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是一顆寂寞心 顧隨談昭明文軒 by 包子

阿立註：

海風詩社詩友黃茶詩妹是書法大咖，《四海書院》的堂主。四海書院聚集了海內外一群書法愛好者（讀書與書法並重）。

前些天黃茶美眉分享國內文友包子兄的讀《顧隨講（昭明文軒）》的筆記《皆是一顆寂寞心》。

前幾年看葉嘉瑩的回憶提到尊師才第一次聽說顧隨先生。海外文軒的文友水沐蓮清是山東青州中學的書畫老師，她同顧隨的女兒有幾次交集（顧隨先生曾在青州中學任教）。她多次提到顧隨，崇拜之至。

包子兄的讀書隨筆，介紹了葉嘉瑩記錄她老師顧隨的講課。顧隨談文帝（曹丕）之文字勝過曹植，魏晉文章比漢賦好，等等。值得一讀。

2022年11月7日

《皆是一顆寂寞心》：

原文網址：https://mp.weixin.qq.com/s/ZuepIgCd8RZP8V7dJxje6A

Original 包子 清商微吟  2022-10-28  Posted on 上海

四海書院黃茶老師組織小群，讀《昭明文選》，抄硬筆字或小楷。《昭明》實是巨著，想買來不讀豈不白占地方，我就混跡群里多少讀點寫點也是極好，於是只買了《顧隨講（昭明文選）》，上下兩本，依舊是小書。

這不是顧隨論著，而是他的學生葉嘉瑩、劉在昭的聽課筆記整理的講話稿，就像孔子的《論語》。葉嘉瑩勤奮地各處校園聽顧隨的課，記下上百萬字的筆記，並在此後十餘年顛仆中保存如珍，使之最終出版流傳，則是另一段動人故事。

孔融《論盛孝章書》、朱浮《為幽州牧與彭寵書》、曹丕《與吳質書》、丘遲《與陳伯之書》……這些是其中我最喜歡的，格局蒼涼宏闊，文意卻真情婉約，俯拾都是珠璣，讀來有興味。夜深偶爾小楷或硬筆抄一段，傳到群里，以黃茶老師為首的群友勤奮又善良，每每不忘互相鼓勵、指導。

黃茶 書

“韓信武能平四海，左思文足賦三都”，陪小娃背《聲律啟蒙》，群里也進展至左太沖《三都賦》，生僻詞藻和難解意向天羅地網，連滾帶爬，果然讀不下去。一邊翻顧隨這本書所錄短文，好些精煉簡短、音律優美之句，卻常在心中縈迴不去：“海內知識，零落殆盡”、“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年行已長大，所懷萬端。時有所慮，至通夜不暝”……這比無意識迴旋廣告詞或流行歌高級太多，一口清冷安靜古氣。

因為是上課或者演講的記錄，文字口語化，也沒有什麼體系。但大師旁徵博引指點文字，隻言片語仍是處處靈光，見解深邃，尤其在議論如何為文，何為好文字方面，所議皆是人所未言。

比較輕鬆地總結個人感受，似乎就是兩句大白話：文帝（曹丕）文字是真好，好過他弟，同理，魏晉文章比漢賦好。其次，文意得有起伏、情緒有收有放，好文字出自一顆寂寞心。

顧隨數次感嘆，文帝的文字超過他文動天下的弟弟。《與朝歌令吳質書》裡，曹丕懷念 “南皮之游”，那是“妙思六經，逍遙百氏，彈棋閒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與當朝頂級藝術家悠遊歲月。接下來一段愁腸百轉——“白雲既匿，繼以朗月，同乘並載，以游後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這可不是和他爸《短歌行》的“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一樣，大英雄千古惆悵麼。

鍾嶸《詩品》說：曹操古直，頗有悲涼之句。顧隨看來，曹丕亦是同款。

在顧隨看來，“魏文帝雖貴為天子，而真抱有寂寞心，真敏感，如清代早亡之納蘭性德”。文帝是沉靜的，是敏感的，而憤慨、沉靜，漢魏兩朝之文章分野亦在此。漢人文章使力，因為漢人追求事功，思想亦基於事實，是力的表現。而魏晉的曹丕不是力，而是韻。比如《與吳質書》，開頭的寒暄“歲月易得，別來行復四年。三年不見，《東山》猶嘆其遠，況乃過之，思何可支！”短短幾句，亦覺韻長。

對 才高八斗的子建，顧隨並不看好，認為子建之情操、節制不及子恆，其誇大太過，不合轍；渺渺茫茫，不可靠。文藝上誇大可以，然要有情趣。“雷聲大、雨點小”、“說大話，使小錢”，子建詩文雖有豪氣，但豪氣則是“濁氣”，並不那麼好。我曾經通臨過一遍趙吳興的《洛神賦》，字字典雅流美；同時，曹植的文字則是窮盡一切想象稱頌美人，思如泉湧的“文青彩虹屁”。然而，美則美也，身體髮膚、衣裙鞋襪、動靜姿態無所不包，簡直是“同類項比喻”密集恐懼，和汪洋恣肆的漢賦，還是一個路數。

顧隨甚至下斷語，中國在魏文帝之前無真正的散文。他認為，人皆以為寫散文易，實則不然。寫散文容易大膽，大步跑，易有漏洞。而魏文帝的散文真是抒情詩，有天才，也有苦心。他的散文用字，可為模範。如“途路雖局、官守有限，願言之懷，良不可任”，以及“妙思六經”數句，雖然是寫散文卻是用詩的謹嚴筆法，用字切合且敘述有層次，一步深似一步，絕非平行堆砌。“中國散文家內，古今之中無一人感覺如文帝之銳敏，而感情又如此熱烈”，而且文帝理智又非常發達，具備成為偉大思想家、文學家的條件。曹氏父子，在詩，子恆、子建不及武帝；在文，武帝、子建不及子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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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夜起，悲笳微吟”，哀者，樂之極，越來越深、越來越遠。顧隨感慨，文帝真能操縱自己的情感，“以冷靜頭腦駕馭熱烈感情”。感情燒起來，壓便下去，提便起來，後之詩人有此功夫否？

因為兩漢過於鋪陳華美，魏晉才有了一份沉靜。情感收放有道、心底沉靜，方能醞釀好文章，正是學問深時意氣平。顧隨亦說，若以叫囂寫沉痛感情，必非真傷心。要拿傷心換人同情，必將傷心換為寂寞心。從寂寞中生出一種東西，才能打動人的心弦。沈兼士先生云：“輪囷膽氣惟宜酒，寂寞心情好著書”。魯迅先生的文章若不如炮亦如錐，而本人滿面是寂寞。人在專一時，都是一顆寂寞心。寂寞的中心是靜的，可以做事，可以思想。

一顆寂寞心，興盡悲來處，最是動人。

別說，孟德“月明星稀”、子恆“樂往哀來”，東坡“周郎赤壁而今安在”，雪芹“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氣息竟然一致，皆是人生終極之問。功名利祿如何，縱使帝王將相也逃不了一切終將消逝，人生本無意義的惆悵。蘭亭雅集那麼美，右軍的《蘭亭集序》遊目騁懷之後還是 曲終奏哀，死生契闊。

讀毛姆的經典《刀鋒》，拉里未婚妻伊莎貝拉是人間富貴花、老朋友艾略特與上流社會天天談笑風生，拉里卻迴避了花團似錦好姻緣，像顏回一般居陋室讀書，後來還有更驚世駭俗的行走。好幾次，毛姆行文嘆說，拉里的眼神依然如此清亮。命運無常，好似頭懸利劍，而始終執着尋找意義的拉里，就是試圖跨越刀鋒的舞者。《百年孤獨》裡，被詛咒的布恩迪亞家族的男人們年輕時候都富有創造，充滿生命張力，但最後都走向荒誕、頹唐和詭異的滅亡。而女人們則更加堅韌。家族註定命途多舛，羊皮卷早已經寫就滿紙魔幻荒唐言，可他們也依然一代代飛蛾撲火般燃燒完畢。看來中外也都相通，經典文學，多半是記錄着我們如何妄圖打破這份莫奈何。

絮叨完畢，向諸位一起讀書、寫字，天天群里如琢如磨的師友遙致一份問候。牽起咫尺天涯的網線，可千萬不能剪。（完）

END

懷綿綿之遠道，惟淡宕而微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