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侃南曲【山坡羊】這個曲牌（曹雪葵）
一提到“山坡羊”，喜歡元曲的詩友都知道是這模樣的：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
山河表里潼關路。
望西都，意躊躇，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上面這首是元代詩人張養浩的名作【中呂.山坡羊.潼關懷古】！那要是看到下面這個模樣的，還覺得它像是“山坡羊”嗎？：
嫩綠芭蕉庭院，新繡鴛鴦羅扇。天時乍暖，乍暖渾身倦。
整金蓮，鞦韆畫板前。幾回欲上，欲上羞人見。走入紗櫥，假欲眠。
芳年，芳年正可憐。其間，其間不可言。
不大像，是不是？其實這也是“山坡羊”，即所謂的“南曲”中的“山坡羊”也。而上面張養浩那首卻是“北曲”中的“山坡羊”。既然是“南曲”中的，那麼就再請南方的詩友看一次，比如請阿立兄和快活兄來看，像還是不像？哈哈。這首“山坡羊”的作者是：明代號稱“江南第一才子”的唐伯虎。請看曲譜（---號後為曹評）：
【南商調.山坡羊】（共11句11韻，句式是：667，3577，2525。習慣上分為3個意群）
1- 中中中平平去（韻A），--- 原型應該是：中仄平平中去。
2- 中中中平平去（韻A），--- 同上。
3- 中平中仄平平去（韻A）。
4- 中中上（韻A可平），
5- 中平中仄上（韻A），
6- 中平中仄平平去（韻A），
7- 中仄平平中仄上（韻A可平）。
8- 平平（韻A），
9- 中平中仄上（韻A可平）；
10-平平（韻A），
11-中平中仄上（韻A可平）。
（注意啦：1- 凡遇“中平中仄”這個搭配，都不得犯孤平；2- “中中上”不得“三連仄”）
其實，介南曲“山坡羊”曲譜，閒侃到此已經意盡。若有詩友對“南曲”這個概念還感興趣，就接着聽俺人老話多再嘮叨幾句：
“南曲”是啥時候產生的？在“南宋+金+元”並存時期就已經產生。“金+元”是馬背上的戰鬥民族，玩不了詩詞，就玩非常民俗的“戲曲雜劇”之類，結果南宋的人民也受到了影響，但終究接受不了北方的“豪放憨直”，於是就另起爐灶玩起來自己“清麗婉約”的“南曲”來。（是後代文人為了區分，才有了“南曲”和“北曲”的不同名稱，不過在“宋->元”時期，真正的“南曲”還沒興起，所以一提到“元曲”指的就是“北曲”。直到明初，“北曲”漸衰，“南曲”大盛，後來竟演變出“崑曲”。此是另題，不再贅述。）
“什麼？‘南曲’在明朝才興起？” 有詩友不解了：“難道那《竇娥冤》不是‘南曲’？”錯！該作者是關漢卿，元代戲曲家，是按基於北方話的《中原音韻》創作的，是“北曲”。明代的那個是《牡丹亭》！作者叫“湯顯祖”，那才是按南方話押韻寫出來的“南曲”！哈哈。
“南曲”和“北曲”有啥本質上的區別？有詩友嘲曰：“你每次閒侃都賣關子，直接說好不好？”好！為節省時間，俺就一針見血：
“南曲”和“北曲”的本質區別就是“入聲字”！
大家知道，“北曲”是北方人的“玩意兒”，裡面已經沒有“入聲”了。“入聲”跑哪兒去了？被北方人給“派入”其它三聲（平上去）裡面去了，這個現象在咱們中國文學史里被稱作“入派三聲”。腫麼“派”的？是否有規律？有。為了敘述的條理性，咱們先放下到後面再講。先講“南曲”里的“入聲”咋辦？又有詩友說了：“還啥咋辦哪？寫進曲子裡唱就是了。”問題就在這裡：“入聲字”近似爆破音（跟英文裡的“清輔音”類似？），出口即“斷”，腫麼唱？南方戲曲界稱這個現象叫“斷腔”。在演唱實踐中，要先唱“斷腔”，再唱“過腔”。“過腔”又如何？就是把聲音拉長，這“一拉長”諸詩友猜發生了什麼？如果拉“緩”，就成了“平聲”；拉“升”，就成了“上聲”，拉“降”？當然就成了“去聲”！而且這“緩升降”不是刻意的，而是自然形成的。這個現象中國文學史里沒提及，南方戲曲界稱之為“入代三聲”。估計現在大家終於知道了當年北方人“入派三聲”的依據了吧？他們的依據應該就是南方人曲唱時的“入代三聲”現象。
必須坦白，俺北人也，對南方方言的發音木有實踐，因此這“入代三聲”與“入派三聲”的因果關係尚屬理論層次，還須在實踐中驗證。俺很懶也許會等到不知何年何月，甚至乾脆等着出現別人的考證。哈哈。哎呀，俺這話一多，這篇小文又超過了適合上網閱讀的長度，還是趕緊接着吃“涮羊肉”吧，不不，還是接着再看幾首《山坡羊》吧：
1- 還是唐伯虎的，他共寫了兩首，上面的是其一，這是其二：
信迢迢無些憑準，睡醒醒何曾安穩。東風吹散，吹散梨花影。
軟怯身輕，身輕草上塵。只愁鏡里朱顏損，栲栳量金難買春。
傷神傷神，額黛顰，堪嗔堪嗔，薄倖人。
（細看句法、字數上也是與曲譜小有出入，因為加了“襯字”）
2-再看湯顯祖《牡丹亭》裡面的【南商調過曲·山坡羊】：
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要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
遷延，這衷懷哪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3- 明代還有一位出名的戲曲家叫沈璟，他也寫過一首【南商調·山坡羊·學取劉伶不戒》：
學取劉伶不戒，傳示三閭休怪，沿村沽酒尋常債。
梅正開，望青旗籬外來。古來飲者名猶在，賢聖寥寥安在哉？
形骸，隨身鍤可埋；狂乖，懐沙賦可哀。
4- 傳南宋的葛長庚（本名白玉蟾）也寫過四首“南商調.山坡羊”，但俺嚴重懷疑是後人偽托，因為“南曲”到明代才興盛。不管腫麼說，也錄在下面供諸詩友參考：
默坐寒灰清靜。會向時中一定。金城賊返，報樂流星奔。
用將須分左右軍。出師交征定主賓。排的是天文地理，九宮八卦天魂陣。捉住金精也，送黃庭土釜封。
神通。戰罷方能見聖人。英雄。不時干戈定太平。
不刻時陰陽交並。古盆一聲號令。九宮八卦，排列下拿龍陣。
領金烏左右軍。奪乾坤始媾精。三回九轉，交戰在西南境。得勝回朝也，河車不曾暫停。
辛勤。曲枕晝夜行。專精。鐵打方梁磨繡針。
獨坐無為宮殿。息息綿綿不斷。我把生身父母，要使他重相見。
青頭郎天外玄。白衣婦海底眠。嬰兒奼女，阻隔在天涯遠。全仗着黃婆也，黃婆在兩下纏。
團圓。打破都關共一天。托延。賞罷蟾輝斗柄偏。
圓覺金丹太極。這造化誰人知味。傍門小徑，正理全然昧。
學三峰九鼎奇。習休糧與閉飢。吃齋入定，到底成何濟。耽閣了浮生也，道無緣福不齊。
思知。不識陰陽莫亂為。修持。莫信愚徒妄指迷。
最後給大家留一道判斷題：請仔細看下面這兩首“山坡羊”，並分別參考上面張養浩和唐伯虎的“羊”，判斷它們屬於“南曲”、還是“北曲”？
第一匹羊（選自《金瓶梅》）：
“春梅轎子來到，也不到寺，徑入寺白楊樹下金蓮墳前下了轎子。兩邊青衣人伺候。這春梅不慌不忙，來到墳前插了香，拜了四拜，說道：「我的娘，今日龐大姐特來與你燒陌紙錢。你好處生天。苦處用錢！早知你死在仇人之手，奴隨問怎的，也娶來府中，和奴做一處。還是奴躭誤了你，悔已是遲了！」說畢，令左右把紙錢燒了。這春梅向前放聲大哭，有哭山坡羊為證：「燒罷紙，把鳳頭鞋跌綻。叫了聲娘，把我肝腸兒叫斷！自因你逞風流，人多惱你，疾發你出去，被仇人纔把你命兒坑陷！奴在深宅，怎得個自然？又無親，誰把你掛牽？實指望你同床兒共枕，怎知道你命短無常，死的好可憐！叫了聲不睜眼的青天，常言道：好物道全，紅羅尺短！」”
第二匹羊（選自《倚天屠龍記》中殷素素對張翠山唱的一首“山坡羊”）：
他與咱，咱與他，兩下里多牽掛。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而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杵來舂，鋸來解，把磨來的換，放在油鍋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見那活人受罪，哪曾見過死鬼帶枷？唉呀由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