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萬維讀者為首頁 廣告服務 技術服務 聯繫我們 關於萬維
簡體 繁體 手機版
分類廣告
版主:納川
萬維讀者網 > 天下論壇 > 帖子
我不能為讀者而寫
送交者: 龍應台 2004年05月25日09:30:45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龍應台(以下簡稱龍):我覺得對我影響最大的,尤其是在對女性的自覺方面,是在我做了母親之後。因為在做母親之前,人是比較自我中心的———我想幹什麼?我追求的是什麼?我要實現的是什麼?我的成就是什麼?但是有了孩子之後,我發現,我必須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放在一邊。譬如說我要寫作,或者是說截稿日期就在明天,可是那個非常脆弱的小生命在你手上,他要等着你去幫他包尿布,他要吃,他生病了,他發燒,那你對這個小小的生命的責任其實遠遠超過你所有的對自我的追求。

  所以,我做了母親之後發現:哦,這就是一個所謂“成熟的關口”。因為連心理學家都會告訴你說:所謂成熟,就是那個自我變得小,而自我以外(可能是別的東西)變得大,因為嬰兒是自我最大的,自我越大則越不成熟。做了母親之後,我的那個“自我”就完全在一個要重新調整的階段,在這個時候,就迫使我去選擇你作為個人的所有欲望,既然你把人家帶來(孩子並沒有自己要來,是你帶來的那個生命),你必須要負責到底。在這兩者之間有巨大的衝突。我對女性的這種衝突和痛苦都是在做了母親之後的一種發現。

  傅:您覺得自己文風的改變,從《野火集》的那麼犀利、那麼兇悍,人們看到的可能是一個厲害無比的龍應台,再到《人在歐洲》、《百年思索》文風上的改變、心態上的改變,這和您做了母親、有了育兒的經歷有沒有關係?

  龍:可以說有,又可以說沒有。怎麼說呢,其實讀《野火集》的讀者要把《孩子,你慢慢來》那本書並着看。為什麼呢?那兩本書是同時寫的,讀者會發現寫《孩子,你慢慢來》的那個作者是溫柔得不得了的一個女性,但是寫《野火集》的就是你剛剛說的張牙舞爪的、很厲害的人。讀者以為是一前一後的改變,但其實不是,它是同一個人在同一個時間做的事情。所以,這不是一個改變,而是一個人強烈的理性和感性的同時存在,只不過《野火集》是我在面對外在世界的時候那個冷靜的龍應台,但這並不妨礙我和孩子玩、和朋友玩的另外的那個自我。

  傅:您左手和右手同時並舉,您是不是有意要讓讀者接受一個作為女性的母性的龍應台,和作為一個犀利無比的社會批評家的龍應台?

  龍:我覺得這對讀者是一種挑戰。因為讀者,尤其是中文的讀者,本來在心目中有一種刻板的印象,就是說只有男性可以寫這樣的社會批評,女性就一定是寫閨秀的文章。當然我不是有意、故意要寫什麼樣陽剛的文章給你看,來證明女性如何如何,我也沒那麼無聊。只不過是自然而然的,我的邏輯思路那一方面就出現了比較理性、冷靜、沉思的文章,同時我有火熱的感情,這種火熱的感情是用其他的方式抒發,那麼就有別的作品的出現。事實上你看到很多男性的暢銷作家,他也寫非常軟綿綿的、溫柔的東西,所以這個邏輯思考能力和性別不見得有關係吧。

  傅:您在《野火集》的“龍捲風”風力最大的時候去了德國。您曾經有一個比喻,把在歐洲的那段時間比成一種自我放逐。

  龍:你說得很好。假定我當初沒有自我放逐到歐洲去,而是在華文的世界裡頭,跟朋友來往很多,時不時又要演講上電視、坐到這兒來座談的話,可能後來的文字風格就不會是現在這樣。以前我是對現實的直接批判,到後來漸漸地離現實越來越遠,然後進入那個歷史空間。這和自我放逐到歐洲十三年的離群索居很有關係———因為只有你離群索居,你才有那樣一個冷的距離;因為你離群索居,你才有充分的時間進入那個歷史的縱深裡頭去思考眼前看到的現象;也因為離群索居和自我的放逐,才造就你一種邊緣人的性格———這些全部都體現在我後來的文字之中。

  至於說 1999年馬英九到德國來找我,請我回去,是不是為了要離開那個離群索居的狀態?也許有,但可能不明顯。那個時候會回去,比較重大的原因是對自己的考驗。那個時候我在問自己:龍應台,你對於社會觀察了那麼多年,對於文化的抽象理論寫了這麼多年,當今天這個機會來了,讓你進入實踐的那個場所里去,你到底敢不敢接受?說不定進入之後,你發現這十幾年來所相信的東西其實都是錯的,它經不起實踐的考驗!

  我覺得雜文是可以謔而不虐,是可以尖銳而不刻薄,是可以針砭現實同時又有歷史的縱深的傅:我記得您在一次接受採訪中,談到魯迅先生小說的時候,推崇備至,但談到魯迅雜文的時候,您就不是很恭維,台下好像還笑聲不斷。您曾經說過那樣的話:您自己的雜文比魯迅寫得好。您現在還那麼認為嗎?是玩笑話還是真的那麼覺得?

  龍:當初第一次說的時候,其實是個玩笑的話,而且也是自我嘲諷的環境下講的話,但是這一句話被挑出來,印出來,那個自我嘲諷的環境就不見了,就剩下這孤零零一句話,我也不可能有機會解釋,那我也不在乎。

  對於魯迅先生,我的看法到今天還是覺得他的短篇小說絕對是一流的,他的雜文用今天的眼光去看,我當然會覺得尖酸刻薄的東西非常非常的多。他的雜文是針對眼前現實的反映,跟我自己的雜文當然就完全不同路了。我是儘量地避免尖酸刻薄的這個性質,我當時說的時候我的意思也是說,我覺得雜文是可以謔而不虐,是可以尖銳而不刻薄,是可以針砭現實同時又有歷史縱深的。這是我對最好的雜文的要求。

  傅:您的雜文風格其實也有一個變化,比如我覺得讀您的那個《野火集》的時候,還是覺得明顯有魯迅雜文的風格,那您有沒有覺得受過魯迅雜文的影響?

  龍:這個問題有很多人問過,答案是:完全沒有。原因是魯迅的書在台灣是被完全禁止的,在我讀書的過程從來就沒有讀過魯迅的東西。恐怕一直要到寫《野火集》之後,因為很多人提到跟魯迅的關係,才特別去把魯迅的東西拿來看。這和我是在台灣南部長大的小孩有關,在台北讀大學的人看地下流傳的書,可能還看到一點魯迅的東西。我在南部比較閉塞的鄉下,就完全不知道魯迅的作品,所以影響完全是沒有的。

  傅:因為大陸的讀者看魯迅的雜文很多,而且接受的影響也非常大,所以最開始的時候您的《野火集》到大陸來,也是遍地燒野火,買這本書都很難,令一時洛陽紙貴,自然當時大陸學者就認為這是台灣的“女魯迅”。

  龍:(笑……)那這個就是歷史的偶然了。

  傅:在思想上,比如對待國民性和批判醜惡的社會現象上,您和魯迅不期地有共通性,文風上並沒有受他什麼影響,是嗎?

  龍:對,完全沒有。寫《野火集》的時候,恐怕都還沒看過魯迅。其實如果說文風上有任何相似的話那就是完全的巧合。可是我們有相似的對象,只不過,就是歷史常常重複自己———現在我批評的東西,回過頭看,胡適批評過,再往前看,梁啓超批評過,再往前看,恐怕龔自珍也批評過。也就是歷史不斷地重複自己,每次也就是以不同的語言表達。

  傅:魯迅歷來是把雜文當作“匕首和投槍”,那您從《野火集》、《龍應台評小說》到《百年思索》、《看世紀末向你走來》,心態、文風上有很大的變化。記得您曾經講過,寫出《野火集》和《龍應台評小說》是因為當時自己的一種率性的天真。那後來的成熟有沒有把當初率性的天真銷蝕掉或者減弱了?

  龍:我覺得兩者不可全。《野火集》是當時憑着絕對的天真寫出來的東西,如果我當時就知道一個現象後面所有的拐彎抹角的黑暗的話,而且也知道前面有多少人做過多少嘗試去改革,然後那些人都是頭破血流或者關到監獄裡,如果這些全部都知道的話,我不可能寫。正因為不知道,是初生之犢,才會去寫。《野火集》其實它的特色不是在於它批評什麼東西,主要是在它的文字。因為批評同樣現象的文章不是沒有,只不過用什麼樣的文字去表達它。《野火集》的文字煽動性還蠻高的,所以它當時的危險性也在這裡。那是跟天真有關,可是,後來的文字譬如說《百年思索》,你看這中間有 15年的距離。《百年思索》跟《野火集》差距非常非常大,我不知道你同不同意,可是《百年思索》跟天真還是有關係,否則我不會去寫。

  傅:對大陸讀者,您給他們造成的這種思想上的衝擊,肯定更多的是那種來自於具有煽動性的天真或者很狂放的《野火集》,對《百年思索》可能就弱了。作為讀者來說,這個困惑就在於,龍應台在文學上的變化可能對她自己來說是“得”,而對讀者來說可能是“失”,比如到了《百年思索》,讀者可能覺得當初您那種天真減弱了。

  龍:你說得很有意思,那是跟現實的關係,有很多大陸的讀者會感覺他所看到的問題,他希望龍應台再寫像《野火集》那樣有煽動性、有撞擊力的東西。

  傅:大陸讀者恨不得您永遠寫《野火集》。

  龍:沒錯,我也知道。可是我不能停留在那個階段。怎麼說呢,第一個,我的書在大陸發表的時候,不都是全貌,因為有很多文章不能收在書裡頭,或者是有些文章中的段落被拿掉了;第二個,它有個時差,譬如說有一次我在西安發現,有人現在才是《野火集》的讀者,而且他還以為《野火集》是我現在寫的東西,那他再看《百年思索》的話就會有點錯亂。

  回答你剛才的問題。作為一個作家,我不能為了讀者而寫———不能為了大陸的讀者們希望讀到什麼而寫,我也不能為台灣的讀者說我們希望龍應台寫什麼給我看而去寫。我只能依靠我自己的生活經驗和我自己成長、成熟的那個過程,寫我自己要寫的東西。那是讀者得跟着我來,如果你跟不上,或者是你走到別的路上去了,我也沒辦法。

  你批判一個現象,又不知道它的歷史脈絡是什麼,又不知道同樣的事情在歐洲也發生過,那麼你對於它的解讀肯定是一個錯誤的解讀傅:大陸的讀者,包括我在內,所接受的一種雜文觀念,好像還是喜歡正視淋漓的現實,比如像魯迅先生那樣“一個也不可饒恕”的雜文的寫作方法和觀念。那麼您覺得好雜文的標準是什麼?是“一個也不可饒恕”呢,還是要留有一些餘地?還是像您現在這樣向歷史哲學的縱深去發展?

  龍:恐怕都不是。我自己心目中好的雜文第一個是它的文字,它如果是藝術,而不是牢騷的發表和宣泄的話,才能夠得上文學的水準。所以,雜文的第一條件是文字的精煉。你不要給我任何藉口說裡面的東西講得多麼透徹,或者這個事情多麼重要,或者是它個性的抒發多麼厲害,你先告訴我你這個文字有沒有達到藝術的水準。

  傅:作為一個作家,看你本事大小,關鍵還是看文字。

  龍:對,其他全部都是藉口,先看文字,然後要看你對於事情的看法深刻與否。我覺得就是這兩個東西,沒有別的,其他都是假的。

  傅:那您有沒有覺得,比如作為雜文,對於社會現象和闡述自己文化觀念的犀利鋒芒,會隨着文學的邊緣化而有所減弱,或者也變得邊緣化而無足輕重了呢?就是看雜文的人少了,您自己的這種觀念通過雜文傳達到受眾的可能性也減弱了?

  龍:雜文是跟社會現實關係比較緊密的。《野火集》被稱為台灣批判雜文的濫觴,它是一個開始,可是今天像《野火集》這樣的雜文一點也不稀奇,因為很多人寫,這是第一個。第二個,已經不僅是作家在寫了,因為社會民主了之後,每天的社論報紙上都有,變成了是記者在寫。那麼記者寫的東西就不是文學的東西了,雜文批判現實的功能已經被報紙、被民主的正常的管道所擔負了。所以文學裡對於現實的批判的東西就減弱了,因為沒有那個需要了。

   傅:您有沒有覺得,正因為雜文在大陸發展的空間大,那麼為這個大的空間提供更大空間的載體是歷史?會不會是這個促使您有意地在 90年代開始,在文體上、文風上向歷史中去尋找?包括您在談到您的育兒經歷的時候,說這個經歷是在向歷史的深處走去?

  龍:我這樣說吧,我離開公務員的這個工作,從 7月份開始寫文章,這些文章是我比較用心的,這些文章也都在大陸的《南方周末》發表,而且現在寫的文章會分一個台灣版和大陸版。

  傅:在文字上有什麼差別?

  龍:有差別,就我對於大陸狀況的了解而有不同。譬如說很簡單的一個事情在一篇文章裡頭,有太多台灣的細節,而大陸讀者其實不太了解,或對於大陸的現狀而言不太重要的,我會把它刪掉。而有時候是針對大陸的狀況去做它的修正,因為大陸的發展跟台灣之間有一個差距,另外再加上大陸的言論尺度跟台灣也不一樣。

  但是,還是說回來,我現在終於又有時間回來關心大陸的狀況、大陸的發展,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是在為眼前的讀者寫作,而是我自己發展到什麼樣的階段,我自己就寫什麼樣的文章。我現在發現,對於很多事情的批判如果沒有坐標,你的批判會是一個假批判。你批判一個現象,又不知道它的歷史脈絡是什麼,又不知道同樣的事情在歐洲也發生,那麼你對於它的解讀肯定是一個錯誤的解讀。

  譬如說有很多的評論家或者是雜文作者會出這樣的現象,他說看到中國人如何如何,因此中國文化如何如何。那他不知道,所謂的中國人如何如何,其實德國人也是這樣,或者今天的俄國人也是這樣做的。那當你知道有旁邊的這個坐標的時候,你就不能看到中國人如何如何,就直接把它劃等號說中國文化如何如何。這個坐標一定要存在,而隨着這個坐標越來越清楚,我就不太可能一直停留在《野火集》的那個階段了。

  傅:是不是只有趟過了不同文化的河流之後才能體驗到這一層?比如像剛才您說的,中國有這個,人們馬上把它規定為這是文化的東西。

  龍:對。

  傅:不能夠說,這個東西有就是我這個民族獨有的。

  龍:而且說是民族特性,我看了太多東西都直接跳到民族特性,可是很多東西不是這樣的。這個時候,我不會寫這樣的文章了。

  傅:其實這個所謂的“民族的特性”,放眼看一看別的民族,往往都是一樣的。

  龍:對,它很可能不是民族特性。譬如說你在北京的街頭看見發生一個事情,在跳到民族特性之前,你要知道它在波蘭的街頭、在莫斯科的街頭也是發生的,它說不定是跟政黨有關係,而不是跟民族特性有關係。你要搞清楚。

0%(0)
0%(0)
標 題 (必選項):
內 容 (選填項):
實用資訊
回國機票$360起 | 商務艙省$200 | 全球最佳航空公司出爐:海航獲五星
海外華人福利!在線看陳建斌《三叉戟》熱血歸回 豪情築夢 高清免費看 無地區限制
一周點擊熱帖 更多>>
一周回復熱帖
歷史上的今天:回復熱帖
2003: 非典型肺炎下的典型鎮壓
2003: “賣淫”報道的職業道德缺失
2002: 名香青史,還是名臭萬年?-吉安論商名
2002: 網上眾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