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有可能变成中国的北爱尔兰

芦笛

刚才仔细看了王力雄先生就新疆事件答《亚洲周刊》记者问，看到他认为新疆的民族关系已经超过了临界点，再也无法靠小修小补应付了，心里只觉得沉甸甸的。我佩服王先生的洞察力，更深知他对新疆情势的熟悉，相信他这一判断确有依据。

其实只要是长了眼睛和脑袋的人，即使对新疆事务不是那么熟悉如我者，照样也能看出深重的危机来。早在8、9年前，我就预感到新疆汉人必将在未来遭受当地维族的屠杀。而这就是我这些年来和层出不穷的土法西斯分子南乡子、安魂曲、RE、余大郎等人在网上打斗的原因——我深怕他们的推波助澜，使得法西斯主义思潮在国内更加浊浪拍天，最后让血淋淋的报应落在边疆汉族头上。

正是出于这种担忧，我先后出过些馊主意。例如我开头主张实行真正的高度民族自治，“改流归土”，反对向边疆移民，但后来我又鉴于新疆对中国的战略意义和经济价值，主张向美国学习，以重利诱惑双向移民，实现自愿基础上的民族融合。但此次事件使得我发现这方略根本不可行——实际上，新疆此次事件就是双向移民引出来的：维族移民到内地打工，引出韶关事件，反馈回新疆引出暴乱。而后者之所以轻易发生，离开了大量内地移民抢了维族饭碗引起的怨恨，根本就无从想象。

所以，某种政策设想并不是在表面上无懈可击就能付诸实现，首先必须作周密的流弊预估，而这预估的准确，有赖于对国情民俗的深刻把握。那“双向移民”的馊主意忽略了最大的国情——汉族普遍的病理心态。

这病理心态是什么？那就是普遍的权势崇拜与暴力崇拜（其实两者是一回事），朝野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坚定地相信“狼羊律”，认为强者与弱者的关系类似于自然界狼与羊的关系。狼吃羊乃是天经地义，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转移的 “宇宙运行规律”，你喜欢它是那样，不喜欢也是那样。自然界的羊不会变成狼，人类社会中的弱者也绝无可能转化为强者。因此，强者靠暴力建立并维持的社会秩序，绝无被弱者推翻之虞。

不能不承认，这就是当今大多数国人的坚定信念，几乎可以说成是一种宗教信仰（谁说中国人没信仰？），它成了支配国人对待万事万物的行为准则：不但以此看待国际关系，认定美帝就是那只亡我之心不死的野心狼，而且以此处理社会矛盾，认定强者百般蹂躏社会弱势群体就是应该的。对待少数民族的态度也当然只会如此。具有这种普遍心态的民族，能与少数民族和睦相处才是咄咄怪事。

如所周知，城里人根本就不拿进城的民工当人看。所有的海外华人归国后，恐怕都曾因亲友粗暴喝斥饭店侍女而感到羞愧。这些人还是所谓“高知”，其势利心态尚且如此，一般人还用说么？要指望他们看得起“老缠头”（汉族对维族的蔑称），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还更现实些。

最能说明这种权势崇拜心态的，恐怕还是《上书房内参》新近刊出的批判本人“亡国三段论”的一篇文章。主办那内参的野鸡章京余大郎特地将它高悬导读，意在引起“上书房行走”们注意，及时进呈御览，余大郎在网上公开承认过，他就是用这种办法向“摄政王”上条陈的。

所谓“亡国三段论”，是我2000年台海危机中在《多维网》的《大家论坛》与爱国愤青论战时提出来的。我先为“帝国”作了定义，告诉大家所谓帝国并不一定非有个皇帝不可，指的是“暴力建成并维持的多民族国家”，然后给出了下面这个三段论：

大前提：一切帝国都要崩溃解体，

小前提：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帝国，

结论：所以中华人民共和国迟早要解体。

并说：“要批驳老芦，就得或者否定我的大前提，或者推翻我的小前提。也就是或证明帝国可以万年不老，或证明中华人民共和国不是一个由暴力建成并维持的多民族国家。这才是受过教育的文明人应该作的事。” 

两年后我写《中国需要民族和解》，把这些话拷贝进去。最近因为新疆事件，有人又把那篇拙作重贴出来，某位网人于是加以痛驳，并在文章末尾庄严宣告：芦笛此后可以不必再用这三段论招摇撞骗了。此文被军（野）机章京余大郎视为瑰宝，特地在内参中进呈御览，给“摄政王”打气，告诉他们靠暴力维持的多民族国家一定会万年不老，寿与天齐。因此，解决民族问题的唯一有效手段，还是暴力。这就是他早给“摄政王”献过的“灭疆独”之计。

那么，那位勇士是怎么驳倒我的“亡国三段论”的？很简单，他说我那演绎法用的大前提是归纳出来的，而归纳法不可靠，以此作演绎的前提得出的结论当然也就未必成立。从逻辑学的角度来说，他说的一点也不错。然而他迟钝到没有意识到，要说那归纳出来的大前提未必成立，就等于认定“靠暴力建成并维持的国家未必会崩溃解体”，换言之，世上就是能有千年帝国，暴力就是可以保证帝国的长治久安。 

窃以为，这种想法极有代表性，实际上连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例如我党的统治根本就是不可推翻的，在可预见的未来也看不到崩溃迹象，给人的感觉就是可以万年不老，寿与天齐。但若是认定世上就是会有千年帝国，暴力是个纲，纲举目张，政权可以靠果敢屠民永久维持下去，那似乎太违反人类常识了：远的不用说，中国现在的武力再强大，似乎也比不上当年的老大哥吧？苏联帝国而今安在哉？

然而看来许多人就是坚信镇压是万应灵丹，让步反而会引出乱子来，野鸡章京在那内参上就曾高挂过邓力群的讲话，说新疆西藏的问题是胡耀邦做滥好人引出来的。这话其实反映了新疆汉族内心的呼声，我本人就曾不止一次听到那儿的人说，解决新疆问题需要的只是王震那种好快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就连开口“民主”，闭口“人权”的“民主斗士”安魂曲、余大郎等人，也是这种拜刀狂。 

如果这种屠夫哲学在一个民族中有相当市场，那这个民族就危险了。如果它竟然成了该民族的共识，则这个民族就不可救药了。可怕的是，这就是今日的国情民俗。这屠夫哲学一以贯之，乃是我党乃至大部分知青（通作“知识分子”，误）对待族内和族外的弱势群体的共同态度。

据《资治通鉴》： 

“国忠为人强辩而轻躁，无威仪。既为相，以天下为己任，裁决机务，果敢不疑；居朝廷，攘裾扼腕，公卿以下，颐指气使，莫不震慑。自侍御史至为相，凡领四十馀使。台省官有才行时名，不为己用者，皆出之。或劝陕郡进士张彖谒国忠，曰：‘见之，富贵立可图。’彖曰：‘君辈依杨右相如泰山，吾以为冰山耳！若皎日既出，君辈得无失所恃乎！’遂隐居嵩山。”

这是说，唐玄宗时代，杨贵妃的弟弟杨国忠作了宰相，气焰熏天，有人劝进士张彖去巴结他，说是富贵立刻能到手。张说：你们以为巴结上了杨右相就跟靠上了泰山一样，我看来不过是靠上了冰山，等到太阳出来，尔等不是要靠空了么？ 

这就是国人普遍的心态，他们拒绝承认作威作福不可能是永久的，却认定权势不会衰亡，只会与时俱进，蒸蒸日上，中央政府永远是那么强大，绝无衰落之虞。因此，“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不用想后事，铁打的江山万年长，是绝不会融化的。

这种假定当然也有可能是真的。问题是既然用这种心态治国，那也就绝无可能实现民族和解了。在强大的镇压力面前，新疆当然不可能独立。但我早告诉“上书房民运”头领、土法西斯分子、野鸡章京余大郎了，芦某无知，还从未听说过世上有哪个独立运动是给灭了的。爱尔兰共和军折腾了半个世纪，北爱尔兰至今尚未独立出去，但那儿的居民这些年来过的也不是什么太平日子。 

在我看来，这就是新疆的前途——变成中国的北爱尔兰，一个不时出血的溃疡，汉族居民将永远在提心吊胆中过日子。

当然这预言似乎又犯了本文开头检讨的忘记国情的毛病。汉族天性怯懦，根本就没有白人的胆气。因此北爱打杀了那么多年，当地居民也不曾大规模逃离。但这例子搬到中国来就未必适合了。现在那儿的民族矛盾，无非是我党疯狂掠夺当地资源，维族却无法分到经济繁荣的一杯羹，饭碗又被大量涌来的内地移民夺走引起的。如果骚乱或恐怖事件频频发作，则内地移民迟早要大规模逃离，到时民族矛盾可能会缓解也未可知。 

不管怎样，可以肯定的是，由于汉族的这种普遍心态，民族问题根本就没有希望解决，而王力雄企盼的“总体解决”也是空想，他说：

“……你不能光讲美国模式，而不看到美国模式的基本前提——那就是民主和对人权的保证。如果个人权利能够得到保证，由具有人权的个人组成的族群当然也会有得到保证的权利，就不一定需要民族区域自治。而在个人权利得不到保证的时候，民族的权利怎麽得到保证呢？如果这时再被剥夺掉民族区域自治的保护，便只能受到更多欺凌。所以我说，在目前的政治制度中，很难产生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方法。一个真正民主和自由的、有充分人权保证的社会体系，才是解决中国民族问题的根本所在。” 

这话每个字都是真理，一字顶一万句，可惜在中国行不通，盖中国人只知趋附强者，倚冰山如泰山，按权势等级严格划分尊严与机会，根本不知道尊重他人的同等权利，谈何建立“一个真正民主和自由的、有充分人权保证的社会体系”？哪怕奇迹出现，我党还政于民，愿意建立民主国家，这种势利入骨的民族也绝不会知道尊重弱势群体，遑论少数民族那种特殊的弱势群体？

因此，看来唯一符合国情的措施，还是实行事实上的种族隔离，把近年来大量涌到那儿去的移民撤回来，省得少数民族备受汉族同心协力的欺侮，迟早要给逼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