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立的秋思
吃罢晚饭,阿立嫂教孩子弹琴。
连续几天写作,阿立有些累了,很想到外走走。
阿立嫂见阿立出门,便劝道,穿上西服吧,黄昏水库边凉。阿立冲阿立嫂笑笑:“不碍事儿的,天哪有那么冷呢。”——说罢,他只穿一件单衣便下得楼来。小阿立竟爬上窗台朝阿立招手呢,阿立停下来,仰着脸与他孩子说话。猛然间,这场景好似在哪里出现过,阿立想一想,一阵风吹来,竟有些凉意。阿立冻得一哆嗦,打个喷嚏,眼角滚出一珠泪来。这时,只见阿立嫂掂件厚西服出来,“给——披上,天已经打秋了。”
天,果真秋了。
水库边上的棕榈叶子已然没有向前翠绿;天上流云,也低低的,阴沉着脸儿,好像要流泪的样子;一行野天鹅,嘎嘎叫着,划过欲破的落日;落基山的轮廓也已明显瘦削;远方小镇里袅起静静的暮烟。呀,遥遥暮烟下边,可有我的故园,阿立眯起眼,沉进怀想。
阿立的父亲骑着车子从乌镇中学回到寨里。
那些年,父亲总是早早出发,晚上回家。父亲每每推车走时,天色还未亮,阿立还没起床,但阿立一旦醒来总要披着被筒爬到窗台看爸爸。爸爸总咳嗽。阿立喊:“爸爸,爸爸!”阿立父亲就回过身,冲阿立一笑,道:“回被窝睡去,别着凉了。”阿立听父亲的话,缩回身去。阿立蜷卧在暖暖的被窝里,听爸爸一路咳嗽着走出篱院,走过石街,走向遥远。爸爸的咳嗽声,一直逗留在阿立的心里,长大后,一定要当个像西柳铺刘先生那样的名中医,来治好爸爸的咳嗽病。
刘先生的医术好,寨子里大人小孩都知道。
阿立也晓得。那是一年秋晚,寨子里挤满肥胖的水牛叫、透明的风和浓浓的糯米饭香。邻家小妹篱前踢毽子,而阿立呢,一直蹲地上正与阿狗、阿蛋玩弹珠。“你妈呢?”阿立爸推着自行车,走到他们跟前儿,问道。阿立只顾埋着头玩呢,根本没看见。忽听他爸问,一扬脸儿,慌忙站起身来。这时,一边踢毽子的邻家小妹已抢先说:“他妈去綶湖采菱角去了。”綶湖在村南,有五、六十亩大的样子吧,那时寨子里人穷,没啥副业,全指望水田过活呢,象綶湖这样的一大片水域,养鱼虾种莲菱,到镇街上卖了换回些零用钱。那年节,农家米粮还紧得顾,菜蔬原是很少有的,到秋天了,采些菱角回来蒸吃,一家人都高兴。
后来,只有逢星期六,早已当上校长的阿立爸,方有时间从乌镇中学回家来。
那天,又是星期六。阿立妈喂了鸭,见阿立爸回家来,便提了竹篓去綶湖采菱角去。阿立爸笑眯眯地从挂在车把上的提兜儿里掏出一把糖块儿,说:“小妹你俩分了吃。”阿立伸过手就去接。爸蜷回手说:“洗洗手去。”阿立进了厨屋转转出来,因为着急吃糖,并没有舀水洗手。阿立妈提着小半篓菱角从綶湖回来。扁月亮,蹲上了稻草垛;大白鹅,一个一个排着队,从塘里走回家。甜嫩的蒸菱角真好吃!阿立一口气吃进肚里十四、五枚,拍拍肚子,溜溜圆。阿立爸妈就坐在葡萄架下的席子上剖新苇。剖着剖着,阿立瞌睡,身子一歪,倒在席子上睡着了。不想,后半夜,阿立陡然竟发起来高烧,还一个劲儿往外吐。阿立爸妈慌了神,也没顾点油灯,趁月明儿,穿上衣裳一轮一歇儿,背阿立到西柳铺看中医。
西柳铺离寨子十七、八里。
等敲开刘先生的门,给阿立切脉扎针,不大一会儿,阿立烧退却,也不恶心呕吐了。阿立爸妈都夸刘先生是活神仙。这时,忽然阿立听见阿立妈小声地对阿立爸说,你咋穿上我的衣裳呢。阿立睁开眼一看,可不是么,爸竟错穿上妈的二红碎花布衫。阿立爸妈刘先生都笑了,阿立也笑了。
如今,远在美国行医的阿立想起来还笑,但笑着笑着,阿立竟流下眼泪来。
“爸爸,爸爸,为什么你又流眼泪?”小阿立问。
“爸这是‘泪风眼’。”阿立蘸蘸眼泪,搪塞孩子。——阿立虽然早早已医好国内老父亲的咳嗽病,但阿立却医不好自己年年秋来的泪风眼。
此时,阿立知道,他该回趟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