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義的籠中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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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是否是第一義,這在本體論上可以討論,但我傾向於認同道法自然,而非道法自由。自然是客觀存在自身,或曰物自體或曰實相,自由則是人造的,理性創造的先驗概念,基於人對世界的理解。那麼把萬物的緣起歸於自然本身,還是要自己找出一番道理來為自然立法,東西方哲學的態度是不一樣的,東方哲學是體驗的,簡單來講就是有類於禪定的體驗,道德經白紙黑字談及了;西方哲學是思辨的,簡單來講就是腦筋急轉彎,所以東西方哲學對自然本質的理解當然相差很遠。我們根本用不着說東方人更聰明,路徑的不同而有天淵之別。
自由的法則引入人文世界才是最糾結的地方,它看起來似乎很有道理,但自由君臨天下,一切人文價值都成了自由的奴卑,這就有點問題了。生命之下就是自由,有點給班長霸位置的意味,其實沒有自由人也死不了,可見自由與人類自然本質無關。那憑什麼說自由和生命是人的本質?只能說自由代表了人的價值,也就是生命的尊嚴,這樣就與中國文明接軌了,大家可以坐下來談談什麼是人?什麼是人類?什麼是人性?什麼是人類價值?以及什麼是人類價值中的自由。
但與其說是接軌和坐下來談談,不如說是西方文化搬個小板凳來聽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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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從人文意義上來看西方自由是什麼?自由就是信仰。那麼人類有沒有不相信自由信仰的自由呢?自由主義者認為,不follow自由的人,屬於中世紀的木魚腦化石。
冬冬說,你能不能接受被迫做一件事情,哪怕是一件好事情?這是明擺着的老虎凳和辣椒水,典型的二元論的思維方式。首先它是用解構的方式來理解存在的,接下來就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判斷,包括自否定的否定、以及非自否定的內外兩重否定。
其實在生活之中,不是你能不能接受,而是你不能不接受,這是天道。不存在孤立的事件和孤立的個人,人的雙重本質、事件的整體屬性,決定一個人自由的可能空間,包括人純粹的意識活動,都不是自由自在的,因為人是文化的存在。所以我們不能說“被迫”做一件事情,就肯定是不好的,比如種子有發芽的自由意志嗎?也有也沒有,種子只能在春天被迫發芽,它不能說我選冬天,冬天你去找冬冬。
所以什麼是被迫呢?當你不理解的時候是一種強迫,理解了就是適應。小孩子不好好吃飯,有誰見過大人不好好吃飯的?那麼大人一日三餐好好吃飯是因為被迫嗎?再說不想吃也強迫自己吃一點,是服從健康重要還是服從自由重要?強迫自己是不是自由強迫?自由強迫算不算強迫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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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數不清的理由可以啟發我們認識到自由的反面並不是簡單的負能量,有時候它是必須的,有的時候可以從不自由轉化為適應,有的時候不自由是通向自由的必經之路。。。等等等等,所以從全景的整體和過程的變化這兩個方面,都可以幫助我們跳出孤立對待事物以及非黑即白的立場,這樣就避免了二元論自否定之否定的偏執,而由於對自由不再抱有絕對的立場,那麼對一切不自由的現象便不再存有敵意,於是我們又從自由的非自否定中解放出來,我們也可以說,把自由從對立的僵局中解放出來。從這裡驀然回首,我們可以發現,原本強固堅持的自由,並不是真正的自由。
如果中國人在哲學上沒有說過的東東,那它的存在理由大概就不充分了,比如自由。莊子是人類自由的老祖宗,但他不說自由,他說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孔子也不說自由,他說從心所欲不逾矩。從心所欲是左,不逾矩是右,這是不是左右逢源?左右逢源是不是大自在、大自由?
所以什麼是自由?自由不是上來就一哭二鬧三上吊,說我死給你看,這不是自由是自殺。搞得人神經兮兮的,能不能放鬆一點啊?自由還沒到手,自在先給沒收了,信心怎麼建立?信仰怎麼追求?這樣的自由,根本就是自由的原教旨主義,而我們每一個人,則是自由的籠中之鳥。有歌云: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隻小小鳥
想要飛,卻怎麼樣也飛不高
也許有一天我棲上了枝頭,卻成為獵人的目標
我飛上了青天,才發現自己從此無依無靠
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想要飛呀飛,卻飛也飛不高。。。。。。這一隻小小鳥,有飛的意志、飛的願望、飛的能力、飛的方向、飛過而且正在飛,它選擇了自由的天空,卻發現自己從此無依無靠,這就是弗洛姆所說的人類需要逃避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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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德斯鳩曾經說過,你有揮動手臂的自由,但必須止於我的鼻端。其實這樣一個機械論的比喻並不是很恰當,中國人都知道,假動作常常代表一種威脅和挑釁,所以中國人常說,你離我遠點!但不管怎麼說,孟德斯鳩的話意義明確,因此自由也常常被頭腦簡單的人理解為一種邊際理性,即你的自由不能侵犯我的邊界。然而自由的問題,並不像過家家這麼好玩。薩特說,他人即地獄。誰來告訴我這是什麼意思?每個人都有選擇的自由,所以利益的交涉和衝突是不可避免的,又由於人性的差異,這種不可避免的衝突也更為糾結複雜,比如提高或不提高最低工資,自由與不自由是互為因果的,你的自由就是我的不自由,反之亦然。那麼如何體現生命和自由是人的本質?還是說,你有本質我就沒有本質?或者我的本質多一點,你的本質就少一點?
我不同意你的意見,但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力。這句話基本上婦孺皆知,響徹雲霄。不知道什麼道理,西方人一講到自由總是要死要活的樣子,可是都希特列,還怎麼自由?對罰?當然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說話和意見,也就是說什麼話和發表什麼意見。滿口荊棘也是話,惡意誹謗也是意見,難道滿口髒話和謊言你也要誓死捍衛?萬維論壇之所以多年以來一直是重災區,就是因為這一句魔咒的加持力太大,所以正不勝邪。中國智慧從來不講這樣的儍話,中國人只說兼聽則明,偏聽則暗。而自由的意思、善惡的意思、明辨的意思三位一體都有了。
萬事萬物的語義,都需要在語境下理解,才能獲得生機和意義。自由本質上是一種態度和修養,比如我們說雅量,即是容人之德,也就是他人的意志和自由。但如果把自由當成一種教條和普遍法則,就會遇到雞兔同籠的重重困境,這一點我們還會在稍後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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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是什麼?沒有人問我,我本來很清楚地知道它是什麼;如果有人問我, 我倒覺得茫然了。西方人對自由的認識,就像西方理性對本體的認識一樣,是註定要失敗的,這是由西方理性思維方式的本質所決定的。客觀而言,自由會失敗得更慘,因為它比烏托邦的承諾更大膽。
自由是被西方人反覆認真思考過的問題,但是卻從來沒有被透徹地思考過,事實上也不可能。把自由視為生命的本質,是一種由於坐井觀天的幼稚,而產生的認識偏執和理性霸道,然而這也正是二元論思維方式的必然歧路。
從人文立場來講,自由的真正危機,是它與人類價值的衝突。世界上無人不知曉羅蘭夫人以自己的生命換取的那句著名的話 ------ 自由啊自由,有多少人間罪惡假汝之名以行。然而這個世界上又有幾個人能夠告訴我,為什麼會這樣?
昨天我問冬冬一個世紀性的命題,自由與人性,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冬冬先說這兩個問題無關,後來又說自由超於人類價值之上,所以自己落入自由的陷井而不能自拔。其實你可以回答說,沒有自由,何來人性的理念?然而自由先於人性,推不出自由高於人性,如果認為自由高於人性,那就會得出人類可以沒有同情心,但卻不能沒有自由的謬論。正是基於人類自由不需要人性的前提,所以西方世界才會存在羅蘭夫人用生命所換取的真理 ------ 自由是美好的天堂,也是罪惡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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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孟子早在先秦時代就已經透徹論證過,抽除了人性,則人非人類而與動物無異,如果人與動物無異,我們又怎麼能說自由和生命是人的本質?你只能說自由是生命的本質,但你卻不能說人類也是生命,所以自由也是人的本質。因為人的本質不能脫離人性的內涵,人性不同於人的動物性。
然而問題遠遠不止於此,如果我們認為人性包含了人的動物性,這個預設會摧垮關於自由的所有理性預期。自由的理性預期相當於中國文化中的君子協定,而人的動物性所尊從的則是叢林法則,於是就像鎖防君子不防小人一樣,自由的天真爛漫的理性預期,在活色生香的真實世界中捉襟見肘,無法吾道一以貫之。所以什麼是孔夫子的吾道一以貫之?誰能告訴我?
自由不是超然於人性之上的主宰,自由除了理性的駕御之外,最根本地,自由必須合目的性,也就是人類福祉,而價值觀和人性,是人類獲得福祉的前提,經由惡德惡行所獲得的一切,都與真正意義的人類福址無關,所以子曰,不仁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人類的自由,遠非自由主義哲學臆想的那麼簡單,也遠遠不止我在這裡講的那麼簡單。魯濱孫的自由和一個奴隸的自由可以是絕對意義的自由,除此之外,自由不可以做烏托邦式的許諾。
自由是人類心靈大海中的一葉扁舟,當巨浪掀起,自由的小船說翻就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