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袁大頭”，國人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都知道那指的是民國初年國民政府發行的一種帶有袁世凱側面戎裝免冠頭像的面值壹元的銀幣。說起來雖然“袁大頭”存世量較大，但由於現在被瘋狂炒作，再加上社會道德滑坡、人心不古，所以贗品極多，以至於如今想在市面上找到一枚“袁大頭”真品竟也非常困難了。幸虧家裡老人手裡還存有幾塊“袁大頭”真品，這才使我得以把玩欣賞、一睹真容。

平心而論，拋開對袁世凱的歷史評價不談，單從中國貨幣發展史的角度來說，“袁大頭”確實是很迷人的，這還不僅僅是因為“袁大頭”是中國貨幣發展史上在貴金屬重量成色方面空前規範的銀幣（重七錢二分，26.697克，含銀量89.1%，由國民政府財政部定期在造幣廠和市場上抽查，一旦發現重量成色不符規定的“袁大頭”就立即收回熔毀重鑄），成為中國有史以來最受歡迎的硬通貨，而且在鑄模雕刻方面簡直就是一件精湛的藝術品---在放大鏡下你會看到品相上佳的銀幣上意大利雕刻家魯爾治·喬治勾勒出的袁世凱臉部線條是如此傳神，不但袁世凱龍鐘的老態一覽無遺，甚至連袁世凱略帶憂鬱的眼神也刻畫得維妙維肖，形神兼備如斯，簡直把袁世凱雕刻活了。其中民國八年（“袁大頭”普通版共有民國三年、五年、八年、九年、十年等五個版本，民國五年版發行量最少）發行的“袁大頭”是採用英國伯明翰造幣廠所制鋼模鑄造的，幣面印製最為精美。

仔細想想，我在審美觀上的“袁大頭”情結的形成還不僅僅是由於上述人所共知的原因所致，另外還由於許多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親身體驗和心路歷程。回想起來，我第一次見到“袁大頭”的時候年齡尚幼，只是隱隱約約記得家中老人神神秘秘地將幾塊帶有人頭像的圓牌牌包在軟布里藏到櫃底。年齡稍大些才從老人嘴裡得知那些帶有人頭像的圓牌牌是銀元，因為圓牌牌上的人頭像是袁世凱，所以圓牌牌叫作“袁大頭”，至於袁世凱是誰，老人不說，我也就不知道，我只從老人嘴裡得知那時候銀行強制以5元人民幣兌換1塊“袁大頭”（最初是1元人民幣兌換1塊“袁大頭”），若藏匿拒不兌換則屬違法。雖然共產黨當時的經濟形勢還不至於到像國民黨瀕臨垮台時強制人民用“袁大頭”兌換一文不值的廢紙般的“金圓券”那樣的光景，但畢竟藏匿“袁大頭”拒不兌換人民幣而被扣上政治帽子也不是鬧着玩的，所以怪不得家中老人那時候將“袁大頭”藏到櫃底時那麽神神秘秘呢。

人這種高級動物真的很有意思，早在伊甸園裡就深深地被禁果所吸引，作為人類的一員我也不例外，越是知道擁有“袁大頭”非法就越是想擁有一枚“袁大頭”，家裡老人經不起我的軟磨硬泡，開恩給了我一塊“袁大頭”。我記得當時如獲至寶，睡覺時將“袁大頭”壓在枕頭下面，起床後將“袁大頭”藏到內衣口袋裡，說是到了與我形影不離的程度是一點兒也不過份的。哪知道我得到的這塊“袁大頭”得不逢時，我高興了沒幾天，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文化大革命的頭一樁壯舉就是“破四舊”，“袁大頭”不但屬於被破的“四舊”之列，最糟糕的是“袁大頭”上的主人公袁世凱據“革命造反派”說還是罪該萬死的開歷史倒車的竊國大盜，於是乎我必須站穩革命立場，與曾和我形影不離的“袁大頭”劃清界限。主動上交捨不得，帶在身邊太危險，兩難之下只好採取折衷之道---找了把銼刀將“袁大頭”正面的袁世凱頭像及“中華民國”字樣和反面的“壹圓”面值字樣及嘉禾圖案一併銼掉，再在這光溜溜的銀牌牌上鑽個眼兒改成了個鑰匙墜兒。而且一時興起，將家裡老人一時沒來得及收起來的一塊“反動”的“袁大頭”用利器劃了個叉子（但這時被老人發現而收了起來，多年之後這塊“袁大頭”又從老人手裡傳到了我的手裡，這是後話，暫時按下不表）。

斗轉星移，日月如梭，一晃40年過去了。回首往事，真有滄海桑田，恍如隔世之感。自己的價值觀在歲月的磨鍊下發生了質的變化---往日萬眾狂熱崇拜的神祗走下了神壇；昔日一貫正確不容懷疑的信條失去了光環；過去被無情壓制而麻木不仁的獨立思考能力甦醒了；曾經迷失的自我被找回了......現在真有“五夜雞鳴，喚起窗前明月；一覺睡醒，看破夢裡當年”之感。雖然我褲袋裡的那塊銀鑰匙墜兒上的袁世凱頭像早已經無影無蹤了，但是現在我卻對袁世凱刮目相看，對其歷史地位有了與眾不同的看法。我所以對袁世凱的看法發生了變化，並不是我對他產生了好感，而是因為我對歷史人物在歷史上所起的客觀作用及其主觀意識作出了合情合理的切割---評價一個歷史人物不能僅僅以他的主觀意識作為判斷依據，而應該主要以他在歷史上所起的客觀作用而作出公允中肯的評價。縱觀袁世凱的一生，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近代史上的傳奇人物，亂世中的悲劇英雄。請注意，我在這裡稱呼袁世凱為英雄而不是貶稱他為梟雄，是與魯迅先生評價曹操頗有些共同點的。魯迅先生面對世人歷來評價曹操是奸雄（最高的評價也就到梟雄為止了）的眾口一詞的定論，卻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一文中說：“其實，曹操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個英雄，我雖不是曹操一黨，但無論如何，總是非常佩服他。” 我想魯迅先生所以頂着人言可畏、眾口鑠金的巨大壓力以大無畏的反潮流精神為曹操翻案，大概是對曹操在歷史上所起的客觀作用及其主觀意識作出了合情合理的切割使然，我們若將曹操以雄才偉略結束了中國北方軍閥割據、民不聊生的局面從而為以後晉朝（晉朝其實是曹操主政的魏國的自然延續）統一中國、安定民生打下了堅實基礎的歷史客觀作用與曹操的個人野心及耍弄權術的主觀意識相比較，前者自然就應該成為對其評價的主要判斷依據，而後者則只是對其評價的主要判斷依據的若干參考補充而已。若依照這種評判標準，我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袁世凱確實是一位中國近代史上的傳奇人物，亂世中的悲劇英雄。

說袁世凱是中國近代史上的傳奇人物大概沒有多少人持異議，這從袁世凱能以毫無學養科舉背景的一介凡夫俗子而官至直隸、湖廣總督，兼任北洋大臣、內閣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及內閣總理大臣，手握重兵，權傾朝野，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風雲人物即可見一斑，箇中縱橫騰挪手段確實非常人所能及，就連老奸巨滑的李鴻章都對袁世凱讚不絕口，說“環顧宇內者，無出袁世凱其右者”，即使袁世凱的死敵也不得不承認袁世凱是“不學有術”。但說袁世凱是亂世中的悲劇英雄就可能遭到許多人（也許是大多數人）激烈反對了。這也不奇怪，光是戴在袁世凱頭上的“出賣六君子”、“暗殺宋教仁”及“復辟稱帝”這幾頂大帽子中的任何一頂都可以把袁世凱打入十八層地獄而萬劫不復了。這些大帽子完全把袁世凱的中華光復者、民國創始人的榮譽遮住了。說句公道話，從當年辛亥革命的政治軍事形勢看，若沒有袁世凱的倒戈相助，辛亥革命是斷然不會成功的，也許直到今天中國男人的腦後還要拖着一條醜陋的亡國奴標誌“豬尾巴”呢，僅此一點，將袁世凱稱作民族英雄也是毫不過份的。所幸近些年來逐漸公諸於世的史料使人們了解到所謂“出賣六君子”是慈禧太后的保守的後黨發動“戊戌政變”在先，袁世凱只是事後為了自保而從靠攏維新的帝黨改而靠攏保守的後黨而已；“暗殺宋教仁”的命案則是趙秉鈞為了爭搶總理位子兼討老上司袁世凱的歡心而自作主張所為；至於“復辟稱帝”則更是滑稽，那是在袁世凱合法地做了中華民國大總統，又合法地做了終身大總統，並有權推薦繼承人，同皇帝差不多了的時候，在鼓吹“君主制優於共和制的中國特別國情”的美國憲法顧問古德諾、急於當皇太子的長子袁克定（袁克定做得最離譜，竟偽造了一份充斥着“全國軍民擁護帝制”

呼聲
的只供袁世凱一個人閱讀的《順天時報》來欺矇他老子）、德高望眾的曠代逸才嚴復、楊度、革命先驅同盟會的骨幹孫毓筠、李燮和、胡瑛、中央大員、地方藩鎮這一干帝製發燒友的勸進鼓譟下，機敏、幹練、老謀深算的袁世凱竟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在周圍的人連推帶拉下，飄飄然地坐到了火爐上，當了“洪憲皇帝”，犯下了一生最大的錯誤，一失足成千古恨，一世英名毀於一旦，由“中國的華盛頓”（孫中山對袁世凱的盛讚）一下子變成了千古罪人。說袁世凱是亂世中的悲劇英雄蓋出於此。

儘管英雄演出的悲劇令人唏噓，但悲劇英雄畢竟還是英雄，其英雄本色還是令人景仰的。清末民初年間，人才輩出，袁世凱當政之時，革命如章太炎，保皇如康有為，善變如梁啓超，頹廢如嚴復，野心勃勃如楊度，背信棄義如劉師培，守舊如王闓運，這袞袞諸公無一不是名震天下的性情各異、政見相抵的狂放之士，而袁世凱都能以海納百川的氣度包容優待、為己所用，其待人誠懇守信的程度匪夷所思。這種氣派是後起者如段祺瑞、蔣介石、毛澤東望塵莫及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袁世凱任人唯賢，從不任用無才的親朋好友是出了名的，被袁世凱極力任用、一手提拔起來的詹天佑、嚴修、唐紹儀、梁如浩、梁敦彥、曹嘉祥等派往美國留學的第一批留學生日後都成為中國現代化的先驅；那些在袁世凱身後叱咤中國政界軍界數十年的風雲人物更是袁世凱的部下和部下的部下。我常常想，若袁世凱當年聽從了次子袁克文的詩諫“乍着微棉強自勝，陰晴向晚未分明。南回寒雁掩孤月，西去驕風動九城。駒隙留身旁一瞬，蠻聲吹夢欲三更。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並實踐他自己壯年韜晦洹水時的言志詩“百年心事總悠悠，壯志當時苦未酬。野老胸中負兵甲，釣翁眼底小王侯。思量天下無盤石，嘆息神州持缺甌。散發天涯從此去，煙蓑雨笠一漁舟”，而不在那幫帝製發燒友的勸進鼓譟下一時糊塗稱帝，且天假其壽讓他至少活到古稀之年甚至期頤之年，以袁世凱當年無人可及的威望和聰明才智，也許中國就會避免日後生靈塗炭的內戰，一個政治民主、經濟繁榮的現代化的中國早就屹立在世界東方了。然而歷史沒有假設，只有已然。從這種意義上說，袁世凱演出的英雄悲劇豈止是他個人的悲劇，簡直就是中華民族的悲劇宿命了！每念及此，惆悵莫名之餘都令人扼腕長嘆，不能自已。

行文至此，大家對我的“袁大頭”情結的成因也許就多少有些了解了罷。寫到這裡，我不禁撫摸了一下內衣口袋裡那枚還帶着我體溫的“袁大頭”，而這枚“袁大頭”就正是當年文化大革命狂潮中被我用利器劃了叉子，若干年後又從老人手裡傳給我的那枚歷盡滄桑的“袁大頭”。

朋友，你若不是那些只對價值幾十萬元的存世量極為稀少的刻有意大利雕刻家魯爾治·喬治的拉丁文簽名“L·GioRGi”的試鑄版“袁大頭”感興趣而對普通版“袁大頭”不屑一顧的收藏家，我建議你不妨在行家的幫助下化上二三百元買一枚普通版“袁大頭”真品，這既是精美的藝術品，也是見證了滄桑巨變的歷史文物，更是使人感慨萬千、回味無窮的精神載體，無論在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絕對是物超所值的。請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