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戎的《鴻》，我看的是英文版，通篇陳詞濫調，平平無奇，唯一打動我的地方只有兩處，一處是夏大夫的長子為了抗議他爹娶張的外婆，竟然當眾舉槍自裁；另一處是張的母親懷孕後，某次去看戲，看到半截，突然覺得不適，求其夫用車將她送回去，但張父根據黨的原則，堅決不搞特殊化，斷然拒絕了。張母只得步行回家，半路上流產，幾乎送了性命。

這件事深深地打動了我，讓我倍感“新”中國製造出了什麼樣的滅絕人性的怪物。據我個人經驗，在老一代共干中，有的是張守愚那種草不吃料不進的“包青天”。這種怪物的出世，象徵着以家族為社會單元的溫情脈脈的傳統社會的滅亡。

在這種反文明社會中，取代親情的是“堅定不移的政治方向”。正如敬愛的林副主席教導我們的：“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集體的事再小也是大事。”黨文化如同惡性腫瘤，盤踞了每個積極分子的三尺靈台。除了政治感情亦即古人說的“大義”或“公心”，個人決不容許有任何別的感情亦即私情。

就這樣，毛共以社會大生產的方式，把整整幾代人變成了“大義滅親”、“六親不認”的禽獸。文革“紅色恐怖”給我留下的終生難以磨滅的印象，是一位平素沉默寡言的女同學，泣不成聲地當着全班坦白，她父親是個正在服刑的強姦犯。

不僅如此，毛共哺育出來的積極分子們如同神話中的武功高手，有化腐朽為神奇，飛花彈葉皆能殺人的本事。日常生活里無論什麼屁事，都能變成政治鬥爭的強大武器。營救劉荻這種崇高的人道主義活動，在他們手上竟然能變成謀求政治資本的天賜良機，為了搶那個一錢不值的“１５個第一”，不惜爭風吃醋，大打出手，甚至爭相暴露內部通信隱私；楊建利入獄這種災難，竟然會讓“同志”喜出望外，趕快披露絕密，成全中共大獄，以便“為民主立新功”，省得白“挾”台灣的“重器”；回國探望高堂這種私事，竟然也能變成暴露中共罪惡，顯示自己“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親情不能動”那舉世無雙高風亮節的“良心炒作”良機！

狀哉！新時代的田橫死士們！你們的政治方向不可謂不正確，革命立場不可謂不堅定，只可惜在區區看來，您們政治良心太發達的代價，是人味的喪失。

前見出塵公子在《天下論壇》上談“左右派知識分子”，覺得小伙子文筆倒是大進了，見識還有待於改進。他貶斥草不吃料不進的“清流”們，卻用了個容易引起混亂的“左派”。其實正如他指出的，“清流們”的政治立場可以截然相反，左有何新，右有曹長青。這些人的共同特點，是過高的政治覺悟榨幹了爹娘給的人味。所以，與其用“左右派”來作為劃分“清流”和正常人的標準，莫如用“人味”來衡量更簡便可靠。

這說起來其實是時代悲劇，完全是老毛造下來的孽。其實在大千世界中，政治不過是生活中的微不足道的一小部份。一個正常的社會，決不會孕育出１３億政治家來。政治覺悟和天然人性其實是此消彼長的。因此，政治良心家們其實是西方中世紀religious fanatics那種毫無人味的怪物。而一個由這種政治良心家們主導的社會，只可能是毛共社會那種反人性、反文明的毫無人味遑論溫情的邪惡社會。

孟子當年和墨家爭論，認為後者不分親疏的“兼愛”說是“無父無母”的“禽獸”之說，認為合理的仁應該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用現代語言來解讀，他其實是主張愛如同地震波一般，從自己的親人開始放射出去。換言之，愛自己和親人是愛陌生人的出發點。我覺得他這理論頗符合人性。很難想像一個不愛親人的同志，其政治良心會高明到哪兒去。如果大家都講究“親情不能動之”的高風亮節，則為了逃命把親生兒女從車上踢下去的劉邦該是“中國良心之祖”了。

這就是2u2m懷念師長打動了我的原因。其實論政治立場，恐怕他根本算不得方勵之的忠實門徒。但可貴的是他能看到，世間除了政治良心，還有更值得珍重的感情在。

政治使人墮落，使人脫離天然人性，充滿深仇大恨的東方政治尤其如此。從這個角度來看，讓政治良心家們痛心疾首的去政治化的“犬儒”現像的勃興，真是中國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