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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哈金(3):移民面臨三重挑戰
送交者: 高伐林 2010年10月28日15:39:34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談到移民面臨挑戰,人們往往脫口而出“文化衝突”,其實只是移民精英遇到的三重挑戰之一,其中重要內容是個人本位還是集體本位?在中國出生成長的美國華裔作家哈金,走上創作道路後感受最深的是第三重挑戰:與居住國的精英之間的衝突——新來者擠占了原來者的空間和資源,讓他們感到了對其遊戲規則和價值觀念的威脅


◆高伐林


(續前篇)衝突不是單一的而是多重的

  談到移民面臨的挑戰,人們往往脫口而出“文化衝突”。“文化衝突”真能涵蓋移民來到美國的不適應嗎?
  不適應有很多種,“文化衝突”,只是其中一種而已;
  第二種,是有較高文化素養、有強烈精神追求的所謂“精英”,與身邊大眾之間的衝突;
  還有第三種衝突,是與居住國的精英的衝突——新來者擠占了原來者的空間和資源,讓他們感到了對其遊戲規則和價值觀念的威脅。
  這些,都無法用“文化衝突”來一言而蔽之。
  我問哈金:你作為移民作家,這三種衝突,感受最深的是哪一種?
  哈金想了想說,第一種,即所謂“文化衝突”,移民生涯剛開頭時很強烈,時間長了,就逐漸緩解。
  個人本位還是集體本位?這也是“文化衝突”的重要內容。哈金的前幾本書也涉及這個主題,但是那些故事都發生在原來那個以國家為本位的環境之中;而《自由生活》的故事,卻是離開了那個環境,在以個人為本位的新國度里展開,這種衝突就更為明顯。
  談起第二種衝突,哈金同意說,大眾趣味確實正在低俗化,很多暢銷書簡直是笑話,而體現民族文化精華、心血結晶的作品,在市場上卻競爭不過暢銷書。他回憶寫《好兵》(Ocean of Words)那年,喬治亞州的作家、寫作者們開party,各人把自己的書都拿來陳列,“有人對我說,你寫這麼本書,誰會買呢!說這話的人一點沒有惡意,別人都不買,他就買了一本——他是可憐我。”
  學者趙毅衡有篇文章講“往下笨”(Dumbing Down),批評西方社會的文學水準、藝術趣味都不停地往下掉,“很笨,更笨,極笨”(Dumb,Dumber,Dumbest),影視娛樂和教育“白痴化”。有精神追求的精英,越來越鶴立雞群,孤立無援。有思想和藝術價值的作品,市場受到嚴重壓縮。哈金也有同感,他說,這種現象“就是同一國度、就是在中國,也常見”。布蘭戴斯大學一位讀化學博士的同學對他說:你幹嘛學文學,我兒子他們將來就不需要文學!——此人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呢。“我剛開始用英文寫作時,周圍不少朋友就不理我了,看不起嘛!”在哈金看來,這很正常,要有精神追求、文化目標,就得做好被孤立、被譏笑的思想準備。


哈金對《自由生活》修改了N次,一遍遍修改的書稿,堆了幾尺高。(高伐林攝)



  這種衝突在哈金的圖書銷售上也體現出來。他的長篇小說英文版賣得最好的是《等待》,“寫了愛情故事嘛!而《戰廢品》基本上沒寫女性、沒寫愛情,賣得就不怎麼樣。”《戰廢品》叫好不叫座,在美國文壇上評價很高,但讀者不肯掏錢。
  哈金感受最深的是第三種衝突。“我們來到這裡,不僅占了美國本地精英的空間和市場,而且如果用英語寫作的外裔作家隊伍壯大,那麼確實有可能讓美國文壇的遊戲規則也發生改變。美國文化崇尚創造,美國人也很希望成為作家、藝術家——比中國人這種心態強烈得多。對於中國人擠進這一精神創造領域,他們看得很重。美國人同樣嫉妒,同樣不願意看到外來人做得比自己更好,因為這證明了自己無能麼。這是人的本性,美國與中國都一樣。”
  哈金說,由於自己是外來者,用英文寫作必須寫到一般美國人可望不可及的程度,他們才能接受。
  哈金的夫人卞麗莎更是快人快語:美國文壇上的傾軋,一點不比中國文壇上緩和。“美國人自己怎麼寫都行,你是外國人,你這麼寫就不行。有個詞兒,說是150年沒人用了,‘他哈金怎麼就用了?’實際上前幾年就有一個美國作家用了。”哈金在一旁笑了:我教書正巧就介紹了那個美國作家用了這個詞兒的作品。
  中國人說“一言喪邦”,美國文壇倒真可以說“一言喪書”。哈金介紹,美國不像中國有中宣部這類官方機構下指令,但他們有大的媒體,有一套機制來控制:“像《紐約時報》書評,如果你第一本書出來,它給你一個劣評(bad review),你就好幾年緩不過氣來。我有個黑人作家朋友,第一本書出來得到一個bad review,多年抬不起頭。”哈金的一位老師,是個老作家,也因為《紐約時報》對他的書評不佳,書店把他所有的書全部退回來,“八千本呢!到現在多少年了,他什麼也不敢寫。”
  麗莎說,《時代》周刊這次就給哈金來了一下。哈金導師的兒子是《時代》周刊編輯,他母親是位小說家,他本人和他弟弟也寫小說,但默默無聞,他在許多重要場合批評《自由生活》。
  哈金介紹,這幾家書評媒體之間也有聯繫,有一家不給好評,另幾家也都不給。“林語堂為什麼後來離開美國去南洋大學當校長?就是因為美國評論界不給他好臉色。不過,好在美國的文壇沒有人能夠永久控制。”
  對美國文壇詩苑的盤根錯節、勾心鬥角,哈金在《自由生活》中有生動的描繪。
  哈金能夠在美國文壇一路奮鬥寫出來,辛酸苦辣難與外人道。“艾默里大學(Emory University)雇我當助理教授時,系主任休假沒在,聘我不是他決定的,他就百般看我不順眼。系裡開會時我每說一句,他就噎我一句。”系主任跟哈金所在項目的老闆不合,這位老闆原來在耶魯教書,出過很多著作,系主任搞不動他,但認為哈金是他的人,就來整哈金出氣。
  這是第一份工作,怎麼受氣也得堅持。麗莎回憶:“那段時間,哈金一開學往學校走,肚子就開始疼;回來肚子鼓老大,兒子和我就給他按摩。我們要他辭職,他不辭——他就是犟!那幾年遭了罪啦!他憋了一肚子氣,白天晚上廢寢忘食寫東西。”
  哈金苦心琢磨如何讓閃現在腦海里很久的人物走出來,他用寫作驅走焦慮,也用寫作顯示實力。直到他出的第四本書《光天化日》獲得奧康納獎之後,系主任態度才變了——他已經趕不走哈金了,哈金的處境這才大為改觀。
  難怪《自由生活》的獻辭是:“獻給麗莎和文,本書裡有他們的身影”。哈金說,妻子與兒子最重要的貢獻就是“在我寫作時,能有一個穩定的家——好多年了,有不順利的事,就得回家養息,靠家裡人的安慰”。
  歧視傾軋,也有地域和族裔之別。哈金說:“(美國的)南方厲害,當時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艾默里大學人文科目就只有我一個亞裔;轉到波士頓大學,這裡亞裔就多了,相對來說就好一些。”哈金還介紹:白人之間好一點,圈子大,資源多,出版社、媒體多半控制在他們手裡;他們對黑人也不敢太過分——惹不起;亞裔中,印度人也不太受到歧視,“印度人為何那麼厲害呢?因為紐約文學出版界有個叫薩尼·梅塔的總裁是個印度人,他可以被稱作出版界的‘教父’,拉什迪(《魔鬼詩篇》作者)、奈保爾這些作家都是他拉扯出來的,印度人也形成了一種勢力”。


《自由生活》獻辭:“獻給麗莎和文,本書裡有他們的身影”。哈金一家三口合影。(高伐林攝)


移民作家擁有邊緣的獨特優勢


  用移居國語言創作的華人作家怎麼定位?這也是哈金思考比較多的一個問題。像自己,以及湯婷婷、譚恩美,現在又多了裘小龍、李翊雲等等,這些用英語寫作的作家,到底算中國作家,還是算美國作家?
  哈金對我說,中國打開國門,有人出來,就有人用移居國語言來寫作。我們這群多少寫出點名堂的人,中國不能全都不要了吧?有人說,“這些人不用中文寫作,不是中國作家”,竟然一筆全勾銷了!但是你看文學史,哪個國家是說得這麼武斷的?
  哈金在前面提到的演講中,也從“外語腔調”引申到移民作家的定位:幾年前,研究中國文學的學者中有一種共識,用中文寫作的屬於中國文學,用其它語言寫作的屬於外國文學。哈金對此不以為然:“他們忽略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世界文學中的一部分作家有雙重國籍。康拉德既屬於英國文學也屬于波蘭文學,雖然他從未用母語寫作過;納博科夫也是一個俄羅斯作家,儘管他堅稱自己是美國作家。”對於個體作家來說,分類可能不那麼重要,“因為在世界文學史中,沒有一個有份量的作家是沒有歸宿的。但大多數寫過有分量作品的移民作家,其命運是被一個以上的國家承認,因為他們存在於國與國之間的空間,那裡是不同語言和文化交織並互相滲透的地帶。在這個邊緣地區出現的任何有價值的作品,很可能會被一個以上的國家認可,用來提高該國的軟實力。”
  哈金再三感嘆:中國過去文明悠久,在當今世界上卻軟實力不強,那麼,國家怎麼能將這些用移居國語言寫作的作家一刀划走?
  在創作中奉行現實主義的哈金,看待現實問題更十分現實:“跨越語言邊界、返祖歸根的願望在美國少數族裔作家群體中很常見,但恐怕並沒有回歸之路。如果我們對此保持理性,就可以看到,大部分處於中間地帶的作家已或多或少被疏離或排斥。他們可以做的一件事是充分利用他們的不利條件和邊緣化,而不應該死抱著回歸的夢想。他們什麼也不應該依靠,只依賴可以給自己定位的有價值的作品就行了。由此而來,只要寫出有分量的作品來,身份這個概念也許就毫無意義。”
  哈金還說:“在移居作家看來,邊緣是他們的工作空間,這對於他們的存在來說比其他區域更加重要。他們不應該努力去加入主流或在一個民族的文化中心占一席之地。他們必須保持他們的邊緣化,獲取各種資源……正是這個邊緣化使他們區別於本土作家,成就他們獨特的抱負。”
  他說的是作家,但是,這對所有胸懷抱負的移民,不論電腦工程師、建築師、餐館老闆、還是律師、會計師,也都有借鑑意義。

哈金的“下一球”

  哈金的眼光已經又盯著“下一球”了。在馬薩諸塞州山區一條林蔭小道盡頭的寓所里,他仍然與往常一樣埋頭著述。《自由生活》英文版和中文版相繼問世之後,2008年9月,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出版他的論文集《移居作家》(The Writer as Migrant),闡述關於移民文學的各種話題。他目前正在寫關於法拉盛華人移民的短篇小說,已經寫了多篇,刊載於《紐約客》等刊物,已經有兩篇獲得歐·亨利小說獎。全書大概要一兩年才能完成。
  哈金作品的中文版,都由台灣的中國時報出版公司出版。中國大陸只出版了一本《等待》(湖南文藝出版社,2002年)。哈金介紹,跟上海文藝出版社簽了出版五本書簡體字版的合同,“想先給《光天化日》,結果一拿去就給槍斃了”。我問:中國新聞出版總署副署長鄔書林說過,有的“因人廢書”,有的“因書廢人”,你算是哪一種呢?哈金無奈地笑了,“都算吧!我說將書裡有的篇目拿下來,拿下來也不行。”
  說“因人廢書”,哈金是有根據的。2004年,他向北京大學遞交了應聘教授的申請,結果北大沒有任何回應。有人評論說,“沒有回應”或許“也是一種進步”,北大總不可能對一個在美國好幾所名校專門教授英語寫作、寫了很多獲獎作品的著名作家回信說“你不符合資格”吧。“沒有回應”,是因為“不便回應”。
  哈金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在美國文壇上開始嶄露頭角,1999年獲得美國第50屆全國圖書獎,是第一位華人獲得這一美國文學界最重要的大獎,才在華人中聲譽鵲起。九年來,他反反覆覆地回答過關於他的問題:為什麼出國20來年一次都沒有回國?為什麼他選擇用英文而不是中文寫作?為什麼他不自己翻譯成中文,而是委託給別人翻譯?……他不唱高調,老老實實解釋的次數太多,這裡我就不炒現飯了。直到最近,他的回答才有了一絲形而上的意味:“對我來說,生活就是一種冒險,抵達遠比回歸更有意義。”
  關於哈金,有了各種非議,更有了各種讚詞:“文學奧運領軍人物”,作品“寫出文化中國”,是“深刻反思中國人的生存狀態”的“時代的鏡子”……我也曾經給他奉上過一頂“美國文壇的獲獎專業戶”的高帽。但是哈金本人,似乎充耳不聞,在這個人跡罕至、野兔、烏鶇和鹿出沒的山巒深處,一個勁地寫自己的書。(2008年7月)


  高伐林附註:上文中提到的兩本書後來都出版了:小說集《A Good Fall》(我笑說,中文譯名應該就叫“摔得好”),哈金自己將這本書譯成中文,書名譯為“落地”,由台灣時報文化出版公司出版;評論集《The Writer as Migrant》,中文本由明迪翻譯,書名為《在他鄉寫作》,由台灣聯經出版社出版。



2003年,哈金到新澤西演講後與讀者交流。(高伐林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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