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原创:孔乙己之诺亚版 |
送交者: 白马2003 2009年08月17日17:10:15 于 [新 大 陆] 发送悄悄话 |
亚拉那山下亚拉那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著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著,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夥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著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麼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挪亚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挪亚是买了酒却不喝,只顾站著说话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罪呀审判呀什么的,教人半懂不懂的。 挪亚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挪亚,你这次又犯什么罪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这次又来宣传末日审判了!」挪亚睁大眼睛说,「罪人要被审判,有什么奇怪的……」「什麼奇怪的,几十年了都没审,你的话靠不住。」挪亚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几十年都没审……没审!……是时间还没有到,时间到了你们能有机会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麼「神爱诗人」,什麼「大红水」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挪亚原来也读过书,但终於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於是愈过愈穷。幸而家里面还有点祖业,成天吃饱饭无所事事,就天天到处去说别人有罪,然后劝人悔改,不然有大洪水淹来等等,成一个江湖骗子的样子。好在挪亚在我们酒店,虽要了酒又不喝,但总不亏欠酒钱。老板把剩酒回锅,又可以卖给别的人。 挪亚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挪亚,你信人都是罪人么?」挪亚看著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著说道,「那你是不是罪人呢?罪人怎么可以论断别的人呢?」挪亚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都为你们好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挪亚,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挪亚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做过亏欠自己良心的事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亏欠自己的良心,,便是犯罪,因为人的良心,是按神的形象造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说我犯罪麼?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挪亚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知道有罪吧,世人皆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我暗想我还有大把年纪好活,怎么挪亚说这样的话;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不就是认罪悔改吗?」挪亚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著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认罪悔改,该怎么做你知道麼?」我愈不耐烦了,努著嘴走远。挪亚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挪亚。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挪亚著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挪亚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麼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挪亚长久没有来了。」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麼会来?……他发疯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讲他的大洪水。这一回,是自己发昏,开始要做木船。在亚拉那山上造木船,不是发疯是什么? 」「后来怎麼样?」「怎麼样?先去砍木头,后来是锯板子,锯了大半个月。」「后来呢?……后来开始做大船。……多大?……要够装下全世界的动物?他家里人什么态度?……谁晓得?反正他是彻底疯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向外一望,挪亚便在柜台下站著。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挪亚麼?你在山顶上造船么!」挪亚很颓唐的答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们快悔改,跟我上船吧。」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著对他说,「挪亚,你的精神病又犯了,快去找个大夫吧!」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就要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要是不是发精神病,怎麼说这样的话? 」挪亚低声说道,「上船,船,船……」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跟他同去。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放在柜台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水泡,原来他便用这手造的船。不一会,他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凄凉的慢慢走了。 掌柜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叹道:“好好的一个人,偏要去信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害人呀!” 几天后,大洪水真的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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