魂在陰間受審受苦,甚至無依無靠而自己一人承擔千萬折磨,我等為人兒女,若不能在陽間為其後盾,為父母撐腰壯膽,則父母辛苦養兒育女,又有何用?”

  我聽了不禁嚎啕大哭。那這段日子我台南媽媽可就完了,她現在可不知如何來熬過這漫長的十殿審判的苦日子了。

  我怎能讓這般疼我的母親在陰間受這種惶惶終日,卻無處庇護、無人撐持的苦,及早晚自己孤立無援的悲慘生活,那我不是比禽獸更不如嗎?

  我同學很科學,聽不下這麼不科學的事,可是,萬一這些事是千真萬確的,那可憐的必是我在陰間的母親,那時誰來救我母親。何況,縱使這些不科學的事,只是一種揣測的想象,我也沒什麼損失呀!我寧可上當受騙,也不拿自己母親的幸福去冒險!

  我開始遵照傳統古禮,替我台南媽媽做七,從頭七到滿七,又做百日,再做對年、兩年、三年,而後五年。我家的孩子,每天三餐,按時端飯上靈桌給奶奶吃,跟活着的奶奶一樣,而且每餐都奶奶先吃,等三炷香燒三分之一時,我們全家大小才開動。每天,五個孩子上下學或出門,都跟奶奶稟報清楚,平常有好吃的,或生日蛋糕,都先孝敬奶奶一份。這樣一年又一年,直到十年後的今天,這慈祥的台南奶奶仍然是我們家最大的長輩,仍然是我孩子心目中最值得懷念的“阿嬤”。

  我也遵照傳統古禮,為我台南媽媽披麻戴孝。有人說親生子女守孝三年,可是我不是她親生的,她沒義務養我,卻跟自己親生的一樣疼,一樣愛,所以我應該守孝五年,以加倍報答她的救命大恩。前後五年,我每天披着粗麻做的孝服,為台南媽媽守靈守孝。我從不敢脫下來,我怕媽媽受傷。我替人辦案,或上任何班,我都請求對方諒解我穿麻衣不能脫的苦衷,如果對方不同意或太介意,我便不接這些案子。我覺得媽媽比金錢重要,豈可為了賺錢,讓媽媽無處安身,而多受不必要的苦!

  整整五年,為了台南媽媽,我沒有一分一秒不披着麻,戴着孝。起初有不少人指指點點,以為我神經錯亂,後來也見怪不怪。我告訴孩子,不可為了怕別人笑話,而讓奶奶在陰間受苦,只要奶奶平安走過十殿,在陰間有保護傘,我們什麼都不考慮,什麼都不怕。孩子們在學校,我告訴老師這是我們台南的習俗,不能廢,老師也都能諒解。

  我台南媽媽過世時,我五十二歲,等五年守孝期滿時我五十七歲。我守孝第三年,在大醫院開刀,其後又一刀接一刀,都是致命的絕症。我五十八歲才正式被宣告脫離險境。

  我曾經在全省各地,被不少名命相家鐵口直斷,他們都算定我活不過五十六歲。

  我朋友的師尊是濟公大師的得意弟子,他毫不猶豫地打包票,如果我能活過五十六歲,他願意拆館收攤,並三步一跪地,由彰化拜到台北我家。

  我堂兄是茅山道士的衣缽傳人,他在家族祭祖墳時當眾誇下海口,說我如果能活過五十六歲,他願意割下腦袋,讓我當足球踢。前幾年,我這堂兄在與人鬥法時,當場吐血而死。

  我有位長輩,拿我的八字到台中縣一位名師那兒去算算看,我一刀又一刀的大手術,是否能平安過關?這位名師說:最多活到五十六歲,再下去就沒有陽壽了。

  至少有大師級的高人,不下二十人,都坦言不諱,我最多活到五十六歲。但我今年已六十二歲了,可見壽命不是天註定的,而是自己一點一滴努力來的。

  回想我五十二歲到五十七歲,這段整天披麻戴孝的哭喪歲月,我所生的病都是不會活的絕症,但我不也平安地活下來了嗎?

  難道這是披麻戴孝救了我的命?或我台南媽媽躲在披麻戴孝里,她暗中救了我?


  天律與定數

  一九九O年的夏天,我的朋友楊先生,娶了二媳婦,並在松山中坡南路購置了一幢房屋,據說這是他二媳婦的嫁妝。

  楊先生一直邀請我去參觀他的新房子,因為這是他這一生第一次擁有自己的窩,他很高興。

  我罹患有先天性嚴重貧血症,身體沒有保存體溫的能力,而且動不動就暈倒,很令人束手無措,所以,我很少出門,一來怕給家人添麻煩,二來不願意驚擾四周的親朋好友。

  楊先生好希望我能到場,實地幫他了解一下這新房子的陽宅格局,可是,我根本不是什麼堪輿專家,一點也不懂什麼地理風水,即使我到了現場,一看再看,我想我又真能看出什麼端倪呢?所以,我推辭又推辭,始終覺得能儘量不去比較好。

  不料,楊先生請他的一大堆朋友,到我家來強拉我出門。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由二位家人陪同,跟隨他們上路。

  到了中坡南路新宅的門口,我已上氣不接下氣,實在走不動了。那知,楊先生已在門口招呼我們。大家想,既已到了,乾脆不用休息了,就直接進去裡邊坐吧!豈奈,我的身體已經累到寸步難行,好想就地先停下來休息。

  大家扶着我,終於,把我扶進楊先生客廳的沙發上。突然,我全身發冷,開始顫抖不停。真奇怪,這裡怎麼會這般陰呢?我連牙齒都上下打顫,楊先生一看情形不對,趕忙去找電熱器,但我已等不及地休克了。

  我自己一個人,飄飄渺渺,似乎置身在一處又黑又暗的陌生地方,我沒來過,也沒看到半個人可以問,我很害怕。這時,隱隱約約地聽到有個聲音:“文曲星君快要到了,大家準備出來迎接”。我想:今天好巧,怎麼會碰上文曲星君呢?我從沒看過天上的神到底長什麼個樣子,很好奇,特別是在這沒有半個人的黑暗地方,要真有個什麼文曲星君,那不就得救了。我倒想湊他一陣熱鬧,看看文曲星君的風采。

  時間過得好慢,一分一秒,滴滴答答,簡直比一年還難熬。果然,逐漸有了一陣說話的嘈雜聲,你一句,我一句,可是我卻害怕到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

  又過了很久很久,一群人出現了。我想問問他們,究竟這是什麼地方。便慢慢地向前走上去,我很小心,因為當下的情況,太過神秘,也太過恐怖,實在令人吉凶不明,敵友難分。
  這時,為首的一個人,一看我靠近他們,也向着我走過來:“原來是文曲星君駕到,失禮!失禮!”

  我回頭向後看,除了我孤零零地一個人,哪有什麼文曲星君?我說:“先生,您認錯人了!”對方搖搖手:“沒錯,文曲星君啊!我們迎接的是您!”

  我說:“可是,我只是一名很普通的家庭主婦,是很平凡很平凡的人,怎會是什麼星君呢?”

  對方說:“文曲星君啊!您有所不知,且請先進裡面小坐,再容下官為您慢慢解釋!”

  我不知為什麼眼睛突然一亮,發覺置身在一處很莊嚴的神殿裡,剛剛那個人坐在正中,我坐在他的左側,神殿四周,滿滿的坐着很多人,有大官,也有小官。有文的,也有武的。

  “到底這是什麼地方?”我問。

  “是地府!”答。

  “我是不是死了?”我又問。

  對方點了點頭。

  我不禁放聲大哭。我只應朋友之邀,來參觀他的新房子,竟然這樣不明不白地就死了,我好冤枉呀!我好無辜喲!

  “文曲星君呀!請別傷心。我們只是有事請您來地府商量,等一會兒,彼此有個結果,就馬上送您回去,只是死幾分鐘而已!”

  對方說,我時常暈倒不省人事,可是我的元神和三道靈光卻一再把他們要抓的人給放走了,使他們十分為難。他說,他們是奉命辦事,所執行的是天律和定數,所以,不希望我的慈悲,成了他們的絆腳石,這次,他們看到我竟然出現在這幢新房子裡,他們以為我是來插手管閒事的,因為他們要在這兒抓走的人,有好幾十個,是大案子。我很奇怪,我哪曾做過他們所說的那些事?我只是一個忙於家事,養兒育女,早晚侍候公婆的小女子而已,我哪有這份能耐?這份本事?

  但對方說:“天機不便泄漏,我們只請求您儘快離開這房子,並從此不要再出現在這個地方,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我說:“當然可以,您們不是說這是公務公事嗎?”

  那人說:“這當然,請您看看這公文!”

  我接過來一看,地府果真也有公文,而且一項一項地,列舉得十分清楚。所有要抓走的人的名字,也一一寫在上頭。我看到地點欄所記載的是:“X之不動產內”,事件是:“墜機摔死,與壓跨地上物及壓死地上住戶及行人。”我看了名字,發覺我的朋友一家全在上面,好是難過。

  我說:“我好朋友一家大小都要死嗎?”

  對方說:“是的,這是天律和定數,我們只負責抓人,不做任何決定。”

  我知道求這些人求到我由黑髮變白髮,也沒有用,他們只是執行單位,做不了主。

  我告訴他們,我不知道他們所說的文曲星君到底指的是誰,而我是否真的是他們要找的文曲星君,我自己也從來不知情,當然,我也不會相信。但我答應他們的請託,決不再出現在這地方。我說:“我能離開了嗎?”

  沒有任何回答。我聽到了大家叫我醒過來的聲音,和我家人緊張的哭泣聲。“好了,已經醒了,已經醒了!”

  可是,我才剛恢復清醒,卻又再度休克。只覺得我又在那神殿,看到了剛剛那些人。

  我問:“我能求佛菩薩救這些人嗎?您們能手下留情嗎?又出事地點能換嗎?這裡是市區,是鬧區,會殃及許多無辜,真不能換個地方嗎?或許這X人的不動產還有好幾筆,真不能基於慈悲,給予通融嗎?”

  對方沒有回答。我一急,忍不住便哭了起來,我狠狠地告訴他們,墜機那天,我一定會提早來這兒與我好友楊先生一家人一齊死,我既救不了人,我只好賠上自己一條命來贖罪。我這話一說完,他們倏地又從我眼前消失了。而我又清醒了,大家又叫着:“清醒了,清醒了。”

  但很快,我又休克了。那些人,又出現在我眼前:“文曲星君呀!請不要這樣求我們,也請不要這樣一意孤行,我們地府是您下屬,會承受不了這天大的罪。今後,只要您能不插手管我們的事,我們也決不管您的事。您想念經禮佛,求菩薩救苦救難,一切都由您自己全權來做主。總之文曲星君有文曲星君的尊嚴,下官們只能言盡於此,就此告辭了。”

  頓時,我又清醒了。像一場大夢,腦海里只浮現出兩個大大的字:“黃東”。

  我不禁懷疑,這兩個字代表的是什麼?是個地名嗎?還是人名?還是什麼宗教術語?

  我請教我的好朋友楊先生,他不知道。我又請教所有在座的人,也沒有人知道。這時,有人建議,會不會與這房子的房東有關?因為:“黃東”與“房東”發音很像。

  我這朋友馬上打電話問他二媳婦,果然與她有關,黃東正是她父親,住在中南部的雲林縣東勢鄉。

  我告訴我的朋友楊先生,如想住這房子,一定要先念個經,把每個角落都繞過佛,灑過淨。我的朋友是老人,完全同意,但他的二媳婦是現代科學人,卻堅決反對。我不得已,才又告訴他們,不念經,恐怕這房子會死很多人,而且念經不能惹左鄰右舍的罵。有了“罵”,就“四馬難追”,一切會無法挽回。經過這番說明,所有他們的家人,總算人人同意了。當時,我曾哭着懇求他們換地點,並手下留情來放過我的朋友楊先生一家大小。他們的答覆是“黃東”。我腦海里浮現出的“黃”字,是頂上,“廿一”,底下“八”,中間是,“由”,而“由”是酉,是地支的第八個字。所以,時間應該是八月廿一日上午八時左右。”

   我又說:“其次是,“東”字,我腦海中浮現出的字是上下“十八”,中間一個“田”字,所以,應該是十八人,地點:田的中間。”

  好多人說:“我們趕緊打電話通知空軍吧!”

  我搖搖頭:“我們只是小百姓,哪有資格打這種電話,何況,這是國防機密,也輪不到我們說話。”我答應過地府的人,決不插手管這件事,充其量,我只能懇求他們不要傷及無辜,而堅持換地點,這樣我就可救活我朋友一家大小的生命,這就是我所能做的,說來說去,什麼文曲星君,也不過如是而已。

  一九九O年八月廿一日上午七時余,一架空軍運輸機失事墜落在雲林東勢鄉的蔗田裡,三少將,八上校及飛行官等總計十八人不幸全部罹難。這塊地正是我那朋友楊先生的二媳婦所繼承的土地。真的,地點換了,但十八名軍官仍然死了。

  我哭了好多天,但我又能如何?

  什麼是天律?什麼是定數?

  夢中,那些地府的人告訴我,無論是天上的官或他們地府的大大小小,都很尊敬尊重文曲星君,所以,沒有人敢把文曲星君的話當耳邊風,只是他們所作所為都是奉命行事,至於負責抓人歸案,更不准有任何差錯。我聽了,很覺汗顏,我知道,我實在太為難他們了。不過,我一直耿耿於懷的是:到底是誰在做主,下令辦這種事?而這人又為什麼要這般殘忍呢?他不是天上的一尊神嗎?我想,我如果真是文曲星君,我一定要親自上天庭一趟,與這人好好理論個一清二楚。但什麼是文曲星君呢?我一頭霧水。


  附註一:如欲知詳細情形,請看一九九O年八月廿二日各大報頭條新聞。

  附註二:我夢中離開地府時,我看到一副對聯:“黃土有幸埋忠骨,綠水無語泣英魂”。

  附註三:子不語怪力亂神。我覺得陰陽是無憑無據的事,雖然,我對這十八位軍官的罹難,很感疚歉,但我們生活在這麼科學的時代,又能如何?

  附註四:墜機的這塊蔗田,在我的要求下,已正式捐給空軍作紀念碑塔,以表哀思。

  附註五:楊先生一家大小之所以能死裡逃生,應該是因為他們的良心和慈悲心吧!當時,知道這房子會死很多人,便有不少親朋好友極力勸他趕緊把這房子賣掉,而這房子的地點實在不壞,只要張貼廣告出去,馬上可以高價脫手。但楊先生堅持自己一家被壓死在這裡,也不肯開溜,讓別人莫明其妙地搬進這房子替死,而楊先生也堅持不搬遷到別處,以免冤有頭,債有主,換地方仍要被壓死時,反倒害死了搬遷後無辜的左鄰右舍。我聽了十分感動,也深信楊先生一家,必會得救。


  補充說明:

  1.作者絕對不是文曲星君,也不懂什麼叫文曲星君,根據中國傳統觀念,天上的星君應該不會是女的。

  2.作者不會算命,也不會批八字,更不會陰陽眼,所以,沒有能力幫人解決任何疑難。

  3.作者暈倒時,偶爾會在現場碰巧看到以前死在那個地點的人,但那是不小心撞上的,機率很低,並不是想看就可以看到,更不可能想到陰間看誰就能看誰,這是不可能的。

  4.陰間與陽間完全沒有兩樣。有住陰間的台北,也有住陰間的高雄,在街上行走,也是擠來擠去,十分熱鬧,要碰到熱人很難,要想找人更是比海底撈針還難。

  5.我聽過有靈媒和乩童,能幫人下陰府,找已故親人,但我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實在不知道這些人是真還是假。我只能說,我出入陰間,從來沒有遇到過陽間來的“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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