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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日记──东京、京都旅行散记
送交者: 陈丹青 2006年07月23日09:38:18 于 [天下论坛] 发送悄悄话

陈丹青:五月日记──东京、京都旅行散记

千百年来,中国人吃够两个民族的亏:早先是蒙古人,近世是日本人──坦白交代,
我最近又去内蒙,又去了日本。

去内蒙是带学生下乡,不是画草原──我再也不想画少数民族──而是内蒙矿区画
矿工。我回国,一半就是为了怀那文革下乡写生的旧。

五月长假,偷闲去日本一周。我久不愿去日本,想起倭寇造的孽,心里有障碍。几
次经过,成田机场待一待,顶多住一夜,就转机走了。为什么呢,我晓得日本厉害,
看了会沮丧。去年是给叫去神户参加个什么会议,总算第一次进入日本,才三天,
没游览。今次算是去玩耍,东京、京都,各三天。

之一

忽然是在万恶的日本国──女儿没来过,去年我来过,三月在纽约商量好,五月到
东京呆几天。

4 月30日午后两点抵达成田机场,三点到东京市区,当即转车去旅馆所在的Shibuya区。
进车,满座。跟前坐一位万恶的日本老太太,白发苍苍,整洁端丽,活像小津安二
郎影片中的老主角。我正打量她,忽然她站起,给门边一位万恶的日本男青年让座,
原来青年抱著婴儿。青年频频摇头,俩人谦让一分钟,老太太又坐回去了。

我向老太太问路。她直起腰来,如临大事,与身边另两位万恶的日本老太太热心研
究三分钟,用万恶的日本话和类似敬礼的手势告诉我:错了,该坐对面那条线路,
下一站换车。

换车,有座了。对面坐位孤苦老头,手里紧抱一布娃娃。抱著也就罢了,那布娃内
部大概有什么电子装置,不断发出半大婴儿的奶声,在行进的车轮声中清脆嘹亮,
咯咯啼笑。

四看车中广告,忽然瞥见提香那幅著名的画(傅雷翻译成“铁相”。刚上美院时,
春节猜灯谜:“卖花姑娘:打一画家名”。同学们齐声叫道:“提香”)。哪幅画
呢?就是那位音乐师边弹琴,边回头赏看卧塌上肥美的裸妇人。这幅画不是在西班
牙普拉多美术馆么!看广告词,果然:

东京都美术馆。三月至五月。普拉多美术馆作品展。

万恶的欧洲帝国主义!万恶的日本帝国主义!只肯借给北京那件提香的小小的次要
肖像,重要的经典却借给日本!广告上印一幅,来展的必有多幅。好啊!

到了。跟路边一位万恶的日本警察问路。哈咿!欠身,他摘下警帽,随手从里面捻
出一份地图──清秀,斯文,戴眼睛,无表情,这位警察活像清华园里的博士生。


Shibuya,即大前年美国电影《迷失东京》开始一景的拍摄点:下班时分,红灯、绿
灯,满街熙熙攘攘密密麻麻万恶的日本人。

旅馆叫做“Tubo”。所有职员欠身“哈咿”,如临大敌。两小时后,闺女,还有她
的表妹和妹夫,从纽约飞到了。

之二

劳动节。五一长假。北京人山人海。我醒来,发现在东京。

为什么到处这么干净?当年美国空军真的从重庆起飞,飞来轰炸东京么?大晴。上
午去附近公园参观“明治神宫”。步行距离。近公园门口,忽见一辆大车当街停好,
彩旗飘飘,车首赫然一排鲜红大字:“日本共产党”,为首赫然一条大标语:“教
育基本法恶反对!”翻译过来,就是“强烈反对教育基本法”。

这可如何是好?我国教育种种好办法,我也“恶反对”呀!

一根红色电线从彩车肚子里蜿蜒伸出,连著话筒,捏在一位西装革履的日本共产党
党员手里,面向路人,大声宣讲:“咕噜咕噜,泥咕笃诺,茨古瓦……”。

游人如织,绿树如荫。第一次望见古代日本大牌坊:像“门”字,像“开”字,原
木,整木,风霜雨露几百年。我忽然感动了。

走进去,走进去,进到正殿,忽然撞见一种愈百人的仪式正举行,安静极了。被中
庭此端的围栏隔开,我们向内殿的阴影望过去,仪式已经开始一会儿了。

全是背影。左端,白煞煞坐满著细麻布汉服古装的男子,约五十余,一律汉式高帽;
右端,黑森森坐满西服套装的男女,约五十余,女子著裙,座下可见东洋人略呈弯
曲的小腿。中间空开,是宫殿阶梯,向内高上去,隐没在更深的内殿。一位汉服古
装的老人当阶跪著。

全程静默,约半小时,没有语言,没有号令,没有指挥,显然是久经熟练的古老仪
式。老人偶或击掌两声,左右座阵依次击掌,老人鞠躬,众人依次鞠躬。老人离去
阶梯,两阵随之起立:不是同时起立,而是一排随一排依次起立,状若波浪,肃立
少倾,又波浪般依次落座,归复齐整,左端白、右端黑。

间或,有年青的白衣人分别出座,移步阶前,动作一律:先将穿着白袜的左右脚从
汉式布鞋中取出,尔后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步履,紧凑地、轻盈地,一脚跟一脚,
上一阶,一脚跟一脚,再上一阶,姿影格外虔敬,那真是古时上阶的步态么?只见
宽袖、耸领、高帽、下摆,微微颤动,望之飘然──我失神,一时仿佛望见真的汉
代,真的汉仪──年轻的背影到了阶上了,向内肃立,并不久留,倏然徊身进入偏
殿,转瞬,又从另一处现身,迂回归座。

另有四位乐手坐在殿外左翼,静默著,三男一女。他们忽然起奏了,一笛、一琴,
及两具为背影遮没的我所不知道的乐器,领众人合唱,并不高声,曲调徐缓,不专
业,亦不业余,正是真的庄严的颂唱──待歌声止歇,殿外远远传来公园门口那位
日本共产党党员麦克风宣讲,和著轻度的摇滚乐,不响,不吵。我起先没听见,那
是殿内的仪式太庄严、太静默。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仪式,也不想知道,我只会看。其间不断有游客进来,只要是日
本人,男女老少,都立正,合掌阖首,然后也那么对掌击两声,随即垂手观看,神
色肃穆。有位制服笔挺的老年警卫维持秩序,熟练、恭敬,不出声,戴著白手套。


结束了。全体起立。猛听得一声重锤响鼓──急看殿堂右侧,巨大的悬鼓,击鼓的
是一位白色汉衣青年,戴眼镜,无表情,活象清华园里的博士生──又一击,再一
击,每一击间隔数秒,声声单调,均匀而猛烈,于是白衣人鱼贯而出,在鼓声中缓
步穿过廊下,连成一线,浴著殿外的阳光树阴,缓缓走远,直到走完,接著黑衣人
鱼贯而出,踩著中庭的石砂地,头上是亿万片树叶宁静的响声。

正午。出公园。门口那位日本共产党宣讲者已经换成一位女子,“咕噜咕噜,泥咕
笃诺,哈咿......”。回程路经另一公园,彩车停满,看横幅标语,好像是
日本共产党第77回代表大会召开了。

回旅馆,写日记。远处传来一声声日本男女共产党的日语口号,听去既不激昂,也
不勉强。他们在嚷嚷什么呢?春日正午,声声在耳,一句听不懂......旅馆
老妇进来清理。我继续写,临了问我要不要吸尘,No!no!我摆手。她躬身退出,
同时瘦胳膊从地毯上捻起七八片我看也看不见的碎屑,手势疾速活像鸡啄米,我不
????淮荆灯登飞恚奔菜倌捍铀讼蛎疟叩陌敕种幽冢揖狭私?
二十躬。

之三

二号。雨。午后去上野东京都美术馆。

该馆建于1926年,同年,中国尚在军阀割据时期,北平发生三一八惨案;翌年,国
民革命军北伐,统一中国。又两年,1929年(注:应为1931年),九一八事件,日
本侵占东三省;再过八年,即1937年七七事变,中日战争爆发,日本全面侵华──
其时,东京都美术馆建馆11年。

南京市江苏省美术馆建于1935年,迟东京都美术馆9年。论建筑样式,我以为比东京
都美术馆大气。时南京为民国首都,同年举办民国年间第一届全国美展。两年后抗
战爆发,无以为继,京沪一带重要画家或移居培都,或走避南洋,或滞留上海。1959年,
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北京建中国美术馆,迟东京都美术馆33年。

出地铁,进上野公园,绿树繁茂,樱花季节才过。四看,才知道东京好几所美术馆
都集中散布在公园内──我旅游,事先不爱看着地图找景点,大约选定一处,懵然
寻去,错了,再找,找到了:我喜欢这种无知的、迷路的感觉。这或许是少年插队
时常在山野荒村胡走乱窜留下的恶习,还有,居然不易走丢,像条草狗,边走边看,
去路归路,难有错。

公园口第一座大馆便是日本西洋美术馆。馆藏是日本本国历年收购的欧洲十八九世
纪名画,印象派诸家每位均有若干作品长期陈列。今年春季的特展是罗丹情人的雕
塑与素描展。其他几座美术馆不及细审,公园各处立有各馆时展广告:有卢佛宫藏
品展,有拿破仑时代文物绘画展,还有其他几项外展及日本本国艺术展。略看,决
定索性不看,径往东京都美术馆看西班牙普拉多特展。

全部展品总共八十一件。其中提香五件、艾尔 格列柯四件、卢本斯四件、戈雅七件、
委拉士开支五件:五件都是重要作品,尤以委氏那位坐地翻书的侏儒像最为精雅。
这样的展品阵容,中国至今无缘。

日本观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挤挤挨挨。巡看一圈,出来了。说不出一种感觉,这感
觉在北京也有,就是:凡西洋的名作一朝易地,远来亚洲,还是那几幅画,还是那
几枚框子,围观的人种变了,气氛变了,再看那几幅画,总觉异样,怎样的异样呢?
说不出来──在纽约看赵文敏、看董玄宰,却好似没有这种感觉,大约是因为中国
的古画原是藏在宫中或文人的家里,早先并没有“美术馆”文化与“展厅”这一说。
而“美术馆”展览方式,在西方出现也才200多年。

大厅有位女士与一架竖琴,十指拨弄,铮□有声,围一圈人。其他各厅另有日本本
国与东京本市的当令美术展,不知画得怎样,也不很想知道怎样。我原是特意想寻
看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上半日本首批留洋画家的专馆,忽然意兴阑珊,一抬脚,出
了馆,外面在下雨。

余下近两小时泡在附近一家旧书店。泡旧书店的好滋味,不必多说了,忽然憋一泡
尿──偏是看得兴起,偏是内急相逼,终于熬不住,出去找厕所,华灯初上,恍然
发现在我在上野,我在日本。

收获:三册浮士绘春宫画,线装本,不是真迹,七十年代重印,尚可看。

之四

三日。大晴。自东京去京都,望见富士山。好看的,壮观的。山体周围数百里没有
其他山,缓缓地、缓缓地斜上去,斜上去,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腰间一抹云,其
上,是那积雪的著名的峰顶,衬著翠兰的天──照丹纳说法,自然决定艺术。这富
士山似乎“决定”了日本极简的设计的美学。

磁悬浮列车(注:应为新干线)飞快。飞快车速中,富士山不远不近旋转著,旋转
著,庄严妩媚,像是美人张开大裙子,转给你看。

这里也是假期,全车满座,走道挤满人。西洋人在旅次中绝少吃饭,要么去餐车,
要么捏个小小三文治斯文地嚼。这时日本人就和中国人相近了,座中男女纷纷打开
饭盒:鱼片、生菜、晶莹的米粒、芥末、酱油碟。过道中站立的几位白领男士,上
好的风衣,_亮的皮鞋,也那样地捧著饭盒,低头吞咽,一副亚洲人就食的诚恳相
──此外便和中国人处处不一样了:虽则拥挤,秩序俨然,不喧哗。一次性小饭盒
大抵精制,设计雅□,木本色,考究得胜于中国制作的礼品盒,可以放上好的山水
画手卷。

当然,饭菜干净,像工艺品,我就看他们一口一口吃工艺品。

专有抽烟的车厢,远远望去,浓烟弥漫,象是着火的前夕。从人丛里挤进去,点上
烟吸,吐出来,为自己侥幸,替不抽烟的人厌恶这弥漫的烟。窗外是缓缓旋转的富
士山。

等车时,队伍壮观,每一行列对准将要停妥的车门,像是见习兵预备上战场。车到
前数分钟,身穿粉红号衣的女子清洁队依次到位,如临大事。进站了,她们三个一
组,闪进车厢,以令人眩目的速度打扫一排排其实很干净的座席,更换所有座椅背
上的白巾,收取垃圾袋,还将三座一排的长座椅顺手一拧,掉换方向,朝著京都,
做这些时,她们脸上个个带著该当如此的神色。当年一批批日本男儿奔赴中国战场
当炮灰,大后方一排排女子们──也许就是这些女清洁工的母亲与祖母──守在兵
工厂赶制弹药和军需品,个个带著该当如此的神色......几分钟后,我们涌
进车厢,说是“涌”,其实一点不乱。

胡兰成说日本是真正的女人国。可是奇怪:母亲在哪里?就我所见,幼儿、童子,
十之有九男性携带──右侧那位没座位的男子在人丛中像河北人山西人那样蹲严实
了,打开书来,孩子在他怀中歪斜著,打量我,渐渐睡著了。

一半乘客在看书。窗外是旋转的富士山。

之五

同日。下午四时抵达京都。

公元790年,时在华夏晚唐,京都建都。此后历一千一百多年,至十九世纪中叶,迁
都东京,闹他们的明治维新、现代化。二战美军炸日本,请教梁思成。梁同志划出
京都、奈良与大阪,标出古迹的方位,说是人家古城,别轰炸。于是京都宫殿寺庙
近三千,大大小小,至今完好,无毁坏。

可恨你日本人啊,干嘛不肯学唐人的后裔,狠狠地拆!

出租车司机也多老年人,面目干净,神情庄重,十之六七身穿制服,配戴肩章,活
像军职升任首相、文士出身的武官,“哈伊!”白手套,地图摊开来,详细听你讲
──今次的旅舍,是女儿预先在纽约电脑上订的一处民宅。

去年来过京都,才半天,车过之处,无数黑压压小弄堂、小街巷、小铺子,虽然全
部日本风,多么像是从前的北京,从前的上海,而且人少,而且宁静,旧是旧的,
到处干干净净,落后是落后的,看去自尊而自在,土是土极了,而这里正是日本自
家本国的地面──此刻夕阳斜照,檐下浓阴活象六十年代,瓦上闲云活像五十年代
──五十年代前怎样呢,白云悠悠,我比不下去了:那时老子还没生出来。

到了。寻得门牌,一家人家。有位五十多岁的男子开开门,一看,怎么像是我小时
候弄堂里的老伯伯,忠厚平和,沉默寡言,侧身让这些身份不明的客人走进去,走
进去再一看──

迟午。僻静。幽暗。骤然从夕阳强光进到这里,瞳仁渐渐辨出幽暗的室内:席铺地,
老书架,陈年的家具、镜框与书画,在看不见的内间,是张爱玲时代的隔壁的无线
电,静悄悄的,听出是音量中低的莫扎特──忽然我回到童年时代的上海、弄堂与
人家:放学了,同学的家,同学的家长,一样的僻静与幽暗,一样的电灯泡,一样
的旧家当,轻轻走进去,里间也开著无线电。

主人领我们走过穿廊。转瞬间,幽暗换成翠绿的浓荫,是廊中杂树,树叶透下夕阳
的光点。啊,一方小院子,从前上海中等之家的户庭多有这样的小院子:夹竹桃、
梧桐、鸡冠花,水缸,还有去年的落叶......院中一所二层小楼便是今夜我
们歇息的馆舍,老木门横向挪开,声音很响,院子很静。脱鞋登门望进去,更其僻
静而幽暗。两进小间全部席地,有屏风,屏面画著日本画,有案几,有矮凳,席地
而坐,原来案下另有放置腿脚的空间,通著电暖气。桌边沿著矮凳置有薄薄的棉被,
想是冬季主客围座闲谈,可以披盖御寒,于是想象雪后的庭院......整面及
地的玻璃窗朝向庭院,杂树浓荫下,一具磁桌,四具磁凳,仿宋明而归于日本的造
型,如女子腰圆。杂树遮蔽邻家,一只邻家的大猫缘墙走过,也正像童年放学,邻
家猫,引我们抬头看。

迟午大静,一具西式老挂钟铛铛回响。几点了?僻静幽暗不报告钟点,如胡兰成所
说,中国人不算时间,而是光阴,不提年代,而是岁月。

那本专讲日本人迷恋“阴翳之美”的薄薄的书,早先读过的,有所感,毕竟那是书。
此刻我开窗走到庭院里,砂地落叶,点上烟,伤心袭来。不必特意说什么“阴翳之
美”,从前的上海北京苏州杭州,有得是弄堂人家,有的是庭院杂树,即便文革闹
起来,家给抄了,满地狼籍,清扫干净了,僻静幽暗的下午,鸡毛菜从蓝子倒出来,
慢慢地捡──拆了,大片大片拆了。多少市民被撵到郊外公寓,公寓不是家。我此
刻仿佛回到家:别人的国,别人的家,我找到久未找到的回家的感觉。

欧洲也这样。人家的家,隔窗望望也好的:街巷纵横,处处庭院,百年的门厅,美
树浓阴,老家具,老窗台,老阁楼,考究洁净,处心积虑,现代设施一应俱全,停
在下午的阴翳中......夜里女主人回来,英语甚好,跪著与我们交谈。这是
您自家么?哦,当然,我们世家在这里住了130多年。京沪人家,今有几家说得出自
家在自家的老宅子住了一百多年?

又在怀旧了。又在散布今不如昔论。我知道我的论调招人厌。

京都。当年新派的人物多来日本亡命存身闹革命:梁启超、孙中山、蒋介石、郭沫
若......他们来过京都么?我对日本历史几乎不了解。孩子们当夜兴奋商量
明天去哪里,我其实哪里也不想去,就想躲在这不是我家的家,一个人发呆,一个
人抽烟。

之六

昨夜去老城区兜了十几条小街,夜来长串灯笼,游人如织,小店铺一家连一家。窄
巷中忽遇歌妓开门送客,一身和服,一脸惨白,鞠躬送毕,又将木门挪拢了。

四日。大晴。中午顶著太阳去三十三间堂参观千佛殿,森森然,同样的造型、姿势、
尺寸,左翼五百,右翼五百,中有大佛,日本是连佛象也如军队般整齐排列......
午后孩子们自己玩,我又叫车溜回“家”。

太阳只有一个,照在公寓和弄堂,照在新市与旧城,阳光便是不同的阳光,阴影便
是不同的阴影。在小巷中拖著自己五六十年代的影子,回到阴翳之“家”。庭中磁
桌,点上烟,我继续写我月中将在上海的讲稿:《鲁迅与死亡》。

上午醒得迟,孩子们早餐回来,说,隔壁几步路就是一家小小西餐室,咖啡西点,
还播放轻轻的古典乐。下午“回家”前进去一坐,咖啡果然好的,店堂很静,客人
少,就一位紫脸堂老头子,门牙缺,犬齿亮晶晶,活象日本剧里滑稽善良的老丑角。


果然有音乐,是德彪西的慢板。日本多有店家旅馆终日轻轻地播放欧洲室内乐:不
是那种根据经典改编后又甜又腻的轻音乐,是真的朔拿大,真的四重奏,小店内墙,
还停著一架真的钢琴在──店主的相貌比马英九粗旷,比高仓健斯文,围著白围单。
我进去时,他正吃一碗蛋炒饭,于是起身招待,亲自下厨,我也点了一份蛋。

德彪西,咖啡,小巷的阳光。店主继续吃他的饭,忽儿转身与我搭话了,因为困难
的英语而结巴著、害羞著,他活脱是小津影片中恭谨的男主角,又让我想起六十年
代上海版本老侠客:真的老侠客多是中年的英俊,给小青年递根烟,三分害羞,七
分友善。

我在磁桌上写。树影光斑一点一点,邻家的大猫又过墙头,踟蹰半晌,转脸看我,
发现我也看着它。五六十年代我们闹饥荒,小津安二郎的作品在院线一部部放映,
黑泽明的初作震惊西方电影人;六七十年代闹文革,书店里摆著长篇小说《艳阳天》、
《金光大道》、《欧阳海之歌》,川端康成与三岛由纪夫已经写出他们最重要的作
品,在日本作家会议上彼此苦苦谦抑,先后自杀了;当我们的薛箐华大跳《红色娘
子军》时,大野洋子与列农结婚,她属于西方第一代实验艺术家,丈夫遇刺后,守
著列农那架白色钢琴,继续做她的实验,直到现在;另一位女艺术家草间弥生在六
十年代纽约现代美术馆水池子里作出惊人之举,那时,一个东方的异端在欧美尚处
于边缘的边缘。不久她回东京,没人在乎她。九十年代末纽约为她举办大型回顾展,
她还活著,像孩子般高兴,接受这遥远的来自西方的致敬。

1993 年纽约古根汉美术馆举办《战后日本当代艺术》大展,我发现二战后的中国艺
术没有一个十年能够与日本对应──也就是说,与欧美对应──是啊,非得与欧美
对应吗?这些日本先锋艺术家也曾冒犯本国公众与民族主义艺术家,也经历过同样
的孤立、艰难与困境。还是来排排时间表吧:当五十年代中国油画一致学习苏联的
马克西莫夫,日本人在弄抽象画与极简主义;1966年至1972年,全国美展中止整整
六年,日本兴起硬边艺术和普普艺术,与英美几乎同步;七十年代我们从江青主办
的全国美展中仰望何孔德、陈衍宁与陈逸飞,日本人在做装置、行为与影像;八十
年代中,我们的蔡国强同志飞临日本......九十年代前后,在北京,真正意
义上的当代艺术刚刚开始。

同期,我也才刚读到二战前的芥川,他的议论与文笔多少是过时了,不过时的是十
世纪的清少纳言,一读之下,大为倾倒──她写道:“难看的东西是什么呢?”我
只记得一项:“绣花锦缎的反面”......那年我买了一本捎给木心先生,新
世纪回国后,有幸买到了《枕草子》的新版。

东京,五十年代取代二战前大上海的文化优势,成为欧美现代文化──不,如今正
确的说法应该是“先进文化”──在亚洲的批发站、集散地与加工厂。战后六十多
年,西方重要的雅文化交流项目──美术、音乐、电影、文学、哲学──源源不断
进入日本。我们今天熟知而玩耍的所有流行文艺新花样,原创版差不多也都出自东
京:卡拉Ok、MTV、电视剧、卡通、时装、广告、青少年文化,包括染头发......
我们曾经并正在模仿的香港文化、韩国文化,不过是东京版本的子孙版,以至我们
不了解,也不需要了解东京。东京,和纽约一样,近十年略呈疲惫之相,没落之兆,
但此行东京,我发现那里仍然和纽约一样,散发著难以估测的活力与创造力。

诸位,这是伪日记,全部事后追写。此刻作伪时,我已回国,读到大家的留言。初
有四五成仇日,近日激愤的意见倒是少下来......我在纽约不交日本朋友,
虽然他们个个单纯友善;我不进入日本,虽然仅只海关进出便领教这民族的虔敬与
认真;我留心日本的文艺,却不肯深究:我说过,我会因之沮丧──现在我看见这
么多中国青年咬牙切齿咒日本,庆幸我事先故意作出仇恨的嘴脸,特意在第一篇
“日记”中反复追加“万恶”二字,以免同胞朝我后脑勺砸板儿砖──咱们是战胜
国国民呀,这样地诅咒战败国,要去灭了它,是咱们战胜国国民的心态么?

美国佬英国佬还有当年苏俄人,都是战胜国国民,可有像我们这样数十年破口诅咒
战败国德意志民族么?诸位会说:德国佬毕竟在二战亡灵前下跪谢罪,日本人太可
恶!可是,别忘了我们是战胜国国民呀。

好象在1978年,文革才过,日本头一回送来大型工艺美术展。其时中日建交满6年,
上海展览馆门口延安西路大旗杆上,升起太阳旗。老辈上海人瞧见,心惊肉跳,恨
恨语告:日本人又来了!

其实六十年代日本人就来过了,来的是孩子,不是太阳旗──那时我上小学,1964年?
反正是中日民间经由双方政府暗中策划、公开默许,战后第一批日本孩子进入中国
与我们的青少年闹联欢,名义好像是什么“世界青年联欢节”。那年,去战争结束
近二十载,战后的婴儿长大了,单眼皮,黑头发,给周恩来廖承志等等首脑接见过,
成群结队游逛紫禁城、玄武湖、黄浦江,又是唱啊又是跳,玩儿得好开心。分手的
时刻到了,我清清楚楚记得官方黑白记录片播放了火车站告别的场面:我方戴著团
徽红领巾,日方则是童花头、学生装或海军大翻领,他(她)们依依不舍手拉手,
在站台上哭成一片──六十年代中叶,咱还不太落后,日本没太先进,两国的孩子
们哪顾得什么历史与仇恨、战胜与战败,他(她)们以少年人的全部善良与纯真,
眉眼扭歪,小嘴咧开,扯在一起哭。

1966年文化大革命。1971年,我又在彩色记录片上目击中美乒乓球队员手握臂扶,
掰不开,即将要告别。那是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呀!只见他(她)们拥抱了又拥抱,
一方穿着人民装,一方晃著喇叭裤,终于被隔开在机场入口的两端。

说来这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同志们:改革开放弄到今天这一步,“我们的朋
友遍天下”,好不容易呢!

五日,大晴。中午去看了银阁寺,原来人家是屋里玩儿“阴翳美”,户外玩儿“藓
苔美”:我眼见寺院的工人在林下泉边仔仔细细擦洗银绿色的藓苔,树影斑斓,苔
影也斑斓──迟午,我又溜回“家”里面,磁桌电脑,时而与缘墙的大猫对对眼,
写我的《鲁迅与死亡》。

夜里孩子们回来了,我们到弄堂口一家俩老夫妻开的料理店吃生鱼──路过小小咖
啡馆,空寂无人,亮著灯,那店主居然在壁角钢琴前独自耸著肩膀弹,围著白围单
──小小料理店也象一份好人家,门口挂著灯笼,我们一字排开坐在高脚凳上,看
老头子当著客人面捋顺了晶莹闪烁的生鱼肉,细细地切。电视正播放当夜一场拳击
赛,一位浑身疙瘩肉的愣小子几下撂倒对手,欢腾过后,忽然在聚光灯下攒眉呶嘴
唱起流行歌,全场呼啸,手旗乱晃:这算哪门子路数呢?恐怕又是东京人的创造吧,
唱倒是唱得又投入、又专业,一脑门子汗。

这是我看见的日本么?我只是个游客,游客只见表面──清少纳言写的也尽是极浅
极浅的表面,正像樱花的花瓣,密集、零乱、轻薄,简直没法子学。

之七

一件小事。写完这小事,我的伪日记就结束了,麻烦大家看完。

六日。阴。再逛老街。京都随处寺庙,随处旧书店。旧书店也像一份份人家,一看
就知道人家开店至少开了两三代,只见店主埋在层层叠叠旧书中,一片昏暗,挂个
电灯泡,安安静静吃中饭。

或专售书帖,王右军、颜鲁公、赵孟俯;或专收文史,《论语》、《中庸》、《战
国策》;还有堆满佛经禅学的旧书铺,随手翻翻,旧主的眉批,隔代的墨迹,日本
的书法日本字,扫一眼,略起敬意,虽然不喜欢。

得《十七帖》三种,《争座位》两种:有是早就有的,可是给日本人一排版,又是
旧贴,实在雅致,实在好看。

和孩子们走散了。事先说好下午四点“家”门口见,然后搭火车回东京。

旧书店停不得──忽然已近四点。疾步回旅舍,将到门口,孩子从身后叫我,原来
她们先已在那家小咖啡馆坐著等我,看我走过,跟出来。我蛰回,进店,添叫一杯
咖啡。诸位还记得那店主么?比马英九粗旷、比高仓健斯文。我说,昨夜看见你弹
琴呢。

哦?哦!他又那样憨厚地笑起来,转身去厨下忙。忽儿他绕过吧台走近来,环视我
们,说,我给你们弹琴好吗?说着,脸色略微涨红了。我不知是不信还是没听清,
发疑问,他便更其害羞地又说一遍。

好哇!我们呼应。他立即走去墙角的钢琴边抽出一叠乐谱来询问。我随口说:莫扎
特?肖邦?请随便。他精神了,走向钢琴。这时,那位门牙全缺犬齿晶莹的老汉踱
进来。

等等,对不起......钢琴家回进吧台去做三文治,显然老汉是街坊常客,不
必问。大约六七分钟吧,他仔细做完了,当心地端给老汉,然后一搓手,关了播放
的音乐,钢琴边坐下,围著白围单。

真的琴声到底不一样的。是莫扎特第三百二十几号的朔拿大慢板。除了老汉,店里
就我们四个人:我、女儿、女儿的表妹与妹夫,咖啡喝到一半。

我喜欢七分专业而略带业余的琴声,喜欢即兴的弹奏,不是为了表演。莫扎特出神
的慢板变得稍有几处结巴,可爱的键盘的结巴,错音清亮──时间行进,乐曲行进,
感觉是不一样的:因为倾听,时间缓慢,仿佛凝止,四五分钟的慢板变得很久、很
长。小街有车开过,当店主弹到略微艰难的乐句,肩背耸起来。那缺了门牙的老汉
坐在吧台边,朝我们眯眼。

我们鼓掌,店主走来的步子又害羞又欢快,捧著另一份乐谱报告:接著是肖邦的两
支夜曲。

安静。肖邦可能比莫扎特好弹一点?两首夜曲弹得好极了,好极了。他不知道我们
将要赶火车。我听著。就象每次听音乐那样,胡思乱想,忽然是在日本的六天的记
忆。

我们只来过两次,他不知道我们是谁。他无法说出整句的英语,现在一声一声给我
们弹钢琴,在自己店堂的壁角,围著围单。这件事无关中日友好,无关八荣八耻,
无关店主的生意──总共四杯咖啡──甚至,无关音乐。

弹完了。男子容光焕发。我们不知如何是好。瞬息,他又回复到一位咖啡店店主的
神色,将我们送到门口;谢谢、谢谢,像是谢我们鼓掌,也像是谢客人的光顾。稍
后在旅舍与英语流利的女主人告别,说起店主的弹奏,她笑道“哦!我们都称他大
师呢!”

六点多的火车──是的,不是磁浮车,是“新干线”──富士山隐在回程的黑暗中,
看不见了。九点抵达东京,近十点到Shibuya。满街是人,灯光辉煌,蜂窝似的小街
与小店。京都远去了。

八号中午搭机飞返北京,九号中午搭机回到包头。去矿区两小时车程,刚刚下过大
雨,广袤的荒原。下午四点我已在矿口迎接换班的工人,挑选明日写生的对象,他
们通体乌黑,沉默而庄严。据说,这全世界最大的煤矿日日夜夜往外运,一部分就
是运到秦皇岛赚外汇,卖给日本人,日本人全给倒在海边的深水里,好好存起来─
─ 明天又能被写生的愚蠢和狂喜包围了。我扫视矿工们的脸,好像没在庭院阴翳中
呆过,没听过那男子的弹奏,根本没去过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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