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島 —— 一個蒼茫遠去的背影 |
| 送交者: thesunlover 2023年06月22日13:06:59 於 [詩詞歌賦] 發送悄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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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 —— 一個蒼茫遠去的背影 章凝 去國前任職於京城一家報社,同事中有一女一男兩位北島的髮小,時不常“振開振開”的,只記得他們說振開為人豪爽大氣,像個北京爺們兒。聞之不覺心生敬意,因為自己也算是北京人,也寫詩,但卻缺少這勁頭兒。詩如其人,北島的幾首成名作沉鬱雄豪,頗具拜倫式的英武氣質,實則他從來都只是一個詩人,而非中國版的索爾仁尼琴。多年前在外漂泊日久的北島又自願回到了體制內,十分令人不解:一匹好不容易掙脫了籠頭的千里馬,在水草豐美的大草原上自由自在奔放了許多年,竟又自己跑回到牢籠里去了,神馬操作?如果是迫於生計倒還情有可原,但這種可能性似乎不大,十多年前就有人著文(祝勇《北島的家》),談及北島在居大不易的加州擁有不錯的房產,想來以他的名氣,在西方找口好飯吃還是可行的,且沒人一天到晚管你寫什麼說什麼做什麼,何樂而不為。他這一回國,傷了很多人的心:“北島呢在人們眼中的定位本應是不媚俗,不低頭,堅守文學良心的詩人。這也就是為什麼會有人提名他獲諾貝爾文學獎,這也就是為什麼布朗大學會授予他榮譽博士學位。國可以回,親可以探,友可以訪,也可參加一些民間,甚至地下的文學活動,但是為官方活動去做點綴就過分了,他讓那些多年視他為旗幟為標杆的文化人失望,也讓他各個時期的朋友們失望。北島早年詩云:‘在沒有英雄的時代裡,我只想做一個人。’想不到一語成讖,命運又成就他,還他於常人之身。只是讓渴望英雄的國人又有了一次失望,刻骨銘心。”(彭師旺《“人”者北島》)當時和文友們討論這個事件時,我既打了個圓場道:“大家對他的道義期望值太高,而他又難以勝任。雙方都沒有錯。”也說了句氣話:“位於通行證和墓志銘之間的北島,如今的坐標更靠近通行證。” 出道即巔峰,北島以早期詩作成名,其價值和意義在於率先於荒原上種樹,呼喚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同胞們抬起頭來看天空——在作品裡他不厭其煩地引用太陽、月亮和星星。通過他的吶喊和呼喚人們發現,詩歌竟然還可以這樣寫,漢字原來還可以如此排列組合,人生居然還可以有其它的想法和活法。以下文字或許是對北島的最佳小結:“在中國的詩歌史上北島算得上是一個里程碑式的人物,他的詩作象徵了詩歌的新時代,在剛健沉雄的文字下面熔鑄着廣袤的民族苦難與博厚的歷史思考。他以比卡夫卡更為開闊和承擔意識的人道主義為支點,着力關注乖謬邏輯中作為個體命運的人的權利和真實生存狀態,向不公平的時代索還人的自由。堅持自己的理想,拒絕向詭詐的現實出賣自己的真誠。”(望鄉人《陌生人的反叛——卡夫卡與北島的方式》)以詩歌開啟民智,創立一代文風,北島功莫大焉,以至多次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以其篳路藍縷的歷史貢獻,如能獲獎可謂實至名歸,絕對比高行健、莫言更能服眾且影響深遠。只可惜諾獎委員會的袞袞諸公不做如是想,背運的北島只有長年陪太子讀書,頂着個“諾獎候選人”的尷尬光環,和同齡的村上春樹成了難兄難弟。雖不再是熱門人選,希望尚且不老的他仍有機會,諾貝爾文學獎再不令人滿意,也是人類文學的最高殿堂。當然,北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與其得獎與否沒有太大關係,沒得不能說他不如獲獎者,得了也不代表從此他更高大。得獎不得獎,北島就是北島。 既然出自荒原,樹木即使挺拔高大,也不大可能枝繁葉茂。多年後北島意識到了這點,為此反思過去:“現在如果有人向我提起《回答》,我會覺得慚愧,我對那類的詩基本持否定態度。在某種意義上,它是官方話語的一種回聲。那時候我們的寫作和革命詩歌關係密切,多是高音調的,用很大的詞,帶有語言的暴力傾向。我們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沒法不受影響,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寫作中反省,設法擺脫那種話語的影響。對於我們這代人來說,這是一輩子的事。”(翟頔《北島訪談:中文是我惟一的行李》)有人為此抨擊北島:“他悔其少作,否定自己早期詩歌的藝術價值,也把其中的自由反叛精神一併否定掉了。美的詩歌必然是自由的象徵,其中必然蘊含不與強權妥協的自由精神。從抗議強權、流亡他鄉到回歸體制,昔日的異議詩人在與權勢者和解的同時,也背叛了詩歌的自由精神,其詩人的尊嚴就成了鋪路的祭品。”(茉莉《北島回國與王荔蕻入獄》)批得義正辭嚴,就人文意義而言不無道理,不可謂無的放矢,但要就此下結論說北島這是晚節不保,我個人不願對他施加這種黑白分明的殘酷字眼,只能說他愛惜羽毛不夠。說實話不清楚中年北島否定青年北島的真正動機和目的是什麼,在此無意對其揣測追究。拋開政治談詩藝,勇於自我解剖是令人敬重的行為,中國文人最缺的就是這個,北島的卓爾不群在此。但是很不幸,北島作為一代詩宗的文學價值及歷史定位,還就在被其自我否定了的《回答》、《一切》等作品。更為不幸的是北島詩歌短暫的生命,肯讀、能讀北島的,大致為5、60年代生人,最多再加上個45後和75前,總共不過30來年一代人。這不是北島一個人的問題——他已經夠幸運的了,而是所有漢語白話文詩人的宿命,當時再流行的作品,頂多三五十年就要進文學館,這還算好的,更多的是被掩埋在歷史垃圾堆里淹沒無聞。某網友曾有一言:“北島的社會價值肯定比文學價值大”(胡拉),或許一語中的。至今人們談起北島,除了“卑鄙”還是“卑鄙”,國人就好這一口,談起北島就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談起海子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談起顧城就是“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永遠不覺得貧,冷飯翻炒千百遍,總也吃不膩,每每看得我脊背陣陣發麻。北島的“卑鄙格言”如同蔣大為的《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一招鮮吃遍天,一吃就是半個世紀。李杜除了“床前明月光”、“朱門酒肉臭”外還有眾多名句,可北島還有啥?其實他並不是一招鮮,除了《回答》、《宣告——獻給遇羅克》等,他的早期作品《走吧》、《雨夜》、《紅帆船》、《迷途》等也都是好詩——其“路呵路/飄滿了紅罌粟”為我喜愛的名句(此處“了”字似多餘),尤其考慮到它們的出品年代,當然能否成為傳世傑作還有待時間的考驗。只要詩歌不死就有希望,但詩歌有可能會死。見後! 公平地說,北島不是不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他和他那一代迅速江郎才盡後安心頂着個詩人作家頭銜坐吃一輩子老本的文爺們兒不同,頗有以詩歌為終身事業的使命感,不願在功勞簿上躺平下半輩子。為此他勤勤懇懇,在廣為吸收西方現代詩學流派的基礎上,開始重整旗鼓獨闢蹊徑地寫。半路出家的英文也達到了能夠翻譯詩歌和給文學院授課的水平,由此可見他的勤奮努力和語言天賦。拒絕固步自封,試圖開闢新道路,動機絕佳,效果則不好說。維基百科介紹北島的“後期作品”,只有寥寥幾個字:“北島的作品風格自八十年代起就發生了改變。北島在世界各國漂流,作品更加孤獨。後期作品大多與漂泊和故鄉有關。比如北島的代表作《城門開》。”注意《城門開》是散文而不是詩。這說明了什麼呢?說明了即使是北島的研究者,對他的後期詩歌也是不甚了了,說白了就是看不懂,談不出個所以然來,沒辦法只有草草應付兩句了事。我讀北島的後期詩歌,幾乎沒發現令人眼目一亮者,大多是視覺上感覺挺工整,不短不長正好(不包括長詩《歧路行》等),文通字順,節奏感也不錯,無聱牙佶屈,總之技術上沒問題。而內容,初看似有深意,細思卻不得要領,越讀越沮喪無助,隨手僅舉一例:“懷抱花朵的孩子走向新年/為黑暗紋身的指揮啊/在傾聽那最短促的停頓//快把獅子關進音樂的牢寵/快讓石頭佯裝成隱士/在平行之間移動//誰是客人?當所有的日子/傾巢而出在路上飛行/失敗之書博大精深//每一刻都是捷徑/我得以穿過東方的意義/回家,關上死亡之門”(《新年》)。其前後期作品對比,池水越來越深厚,也越來越渾濁,讓人分辨不清是因為深厚所以渾濁,還是因為渾濁所以才顯得深厚。總之是越來越脫離讀者,詩潭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讀不懂咱敬而遠之總可以吧。如果讀詩寫詩多年的我都一頭霧水,普天下能讀懂的人還剩下幾個。嘿,別這麼自我感覺良好,半瓶子醋亂晃的你不懂不代表別人也不懂,於是去搜尋反證資料,還真給我找到了一篇北島後期詩歌賞析——賈鑒《北島:一生一天一個句子》。讀來如讀甲骨文,比北島的原作更讓人頭暈目眩,整個一不問你懂不懂就問你服不服的節奏。好在明白有一類文學評論出產的唯一目的就是堅決不讓人讀懂,不如此無法宣示作者的博大高深。以我的皮實,讀過本文後都幾乎生出幾分絕望:原來我是一個詩盲,甚至漢語半文盲。不論是什麼盲,好處是無知者無畏。絕大多數人不懂,卻幾乎無人發出質疑,因為你是大家,或出於尊崇,或羞於露怯,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敢於質疑大家,你必須有幾分童言無忌的性情,和幾分見權威則蔑之的氣質。這是個髒活兒、苦活兒、挨罵的活兒,但總得有人去做。 早在上世紀80年代初北島就有言:“詩歌面臨著形式的危機,許多陳舊的表現手段已經遠不夠用了。隱喻、象徵、通感、改變視角和透視關係,打破時空秩序等手法為我們提供了新的前景。我試圖把電影蒙太奇手法引入自己的詩中,造成意象的撞擊和迅速轉換,激發人們的想像力來填補大幅度跳躍留下的空白。另外,我還十分注重詩歌的容納量、潛意識和瞬間感受的捕捉。”(百度百科)這話在當時先鋒得振聾發聵,放到今天也不過時。說得再精彩不過,但理論終究需要實踐來檢驗,北島為之實踐了幾十年,目的達到了嗎?也是,也不是。說他達到了,是說他言行一致,怎麼說就怎麼做,沒有任何口是心非在裡面,有的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北島上述言論中羅列的那些文學手法或技藝,在他後期詩歌中應該隨處可見,可除了個別以鑽牛角尖為生的專業詩評家,沒人有興趣去研究查詢。說他沒達到,是說他的目的沒有達到,劍走偏鋒用力過猛也好,形式重於內容也罷,顯而易見的是北島的詩越寫,技巧用得越多,讀者越看不明白,像咱這樣的不明白也罷了,合着北島的朋友,美國大詩人金斯伯格也不明白,這可是北島親口說的:“說來我和艾倫南轅北轍,性格相反,詩歌上志趣也不同。”“他有一次告訴我,他看不懂我這些年的詩。我也如此,除了他早年的詩外,我根本不知他在寫什麼。”(北島《艾倫·金斯堡》)。中美兩位大詩人一沉雄一狂放雖然風格有所差異,但卻擁有一個重要共同點即“反叛社會”,竟然也沒能相看兩不厭。當然金不懂北有可能與翻譯有關,咱們也不好過於拉大旗作虎皮了。總之技巧用多了,詩意不一定跟得上去,甚至有可能寫作技巧用得越多,詩情畫意就越少。一首好詩應該是一隻飛鳥,而不是一架無人機。新形式整出來了,觀眾的欣賞水準卻力所不及,人們的想象力沒有進化發達到被詩人如願以償激發,去填補他的那些“大幅度跳躍留下的空白”。這裡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掌故:多年前一位頗有水準的詩友十分崇拜北島,特地去其主持的“今天”網站,拿自己的詩作向偶像請教,平易近人的北島給他留言道:“你的問題是如何把詞語轉化成意象,否則就只是一堆詞語而已。比如第一首開頭,雀聲怎麼穿過骨髓,讓人摸不着頭腦。意象與詞語在讀者接受時是完全不同的,前者的呈現是直接的、近乎條件反射,不必用頭腦勾連。”(況也:北島對我詩歌的評價)叫我看:整首詩姑且不論,“雀鳴,嘹亮/穿越骨髓”這兩句通俗易懂,“穿越骨髓”不過是一個小誇張,寫詩人是否真正有此深切感受,外人無從得知,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北島的批評有些吹毛求疵了,要知道這兩句比你的大量詩句清晰得多,你這是嚴於律人寬以待己。而北島隨後的詩論可謂高妙:“意象與詞語在讀者接受時是完全不同的,前者的呈現是直接的、近乎條件反射,不必用頭腦勾連。”說得好!問題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北島自己詩歌中所應用的大量意象,想來定是符合他這裡所定義的“呈現是直接的、近乎條件反射,不必用頭腦勾連”的標準吧,但我們作為讀者怎麼還是讀不懂呢?我們為什麼沒能產生這些“直接的、近乎條件反射”呢?我們不用“頭腦勾連”看不懂,我們用“頭腦勾連”還是看不懂。在這裡,失敗的究竟是讀者,還是作者呢?再來一例:“失魂落魄/提着燈籠追趕春天//傷疤發亮,杯子轉動/光線被創造/看那迷人的時刻:/盜賊潛入郵局/信發出叫喊//釘子啊釘子/這歌詞不可更改/木柴緊緊摟在一起/尋找聽眾//尋找冬天的心/河流盡頭/船夫等待着茫茫暮色//必有人重寫愛情”(《我們》)在這裡高深如高僧的北島究竟想要表達什麼?莫名其妙的結尾句還莫名其妙成了名言,張三李四都附庸風雅掛在嘴邊。請問誰能填補其中的空白?更尖銳的問題或許是:作為詩作者,請問北島你自己能填補這些空白嗎? “寫詩久了,和語言的關繫緊張,像琴弦越擰越緊。”(翟頔《北島訪談:中文是我惟一的行李》)這或許就是走火入魔,路越走越窄後的必然結果。佛洛斯特有言:“作者不含着淚寫,讀者就不會含着淚讀。寫的人既然沒有驚喜,讀的人也絕不會覺得有趣。”按照此理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說:寫的人和語言的關繫緊張,讀的人將不是困惑就是抓狂。詩人和語言,本應是一種永恆的戀人關係,越寫越相看兩不厭,直叫水乳交融生死相依才對。寫詩不應該是打造迷宮,打造到最後把自己都給封在裡面轉不出來了;讀詩不應該是猜謎,現代人什麼都喜歡短平快,沒時間心思接受你的智力測驗,更何況讀不懂大詩人的佳作,感覺自己的IQ一下子掉到了80,誰高興,欣賞詩歌變成了找悶氣受。眾多現代詩歌愈是晦澀扭曲,愈反映作者自身邏輯思維的懵懂混亂。北島的後期詩歌為什麼不容易讀?一大問題在“邏輯”,詩句之間,跳躍幅度太大過猛;詞彙組合,意象選擇隨意紛紜,都缺少一根邏輯主線——中式說法叫一股“氣”——以融會貫通前後呼應,於是整體就散了,陷入支離破碎,結局是不知所云。讓人站立起來的是脊椎,讓詩站立起來的是邏輯;思維的混沌必然造成邏輯的無序,邏輯的無序必然造成語言的迷失。按照最高標準,一個全才型優秀詩人應該具備三樣素質:領先於時代的思想,熱烈而豐富的情感,與精密嚴謹的思辨理性,是謂三足鼎立,其後方為想象力、文筆、知識、閱歷等。或是限於天賦,或因教育欠缺,北島似乎不擅長邏輯思維,他的名言警句大多出自詩句而非論說可為佐證。一個人的字如果寫得過於潦草花哨,其結果是自己回過頭來都不認得了,詩歌也一樣。數千年來人類詩歌的發展軌跡:有話直截了當地說 > 有話簡潔優美地說 > 有話婉轉含蓄地說 > 有話模稜兩可地說 > 有話說一句留三句...... 越說越玄乎,越說越深不可測,結果是聽眾逐漸散去,最後只剩下詩人在那裡自言自語,形影相弔。艾略特說詩歌有三種聲音:對自己說話,對聽眾說話,以第三人稱說話。我想說沒那麼複雜了,簡而言之詩歌只有一種聲音,那就是對“人”說話,這個“人”包括讀者和詩人自己。一首詩殺青後,如同嬰兒脫離母體,她就是一個獨立體,對她的創造者也一樣。兒女有你的遺傳基因,僅此而已,不要指望他們對你忠心耿耿,如假包換地自各個角度反射代表着你。詩人操弄語言,語言也反過來操弄詩人。北島對此終於有所覺悟,發出了“詩人落進詩的圈套/他一夜白了頭/滿樓狂風”(《晴空》)的哀嘆。現代詩人都應該了解一下語言學和語言哲學(我也很需要學習),對語言的作用和功能有一個基本判斷。我以為詩歌的語言是一種思維發散後的轉換變形,扎心點說就是自欺欺人的美麗欺騙,童話不是現實,語言並非存在,詩人越是把語言當作萬能鑰匙,被語言的反作用力回擊得就越狠。“曲徑通幽博大精深的‘思’能夠被文字這一人造工具精確完整地記錄下來麼?絕對不能,‘寫’實質上是對‘思’的一種或深或淺的轉換、演變乃至背叛,這是人類語言文字與生俱來的局限,與書寫者的人格心理與主觀意志無關。既然是轉換演變,‘寫’的目的就不應該是為了與本我的‘思’進行內部私密溝通,而是為了將自己主觀之‘思’與外部他人客觀之‘思’進行一種發射與接收的交流,縱然自己的‘思’已經被‘寫’通過語言這一模糊媒介不動聲色地裝扮、玷污、偷換概念得不那麼原始純潔了,即使不能說是面目全非。”(章凝《閒評海子》) 普希金有名句:“無意取悅高傲的世人/只愛無微不至的友情/我在這世界上一無所有/唯有一顆虔誠的心靈。”(《葉甫蓋尼·奧涅金》)可憐的大詩人在這裡有些矯情了,除非你封筆不寫,寫就必須取悅世人,當然也不能太委屈了自己,三流詩人取悅庸者,二流詩人取悅知者,一流詩人取悅智者,無論如何也還是要取悅。不想取悅任何人,那你就什麼都別寫,有什麼奇思妙想都讓它爛在肚子裡;只想取悅自己,那你寫了就別公開,讀者就你獨自一人,邊讀邊偷着樂或哭。詩人<>詩歌<>讀者,說到底就是一個平衡的遊戲。詩歌是橋梁,連接着詩人和讀者,詩人希望讀者通過欣賞橋梁、穿越橋梁而理解自己,造橋於是成了一門大學問。橋造得太低太平,阿貓阿狗都上得去,搞成了下里巴人聚會;太高太陡,連專業登山客都望而生畏,就只有孤芳自賞了。所以關鍵在一個“度”,凡事過猶不及。“(記者問)你現在的詩和出國前有何不同?(北島答)我沒有覺得有什麼斷裂,語言經驗上是一致的。如果說變化,可能現在的詩更往裡走,更想探討自己內心歷程,更複雜,更難懂。有時朗誦會上碰到中國聽眾,他們說更喜歡我早期的詩。我能感到和讀者的距離在拉大。”(翟頔《北島訪談:中文是我惟一的行李》)怎麼理解?因為詩人的“內心歷程”豐富深邃,所以越往裡探索,詩就越“複雜難懂”?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如此看來情思幽深的詩人的作品理應複雜繁博如天書,那麼大道至簡、簡約至美又怎麼說?北島的詩為什麼會越寫越玄,由朦朧走向了混沌?我有一個揣測版本:多年的親身實踐讓我有一個感受:詩寫得過於直白淺顯了,熱乎勁兒過後就容易自我不滿,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寫山歌吶,你就這個水平?回顧往昔的那些質樸拙作,每每汗顏不已。反過來詩寫得艱深厚重了,讀者又不高興:你這黑壓壓的一大片弄的是啥玩意兒?如一位詩友曾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表示總算讀懂了我的一首迷你小品(《秋葉與落花》:如果/我的秋葉/飄去了你的花園/請留下吧//因為/你的落花/亦灑滿了我的庭院)。以此推度,北島莫非是寧叫我負天下讀者,休叫天下讀者負我,告別早年的天真,把高深進行到底,這才配得上自己的水平和名聲?這麼說我冤枉他了嗎?其實對詩歌而言,文本的難易與內容的高低並沒有必然關聯,簡潔的語言時常更能表現深摯的思想和感情。過於追求所謂的深沉,反而可能陷於膚淺。具有內在高度的詩歌,表面或許很平坦,且看:“多好的酬勞啊,經過了一番深思/終得以放眼遠眺神明的寧靜”(瓦雷里《海濱墓園》,卞之琳譯)也是現代主義,沒有令人暈眩的表面形式,不藉助任何花哨的修辭手段,讀來就是感人至深,回味無窮。再舉一例:被北島本人推崇備至為“這是一首完美到幾乎無懈可擊的詩作”(北島《里爾克: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中的高潮名句:“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里爾克《秋日》,北島譯)這裡的“房子”半實半虛,算是個雙關語,其餘文字沒有任何詩藝技法,全都是實話實說。原來北島是能夠欣賞他人實話實說的詩作的,可輪到他自己寫詩,卻是越來越不肯實話實說,越來越實話就不實說。順便說一句:我個人不很欣賞里爾克這兩句,因為沒啥共鳴:有房子仍舊可能孤獨,比如我;一時孤獨不能代表永久,再比如我。說實話我現在挺煩那些一天到晚把“孤獨”二字當口頭禪掛在嘴邊,以顯示自己與眾不同高人一等的詩人哲學家們,轉抄幾句自己的隨筆:“開始談論孤獨,是精神成熟的表現。反覆談論孤獨,就又回到幼稚了。不管你是詩人還是哲學家,如果不能超越獨孤,終究只是高雅的俗人一枚。” 回到問題“北島你自己能填補這些空白嗎”,此乃質疑作者本人是否吃透了自己書寫的若干詩歌——那些高深之作。為行文方便,以下將時下為數眾多貌似複雜深奧,而難以為大多數讀詩人所理解的詩歌統稱為“高作”,高深之作,高超之作,虛高之作,或褒揚或嘲諷,詞義視所談內容而定。先來探討一個問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高作是如何產生的?簡而言之,高作由兩種方式產生,一為自然生成,二為非自然生成。自然生成即有感而發,或靈感來襲揮就,或苦心孤詣書寫;而非自然生成即無感而發,或為賦新詩強說愁,為寫而寫閒着也是閒着,或為掩蓋情思貧弱而求助於文字遊戲,欺語文不如數學嚴謹精密,以高深莫測的外表掩蓋膚淺虛妄的本質。自然生成之作,無論怎麼艱深晦澀,如果需要作者有能力以簡潔的語言將其解析闡明。相反非自然生成之作,作者肚子裡本來就沒啥實貨,面對質疑只有以狡辯對應,將文字遊戲玩弄到底。現身說法:拙作多屬有限朦朧,卻也有高作數篇,如《春之歌》、《夜歌》等,極盡玄奧艱深之能事,十個讀者里一打看不懂,我很欣賞的幾位詩友竟也莫明其妙。雖再無能力寫出同質作品,但要給出寫作感想則沒有任何問題,可做到每段皆有出處,概因當初閉門造車時不是無病呻吟。回到北島:他的作品屬於哪類,自然還是非自然?對此問題我思忖、糾結良久,最後給出一個謹慎的答案:北島的高作,既不是非自然生成,也不絕對是自然生成,而是處於一種中間的灰色地帶。首先以北島處事為人包括寫作態度的正直嚴肅,他不是一個無病呻吟,喜歡玩弄文字遊戲以糊弄讀者的詩人。且慢,你這話說了等於沒說,評論詩歌我們要看作品而不是看人品。那麼就來看作品,就其一眾高作的文本看,思前想後我還是那句話:初看似有深意,細思卻不得要領,越讀越沮喪無助。絞盡腦汁後得出結論:北島的高作,實乃自然生成的非自然產物。作詩時他確實有感,甚至深重有感,而非為賦新詩強說愁,但是,但是他不肯把他的“感”以直截了當、簡潔優美、婉轉含蓄、模稜兩可、指東打西、掛一漏三,甚至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所謂傳統方式表達出來,他要用一種他認為的——先鋒、高深、絕妙、複雜、神秘、超時空、測不準、莫須有、超對稱性、多維宇宙、波粒二象性,等等——的後現代、超現實主義的方式表達出來。寫詩成為一種“語言科學實驗”,一種介於自然與非自然的文藝實踐或行為藝術,在這裡語言是小白鼠,讀者是小白鼠,豈不知詩人自己更是小白鼠,雖然自認是實驗的全權掌控者。原來都是小白鼠,那麼誰又是那真正的實驗者?答案是那隻躲藏在詩人的大腦深處向外冷冷窺探着的薛定諤的貓。為高深而高深,為超現實而超現實;形式取代了內容,手段演變為目的。“詩人落進詩的圈套”,此之謂也! 早期的北島宣稱“詩歌面臨著形式的危機”,可謂高瞻遠矚。時過境遷,多年後他在面對“詩歌形式過剩的危機”問題時回答:“現在我依然認為我們面臨着‘形式的危機’,背後當然潛藏着各種危機。我之所以這麼說,因為形式是我們唯一能看到的東西。詩歌神秘莫測,只有從形式入手,才騙不了人。這些年正因為我們忙於空談,而缺少諸如細讀這類的形式主義的批評,才造成魚目混珠的現象。”(唐曉渡/北島《“我一直在寫作中尋找方向”——北島訪談錄》得,北島鐵了心和形式飆上了。叫後知後覺的我看,後期的北島面臨的既不是詩歌的“形式危機”,也不完全是“形式過剩危機”,而是典型的“內容危機”。內容危機簡單說就是不知道該寫什麼,拔劍四顧心茫然,無處着墨魂飛散,不知道寫什麼但又必須寫點什麼,必須持續不斷地寫點什麼,不然如何對得起自己的詩人作家身份,越彷徨焦急越不知道該如何進行,苦悶下病急亂投醫,將寫不出、寫不好的病因歸咎於形式,於是向其宣戰,這無異是緣木求魚。腹有詩書氣自華,一個人的總體精神,在人格氣質而不在高矮胖瘦外貌衣着,一首詩也同樣。北島越是重視“怎麼寫”,就越忽視乃至無視“寫什麼”,也就越難有所突破。他不知道“寫什麼”遠比“怎麼寫”更為關鍵重要,內容是主人,形式是奴僕;內容是建築物的地基支柱,而形式只是結構分支。形式永遠必須服務於內容,而不是相反的本末倒置。詩歌展現給人看的首先是內容,其次才是形式;騙不了人的是實體內容,容易騙人的是外部形式。最考驗詩人水準的標準之一為“選材”,也就是寫什麼。一個優秀詩人從來不擔心寫作內容,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太美麗,我們經歷的人生太奇妙了,上到日月星辰,下的花鳥魚蟲,直至一草一木一沙粒,都是她/他的靈感和素材,心中有靈,滿目風景,信手拈來,萬物成詩。最讓她/他擔心的不是沒有內容可寫,而是內容太多寫不過來,因為珍貴無比的人生短暫。還有“詩歌神秘莫測”,更是從何說起。在我們生存的這個星球上,神秘的是人生、生命、靈魂、大自然和上帝,詩人的使命和工作是藉助於詩歌這一美學形式或曰工具,儘可能地將這些神秘以人類理解的語言方式優美地揭示展現出來,而不是利用詩歌的可塑性人為地製造沒有意義的偽神秘,那只能造成寫詩人和讀詩人思維意識的混沌錯亂。上面北島羅列了他使用的一堆“形式工具”——“隱喻、象徵、通感、視角和透視關係、時空秩序、蒙太奇、意象的撞擊和迅速轉換、容納量、潛意識和瞬間感受的捕捉”,作為詩者我不清楚具體怎麼操作這些寶貝,寫詩時我會努力尋找既合理又美妙的意象以傳達情思,僅此而已,其它修辭手法如隱喻、象徵、通感等順其自然水到渠成。詩人一邊打着字,一邊苦苦思索着“蒙太奇、容納量、潛意識、視角透視、時空秩序、意象撞擊、迅速轉換、意識追蹤、感受捕捉”等等,寫詩豈不成了冰冷機械的科學實驗,今天解剖麻雀,明天輪到了青蛙。為形式而寫,越寫越擰巴,北島陷入了這樣的一個怪圈,這對於維持詩命幾乎致命,所以我懷疑北島是否真正吃透了自己的作品,耶穌說他們所做的他們不知道,你的確明白自己這是在做什麼?——我的所作所為,我自己也經常懷疑。艾略特表示“甚至不在乎自己是否懂得自己在說些什麼”(維基),莫非北島也達到進入了這種造化境地?身處自己精心建造的高聳入雲的形式象牙塔的頂端,俯瞰着大地表層上的芸芸讀者,北島是否感到了高處不勝寒? 文學作品內容涉及到寫作者的三觀,三觀決定作品內容。後期北島的三觀或曰思想是什麼——早期他是有的,統而言之就是追求個體乃至群體自由?我至今沒有一個清晰的印象,因為在他的作品裡幾乎感受不到,也沒發現他有文字具體談及,包括許多對他的專訪。早在2007年於一個北島討論線上我曾寫道:“我想了解一下北島的生命哲學或曰信仰是什麼?此乃詩人安身立命的根基,美學觀念倒是其次了。”一個偉大的詩人,必須具有自己的思想及信仰,越獨特、越鮮明越好,你不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哪怕投身虛無或崇拜外星人,那也是你的思想和信仰。雖然沒有直接相關證據,我很有些懷疑,北島後期寫作生涯遭遇到的“內容危機”或許與他的“三觀危機”即“信仰危機”有關。人到中年移居歐美,驟然來到一個全新的人文環境,文化震盪在所難免。震盪後的結果二中取一:一為最終順利完成意識理念蛻變,從而擺脫文化困境。二為陷入迷惘難以自拔,新老意識觀念持續交戰。其實也就是一直在震盪,始終沒結果。北島的震盪結果是什麼?是沒結果嗎?是因為不明確尋求什麼所以不清楚信奉什麼,因為不知道信奉什麼所以不確定寫作什麼嗎?一位具有堅實信仰的詩人,很難會遭遇內容危機,因為隨信仰之樹蓬勃開花結果的思想情感是她/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靈感和素材源泉,泰戈爾即為一例,在他的筆下世間萬物無所不詩,無詩不美。逆之亦真嗎?一位詩人如果不幸遭遇到信仰精神危機,是不是就一定會靈感斷流、文筆枯幹了呢?答案是不一定。人生危機常常是寫作良機,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上帝關上一扇門,必為你打開另一扇窗。在這種境況下,詩人最值得且能夠書寫的人事就是其危機本身。失戀也即愛情危機讓歌德寫出了《少年維特的煩惱》,讓海涅寫出了《詩歌集》;人生信仰危機讓艾略特寫出了《荒原》,現代化帶來的精神幻滅讓金斯伯格寫出了《嚎叫》,皆為文學史上的典範。化危機為良機的前提是勇於正視危機,因為只有正視方能反思,經過反思才能超越。相反如果拒絕正視,諱病忌醫充當鴕鳥,那麼精神危機就將蔓延衍生其它問題比如寫作危機。回到北島,後期的他是否有過信仰危機、靈性問題,內容危機是否由其引起,眼下都不確定,這裡只是作為旁觀者提出一種探討性的假設。無論如何讓人難以迴避的客觀現實是,後期的北島無論是在詩歌、散文還是專訪中,讓人擊節讚賞的思想閃光點稀少,鮮有深刻精闢的智慧型談論,這與他一代宗師的身份嚴重不符。如果沒有經歷過信仰危機,那他有可能是長期信仰缺失,一句話就是什麼都不信,早年的北島以其驚天動地的“我——不——相——信!”聞名於世,中晚年的北島還是什麼都不相信。可想而知,信仰缺失同樣可以造成寫作上的內容危機。當然並不絕對,信仰空缺但著作等身的詩人作家多了去了,但願北島不是其中一個。信仰比詩歌重要得多了,人生可以沒有詩歌,但是不能沒有信仰。沒有詩歌不過是缺少了幾分色彩,沒有信仰則是缺少了幾許魂靈。 個人習慣把詩人作家分為兩大類,一為“社會型”,行文重點在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係等,即形而下;二為“個體型”,筆尖指向個體生命、精神世界、存在的本質、意義和目的,即形而上。兩類型並不絕對涇渭分明,相互亦有交匯融合,如“社會型”或可關注靈命,“個體型”不可能完全超脫社會,這裡指的是其主攻方向或探討主流。古往今來在中國,“社會型”作家、作品占據壓倒性主導地位,概因漢自始至終是一個肉體高於靈魂、物質重於精神的民族,無有宗教,缺乏哲學,社會關係學根深蒂固一枝獨秀,形而下尤其發達,形而上極度貧乏。在文學這個文化領域,我以為“個體型”詩人作家及作品,維度層次遠高於“社會型”之同類,因為他們探索書寫的是關乎人類更為本質、深邃且永恆的課題。唯其高超,故而稀少,即使在世界範圍內“個體型”詩人作家相對也是鳳毛麟角。那麼北島又是個什麼“型”,“社會”還是“個體”?又是一個新難題。前期的北島無疑是一位典型的“社會型”,而後期的北島,有些讓人捉摸不透,因為他沒有宣示性文字以展現其三觀,詩作又極盡晦澀不明。“在我看來,詩歌是一種苦難的藝術。自50年代後,詩歌在世界範圍內開始走下坡路。這並非意味着苦難不復存在,而是人們不願再正視它,越來越繁榮的電視等聲像媒體,正迎合甚至創造了這種心理。文字退居次要地位。這不僅僅是中國詩歌的問題。”(翟頔《北島訪談: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好,北島談到了苦難,這是一個大有可為的主題,正想洗耳聆聽高論,他卻是點到為止,讓人泄氣。北島欲言又止的是什麼苦難?什麼性質的苦難?社會的苦難、個體的苦難、民族的苦難、群體的苦難、歷史的苦難、現實的苦難、暫時的苦難、永恆的苦難、形而下的苦難、形而上的苦難,本質內涵都有差異乃至截然不同,祥林嫂孔乙己的苦難和尼采薩特的苦難放不到一個筐里。“可能現在的詩更往裡走,更想探討自己內心歷程,更複雜,更難懂。”(翟頔《北島訪談: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蜻蜓點水式的自我揭示,詩歌外的北島確實不擅長表達自己。任何人都有個體心路歷程,這不足為奇,北島自稱自己的內心歷程“更複雜,更難懂”,卻又淺嘗輒止,沒能具體深入說明“更複雜,更難懂”究竟在哪裡,還是讓人一團迷霧,不明所以,無奈只有轉而去從他的作品中尋找蛛絲馬跡。翻閱瀏覽至今,一首《無題(對於世界)》引起了我的興趣:“對於世界/我永遠是個陌生人/我不懂它的語言/它不懂我的沉默/我們交換的/只是一點輕蔑/如同相逢在鏡子中//對於自己/我永遠是個陌生人/我畏懼黑暗/卻用身體擋住了/那唯一的燈/我的影子是我的情人/心是仇敵”。這是相對早期的作品,毫無晦澀氣,從中可以看到作者向“個體型”轉向的某種跡象。這種轉型最後行進到了何種程度,或說區區一首作品能否意味着轉型,只能說局勢不容樂觀。根據北島近20年的公開言論和所作所為,我基本上可以慎重地做出結論:雖然於自身領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北島依舊、始終是一位“社會型”詩人,這使得他無以成為一位詩哲型人物。一位超越於時代的偉大詩人應該是半個思想家加半個哲學家,而北島距離思想家、哲學家的目標十分遙遠。通俗些說,北島或許可為東方的拜倫、海涅、萊蒙托夫,但不是但丁、歌德、雪萊等。當然拜倫、海涅、萊蒙托夫已經非常了不起。 北島後期詩歌談過,再來看看前期和其它。長處早已為人道盡,這裡就不貧了,來點兒吹毛求疵吧:話說一個人的長處常常也是他的短板,北島詩歌陽剛有餘——有人稱之為匕首,柔美不足——對大師求全不算苛求,誰叫你是大師呢,大師意味着眾矢之的——而古今大師多為剛柔並濟,所謂心有猛虎,細嗅薔薇。除了小品《迷途》我一時想不起來還有啥比較溫柔。連帶着詩苑中的美泉愛情詩,以剛克柔,別有特色。《雨夜》、《紅帆船》等為代表,全金屬打造,直愣愣寧折不彎的鏗鏘玫瑰。北島的個人情感生活好像很平淡,沒有風流韻事流傳,作為一個大名人這是他的美德——難能可貴,令人肅然起敬,而作為一個詩人這或許是他的缺陷。詩人不壞女人不愛,下流詩人能出上流詩歌,自然是所謂愛情詩,為傻傻的文藝女青年炮製的迷魂湯,不信你看顧城。除了詩歌還是詩歌,北島的文學才能集中體現在詩,其它體裁的駕馭能力有限,小說、論文方面幾乎沒有建樹,有人贊他的散文好,我覺得過於傳統,內斂中庸,既缺乏哲學深度,也不夠優美抒情,總之不是我的菜,當然讀的還不夠多:散文集《藍房子》,有人詬病這是詩人集會遊記,也就沒興致找來看。《芥末》還行吧,至少親民接地氣。《父親》,回憶錄不算散文,另當別論。原來北島兒時還在阜外住過,哪條胡同呀?請看拙作《屠貓記》,那是我唯一的“京腔”。《游泳》,好像出自我手筆,後海、什剎海、頤和園、八一湖當年都是常客,不能說沒有親切感,卻是邊讀邊鄒眉頭:這玩意兒,也就網絡二流水準,寫這東西北島你虧了自己。還有幾篇回憶北京,《城門開》什麼的,自小在那兒長大的我看了只是無感,或許因為我對那城市幾乎沒有懷舊之情,除了少年時暗戀過的美少女,故鄉不是每個人的夢鄉,至少於假洋鬼子的我不是。要說懷念,我更懷念我的第二故鄉巴爾的摩馬里蘭,那我初到美國的地方。“(北島)伊斯坦布爾保存得相當完好,而老北京卻幾乎蕩然無存,這不是什麼憂傷,而是絕望。我認為,近一個多世紀以來,我們被‘進步’、被所謂的現代化基本上給搞瘋了。這首先跟自鴉片戰爭以來列強入侵所造成的民族屈辱有關,也和革命所帶來的盲目性及粗鄙化有關。”(林思浩《北島:我的記憶之城》)”“(北島)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用我的北京否認如今的北京。在我的城市裡,時間倒流,枯木逢春,消失的氣味、聲音和光線被召回,被拆除的四合院、胡同和寺廟恢復原貌,瓦頂排浪般湧向低低的天際線,鴿哨響徹深深的藍天,孩子們熟知四季的變化,居民們胸有方向感。我打開城門,歡迎四海漂泊的遊子,歡迎無家可歸的孤魂,歡迎所有好奇的客人們。”(潘采夫《《城門開》:北島講述的北京往事》)噢呦我的北島老哥哦,您老返老還童啦?說您是形而下還真不是過獎,都到這個年紀和級別了,還鴉片戰爭民族屈辱?還耿耿於懷一座尼尼微城?豈不聞“天地要廢去,我的話卻不能廢去”(耶穌)麼?北京爺們兒的心胸格局再大點兒好麼?說北島返老還童居然不是調侃,這裡另有一鐵證:2009年,他整出了個《對未來發出的9封信——致2049的讀者》。2049?為什麼要2049?咋不湊個整數?哦,明白了,原來是紅朝建立百年大典,正巧又是北島百歲誕辰,躬逢盛世普天同慶,藉此良機再次向當局跪求文藝自由?您老穿越回上世紀7,80年代了。文章滿是宣言式語調,“民族最重要的是文化復興”,太扯了,夢囈般的口號聲聲中,我依稀看到了一個15、6歲的趙振開,只是無語,就此打住。 差不多了吧,原本是想效仿千把字的《閒評海子》,再整一篇《閒評北島》玩玩,不承想話匣子打開了就剎不住,一發而不可收,竟洋洋灑灑整出了個萬言書。好事情,有東西可寫,至少是沒有“內容危機”,原因嘛,在於北島是一個讓人有話說的人。都說“詩人是天生的”,克羅齊別出心裁將其改為“人是天生的詩人”,有點過了,人人心中都懷有詩情畫意不假,但實際寫詩的人還是需要天生,北島就是最佳一例。他以殘缺不全的教育背景,在戈壁沙漠的人文環境下,幾乎以一己之力完成了給中國詩歌改朝換代脫胎換骨的偉業,這在世界詩歌史上如果不是絕無僅有,也是極其罕見。有人討論北島是否堪稱“偉大”一詞,對熟悉文學史的人而言這應該不是一個問題,北島憑藉其獨創的充滿自由精神和人格道義變革性的新型詩歌,足以躋身於20世紀東方少數偉大詩人之列,比其影響和成就更大者或許只有泰戈爾一人(谷川俊太郎等我還需要再看)。人無完人,在充分認可北島前無古人的歷史貢獻的同時,我們也不應該對其時代局限視而不見閉口不言,此即本文探討的主題。北島對自己的局限有所意識嗎?他轉述“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說:人生像彗星一樣,頭部密集,尾部散漫。”(劉子超《那些經歷根本算不了什麼——對話北島》)說的是他自己嗎?有的人的人生像彗星,有的人的人生像行星,有的人的人生像恆星,有的人的人生像黑洞,哪裡有千篇一律。很不幸,欣賞此言的北島的人生確實為前者。拜倫逝於36,北島作為偉大詩人的生命大約也就活到了這裡。中晚期的北島製造了一個有意思的個體文化現象,那就是他的意識形態日趨保守,而詩歌觀念愈發前衛,意識形態與詩歌觀念混雜糾結且矛盾。針對這一“晚期北島現象”,以下解析一語中的:“北島其實從一開始就於政治無關,從一開始他所寫的就是從生命中流淌出來的純詩,也正因為其靈魂的強大,這些詩歌才煥發出強大的震撼力!北島從來就沒有作為一個‘持不同政見者’存在過,他一直並且僅僅是一個有良知的藝術家,僅此而已!可惜的是,北島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眾多世俗的偏見面前連北島自己都誤以為應當去追求一種更為純粹的藝術之路了,一個原本就在純粹之中的詩人,他非要去完成另一種烏托邦式的純粹,其結果必然是過濾掉了他與時代的所有聯繫,北島終於一步步走向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了!”(岑浪《北島批判:喪魂落魄在異鄉》)真可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就詩藝講,北島的早期佳作既不直白也無晦澀,“朦朧”得其實恰到好處,那時年輕的他受西方現代詩歌的影響有限,憑藉着自己非凡的文學天賦與精神氣質,作品發自內心天然渾成。往後隨着人生閱歷的不斷豐富,只要在內容上再多下些功夫,如有意識地自“社會型”向“個體型”轉化,創作自可水到渠成更上一層樓。不意愈受西方文藝流派薰陶,北島愈照貓畫虎囫圇吞棗,如迷途的蒲公英漸漸迷失了原我本真。中晚年的北島,早期賴以成功的思想逐漸落伍,激情日趨衰竭,思辨本不擅長,全才型優秀詩人三要素已無一達標,剩下的只有對詩歌的熱愛與執著,外加一支日漸走火入魔的筆。而更致命的問題是:受制於出身、教育、經歷、性情等,北島沒有能夠攫取到西方文明的本質精髓——簡而言之即以人為本,探索尋求世間所有存在的意義、目的與永恆——他對西方宗教和哲學似乎不感興趣,科學更不用提(我以為科盲人文工作者如傳統哲學家等將逐漸被現代潮流淘汰出局),而只買櫝還珠、舍本求末地追求寫作技巧的表皮,典型的撿了芝麻丟了西瓜,這就是他在詩歌創作上愈來愈重形式而輕內容的本因,其結局是青年過後再無傑作,老兵不死只是凋零,以身作則從反面驗證了好詩是噴出來而不是擠出來的創作原理,撞上玻璃南牆在所難免。靈魂層面的北島自始至終是一個本土中國人,於西方自由世界生活浸潤了二十年上下,他的思維模式乃至意識形態等並沒有與過去徹底切割,更談不上脫胎換骨;情感深處與歐美人文環境即使不是格格不入,也是貌合神離,在那裡他總感覺寄人籬下,懷有一種顧影自憐的漂泊心態,缺乏如魚得水的歸屬感,終究未老就還鄉,還鄉不斷腸,在故鄉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最終歸宿。 最後小結一下吧:北島,是一棵樹,茫茫荒原上的一棵樹,高大挺拔,但不枝繁葉茂。高開後的北島陷入低走,這並不令人驚訝,也無所謂遺憾,如果考慮到此種文化現象幾乎是一種歷史的必然——客觀存在皆為歷史必然,概因中國從來沒有產生世界級個體型詩人作家的社會土壤,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在可見的將來仍然沒有。什麼土壤長什麼樹,什麼樹開什麼花結什麼果,我們對國產文人不應抱有不切實際的奢望期待,民族文化巨人如魯迅也只是純粹的社會型,北島不可能拔着自己的頭髮脫離大地,哪怕在西方接受再教育多年,先天基因難以徹底改變。虎頭蛇尾並不影響北島的歷史定位,歷史將證明這點。古詩太過遙遠,現代漢語詩歌史上,北島為百年一人,唯一堪稱“大”的詩人,且很有可能是最後一個,因為物質世界的高速發展改變扭曲着民族的魂靈,生成犬儒的土壤越來越廣袤肥沃,公眾尤其是青年一代的審美情趣和山河大地一道被重度污染,語言文字隨着人性沉淪向鄙俗化演變,都使得北島精神及其英雄類詩歌或許永遠難以被超越——另闢蹊徑,自人本個體領域開拓新天地另當別論,但此乃更高標準,一個更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屈原之後再無屈原,北島之後再無北島,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永遠不再。我們不必為此而傷感,北島蒼茫遠去的背影留下的是光芒不是陰霾,後北島年代人們還會寫詩,還會出名副其實的詩人,除北島體外寫得比他更好更豐富多彩,超越北島不是將來時,而是現在完成進行時——注意到與上述說法有些矛盾。另外文壇江湖越來越醬缸化,江湖釀就醬缸,醬缸催生江湖,詩歌菜市場上的吆喝聲此起彼伏聲嘶力竭,小販攤位遠比前來賞光的顧客更多更雜更市儈更魚目混珠,亂鬨鬨你方唱罷我登場,誰也不懂誰,誰也不服誰,都想賣個好價錢,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兒了。鬧騰得不亦樂乎,卻不知已大禍臨頭了,人類詩歌的命運開啟了命懸一線模式,因為狼來了,因為狼真的來了,這頭狼的名字叫AI。AI時代,詩歌有可能死去,文藝世界需要重新洗牌即大換血;詩歌即使劫後餘生,生物詩人也很可能要死,因為AI把他們都變成了傻瓜,而傻瓜不配存活。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嗤之以鼻者自可不信,希望你們是對的。現在我們能夠做的除了禱告就是等待,該來的擋也擋不住,該死的就由它去死,一切只有順其自然,靜觀其變,只有一點永遠不變,“天地要廢去,我的話卻不能廢去!”
祝勇:北島的家
《晴空》 北島 大街如烈馬飛奔 失敗的謠言啊 讓玉米星星在一起
章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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