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住在中西部時，我每去芝加哥市中心，總在這裡那裡遇見流浪漢，好似城中一道不可或缺的風景。

先生常說，這輩子最難忘的，便是來美第一天所經歷的夢魘。當他抵達俄亥俄機場後，因沒能聯絡上本校學生會，無法前往60英里外的郊區大學城。多虧熱心人，將他載到伊利諾大學芝加哥分校，繼而轉送至城內的灰狗巴士站。

孤身等待中，一位非洲裔流浪漢，不斷在他身旁溜達徘徊，雙眼則在行李上來回掃視，讓人心中直發毛。只是流浪漢有所不知，我先生其實更窮。因為那兩隻皮箱中，半是書籍、半為衣衫，加上袋中僅有的40美金，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了。

說起來，美國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富有國家，為什麼還存在如此龐大的遊民隊伍？是貧富差距懸殊，還是社會制度弊端，或者人性中的懶散與墮落？也許各種原因都有，這大概也有多種解釋了。但總而言之一句話，美國的流浪者千姿百態。

猶記得那年仲夏，闔家前往紅杉樹國家公園。沿太平洋海岸101號公路緩緩北上，過了加州中部平原以後，四周景致即變得愈發青翠怡人。與此同時，一道另類風景也開始闖入視野。

當我們穿越舊金山金門大橋時，公路上車水馬龍，無不風馳電掣一般。然而，就在繁忙的大道旁邊，居然有流浪者懷抱吉它放聲高歌。他如痴如醉的模樣，令我驚訝、也令我心生幾分羨慕。

隔日清早繼續上路，行駛在北加州著名的納帕酒鄉。海岸浮雲不斷罩着半邊山坡，天空陰沉得厲害，眼看就要漏出水滴來。正覺饑寒交迫之際，忽聽孩子們歡呼：馬上就能吃到熱乎乎的煎香腸與煎薄餅啦。

原來，前方不遠處，正有一家“丹尼斯”餐館。轉下高速公路將車停穩，剛要邁步時刻，一個披頭散髮的身影，猛地由樹叢後橫空躍起，搶先一步拉開餐館大門，點頭哈腰、頻頻鞠躬的同時，另一隻手在空中胡亂揮舞，不知想招呼客人，還是決意堵在門口。

對此，我們實在毫無心理準備，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當即退後，逃也似地折返車中。結果一路狂奔，直到加州相當偏北的尤瑞卡市，才解決了一家大小的溫飽。

沒料想這一路頗多類似遭遇。在一處路邊加油站，我們又遭遇了驚心動魄的一幕。
我們的車子幾乎迎頭撞上一位彪形大漢。但見他衣衫襤褸，鬍鬚與捲髮糾纏在胸前，足有尺把來長。他手中高舉一塊標語牌，正對着過往車輛奔走吶喊：“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你們這些人還在忙什麼？快來這裡，快來聽一聽主耶穌的話語！”

聲嘶力竭的嗓音，甚至從緊閉的車窗縫裡，強行鑽將進來。以至於整整一日，我都無法忘卻，他臉上既嚴酷又急迫的神情。

如果說，金門大橋邊彈吉它那位，是波西米亞式的快樂流浪者；那麼這一位，便是有思想的嚴肅流浪者了。因為我清晰記得，他那雙湛藍的大眼中，閃爍着強烈火花。那火花究竟是什麼，我現在也難說得清……

後來我發現，越往北走流浪者越多。餐館外面、加油站旁，似乎無處不在。而人們對此也好像熟視無睹，顯得格外寬容。思前想後，大概只能歸咎於北加州由來已久的嬉皮文化。

反觀南加州，儘管四季如春，露宿街頭毫無冰雪之慮，然而郊縣居民區里，卻極少發現他們蹤影。即便有一兩位，也與大家相安無事。

以往，我常愛捨近求遠，跑去帕薩迪那公共圖書館。一來嚮往那座城市的古典氣息，二來喜歡其圖書館建築的巍峨壯觀。甚至覺得那裡的流浪漢，也有着一份別樣儒雅。
報刊閱讀室內，一年四季，總可以發現一位身着風衣的瘦削遊民。他鼻梁上架着金絲邊眼鏡，端坐沙發之中，夏吹空調冬享暖氣，目不斜視緊盯手中的《洛杉磯時報》，似乎正準備將天下大事研究透徹。

假如哪一天，這位仁兄忽然成了大教授，我完全不會感到意外。確實，能將這類大報從頭看到尾的，大概只有時間充裕的流浪者。如此說來，倒讓人有點嫉妒他們了。

洛杉磯市中心，自然是另一番景象。曾有一陣，我在奧立弗在第六街附近做事。由於不熟悉城中單行線道，一上班便迷了路。在我惶恐徘徊的時候，正是幽暗小巷中的流浪漢紛紛起身醒來之際，而我，則陷入無法掙脫的惡夢當中。因為他們總是旁若無人，手裡舉着硬紙板（被子），或拖着破舊墊子（床），像幽靈一般橫穿馬路。三番五次，幾乎擦着我的車身飄過……如今回想那種場面，依然感到心有餘悸。

多年來，有一位流浪者，在我印象中總是揮之不去。此人身材中等，看不出實際年齡。他長期駐紮在那間甜甜圈店外，想必是靠店家丟棄的隔日點心維生。每日上班，必見他站在同一路口，好似途中一成不變的街道物體。以至後來他忽然消失了，反倒令人掛念起來。

記憶中，他總是戴着一頂棒球帽，這烈日下的唯一遮蔽。他默默躑躇於安全島上，從不強求任何人，只等好心的駕車者，在紅燈間隙中遞給分文。一旦接了零錢，他一定會像一個老派紳士那般，將帽沿稍稍抬起，口中喃喃而語：“上帝保佑你，女士！上帝保佑你，先生！”

某日，我目睹過路的摩托車騎警，叫他趕緊離開這裡，惡形惡狀的嘴臉，讓人萬分生厭。

更可惡的是，這個警察竟用擴音喇叭，從六條道的寬大馬路那邊，連聲高聲喊着“滾開——滾開——”這個可憐人聞訊，頓時渾身一抖，好似泄了氣的皮球，整個軀幹突然縮小許多。

震驚之餘，我當即將車轉入路邊停車場，把抽屜中積累的所有硬幣，統統裝在空信封里，鼓鼓囊囊地全部交給他。

但凡還是人類，都無法壓抑這股義憤。假如乞討屬於違法行為，儘管按常規處理罷了，為何非要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羞辱一個早已窮困潦倒之人？同為血肉之軀，如此相煎是否太急！

【加州】 王仲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