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如何進行到底？——基督徒關懷事工中的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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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艾魚

“夫子，律法上的誡命，那一條是最大的呢？耶穌對他說，你要盡心，盡性，盡意，愛主你的神。這是誡命中的第一，且是最大的。其次也相仿，就是要愛人如己。這兩條誡命，是律法和先知一切道理的總綱。”（太22:36-40）

基督徒都非常熟悉這兩條最大的誡命：“愛神、愛人”，如果把這誡命再濃縮，就只剩下一個字：“愛”。沒錯，“愛”就一個字，很簡單。“耶穌愛你”是我們在傳福音時最輕易、也最樂意說出口的一句話。但我們是否想過，講了那麼多愛，我們自己又付出了多少呢？ 愛，總是說出來容易，行出來難，以至於一位牧師總結到，“愛無能”是現代基督徒的一個重要特點。基督徒往往一邊大談特談基督之愛，一邊卻以寒暄、客套，以嘴唇的愛替代了真實的彼此關切與委身，更遑論教會外的“陌生人”。

反過來，我們也能見到一些基督徒，他們真的願意以實際行動傳播和見證神的愛，願意走出教會，憐憫並幫助這世界上苦難、窮困、軟弱的人。有時候，他們所做的，幾乎就是保羅所說的：“將所有的周濟窮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燒”（林前13:3），只是有時候，這樣的付出好像完全不對勁，伴隨着舍己焚燒的，不是豐碩的福音果子，而是冰冷的灰燼，是信徒自己的軟弱和跌倒。基督徒到底該如何說、如何做，才算是“有神的愛”呢？

本文關注的是一位叫老趙的弟兄（本文均使用化名）和他所做的弱勢群體關懷事工，包括事工的緣起、經過和其中所遭遇的種種風波。期待通過對這樣一個個案的觀察與思考，我們能夠多一點認識，基督徒應該如何以神的愛去愛我們的鄰舍，如何將這愛進行到底。

一、開始事工

老趙關懷弱勢群體的事工是從幫助老楊開始的。2006年春，老趙信主剛剛一個多月時，認識了與自己同命相憐的難友老楊。身為大學教授的他，由於和多年前的一場政治風波有牽連而受到了不公平待遇，結果抑鬱成疾，患上了舌根癌。老趙見到老楊時，他剛剛做完第二次手術，舌頭已經割去了大半，用腿上的一塊肉補上，腿上的傷口則潰爛不能癒合，需要植皮。他不能說話，不能行走，不能正常進食，已經被折磨的不像個活人。他的家更因此負債纍纍。

老趙看着非常痛心，但他知道，難友所需要的不僅僅是擺脫肉體的病痛，更是靈魂的得自由、蒙拯救。於是他與教會的弟兄姊妹一起給老楊傳福音，並為他籌集醫療費用。兩個月後，老楊和他妻子都信了主，雖然病情並沒有好轉，但他卻變得非常喜樂，如同換了一個人，直到2006年底被主接回天家。

同年冬天，老趙在路上遇到了受尿毒症折磨的小石，他因無錢治病，老父親不得已，用車推着他在街邊掛起 “賣腎救子” 的牌子。老趙想起自己的三位至親都是因尿毒症去世，所以對石家父子特別憐憫，並邀請他們去教會。他們去了之後，被弟兄姊妹的愛心所感動，之後每周都去參加敬拜，不到一個月他們父子兩個就悔改信主。石弟兄信主之後，身體大有好轉，並積極為主作見證，跟着大家一起傳福音。

2007年春，老趙了解到大劉一家的悲慘遭遇：全家六口人，母親常年臥床，妻子重病，三個女兒先天性肌肉萎縮，只有大劉一個人是健康勞力。全家都住在馬上要拆遷的房裡，斷水斷電，四面透風。當老趙和教會的弟兄姊妹去看望他們時，孩子的奶奶和姥姥就像看到了救星似的，雙膝跪下眼含熱淚地說救救他們。於是大劉一家也成為老趙及其教會愛心幫助的對象。

那時的老趙，剛剛辭去工作，隨着服事的家庭越來越多，他感到力不從心。他想，能不能把這些因患病導致生活困難，被城市排斥的邊緣人召聚一起，成立一個專門的機構，既可以集中照顧他們，又可以傳福音。於是老趙禱告尋求神的帶領。一個主內機構得知老趙所做的事情後非常感動，就開始給他一些經濟上的支持，通過他來資助那些弱勢人群。

幾個月後，一個以因疾病、天災等陷入絕境，沒有基本溫飽保障的困難家庭為服事對象的救助院由設想變為現實，老趙的事工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二、出現問題

事工的發展並不因為人的愛心滿滿而一帆風順，老趙遇到了來自各方面的問題和挑戰。

先是大劉一家。老趙的教會同情他們，邀請他們來教會，並給他們很多實際幫助。後來大劉不幸摔斷了腿，於是幾位弟兄姊妹就不定期去劉家探訪，向他們傳福音。但由於路途不便，他們往往只能帶些東西過去，聊上幾句就匆匆離開。當劉家夫婦得知，他們兩個孩子的病無法根治，活不到成年後，就不願意再花費金錢和愛心在孩子身上，甚至把老趙他們帶過去給孩子的吃的和用的自己截留了。有次大劉講他在公交車上給人讓座的事情，大家以為他已經悔改重生了呢，後來想起他摔斷了腿一直在家，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所以認為他是在作假見證。

由於服事大劉家的負擔特別重，而且在劉家身上也沒有看到明顯的果效，所以服事的人開始軟弱，沒有信心了。教會一些人認為，主要是因為老趙太過於關心別人身體上的病痛和生活上的需要，花在傳福音上的時間太少，才導致現在的問題。但老趙認為傳福音有時候就需要先給予物質關懷，並覺得其他人的傳福音做得也不好。

正當教會在為劉家的事情發生分歧時，老趙又遇到一個叫巧巧的幫助對象，16歲的未婚媽媽。她發現自己懷孕時，胎兒已經5、6個月大，不能墮胎，而男朋友又拋棄了她。她一個人在北京，連基本的生存都成了問題。

老趙當時很為難，他妻子也待產需要照顧，所以希望教會裡不上班的姊妹去照顧巧巧，但是因為她們還要服事大劉家，所以就沒有人響應。後來終於有位姊妹去醫院看了巧巧，回來後哭得非常傷心，抱怨老趙沒有跟她解釋清楚，原來巧巧是乙肝患者，住的是傳染病醫院，所以再也不願意去了。教會同工聽說了之後，批評老趙沒有考慮姊妹的安全和事情的風險，因為這不單是他個人的事工問題了，他需要與教會商議。他們認為，老趙信主時間還短，靈命還不夠成熟，勸他不要再介入巧巧的事情，最好也不要再做這類關懷的事工了，並建議他請專業護工護理巧巧。

但老趙認為，只要有愛心就不怕承擔責任，於是繼續去醫院看望巧巧。不久巧巧順利產下一男嬰，但她卻不願意盡母親的責任，執意要老趙儘快把孩子送人。老趙不得已，就找主內的老張夫婦暫時代養這個初生的嬰孩。

事情如果僅僅如此，倒也還沒那麼棘手。問題是，巧巧後來突然反悔，要老趙把孩子抱回來自己養。收養孩子的老張及其教會經了解發現，巧巧其實是想賣掉孩子，賺一點錢。因此老張夫婦堅決不交出孩子——除非巧巧願意簽字保證她不賣孩子，但巧巧卻不願意簽字，並認為他們沒有這個權利。老趙知道不能讓巧巧賣掉孩子，但是又在情理上認同孩子應該跟着母親。於是就要求老張歸還孩子，而老張一家還是絕不答應。三方僵持不下。巧巧要挾老趙，要他交出孩子，否則就去告他。老張那邊則建議老趙不如隱姓埋名，讓巧巧找不到，不要再繼續助紂為虐。一來二去，老趙和老張之間的關係非常緊張。

老趙感覺自己就要被逼瘋了，自己明明是出於愛心，到頭來弄巧成拙，不僅沒有很好地幫助人，反而惹了很多的麻煩，主內肢體之間反目，連教會也不支持他了。他該怎麼辦？該放棄嗎？或許他經驗不足，智慧欠缺……但是，努力地去愛人，這難道錯了嗎？老趙雖然感到痛苦、困惑和疲倦，卻仍然不願意放棄事工。

三、關於老趙

老趙對憐憫事工的沉重負擔源於他自己的苦難經歷。他曾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青年時期把實現共產主義作為人生的奮鬥目標。但那場政治風波和隨後的牢獄之災使他遭受了極大的打擊。由於忍受不了騷擾和迫害，他後來流浪到了北京，打過工，開過公司，但最終都以失敗而告終。共產主義信仰的破滅和事業的一事無成，不僅使他失去了生活的盼望，更把他變成了一個憤世嫉俗的人，心中滿了煩躁、抱怨和苦毒，自行車總是騎得飛快，故意不讓行人，等待紅綠燈對他來說甚至也成了一種折磨。

還有家庭的苦難。老趙母親和大哥早年因胃癌去世；大姐、大姐夫患尿毒症先後亡故；二姐是精神病；他的二哥，曾經是他最崇拜的偶像，早年當過學雷鋒標兵，後來由於在文革中表現太積極，結果坐了兩年牢，之後開始到處流浪，受盡了各種磨難，前幾年曾被騙到河南黑煤窯做了一年的奴工，現在成了一個仇恨社會、極度自閉、內心孤獨的流浪者。

2006年初，老趙得知他大外甥得了尿毒症，怕他也隨着他大姐、大姐夫而去，就到處借錢，並向海內外機構、慈善團體求助，向他能找到的郵箱發了上千封E-mail，甚至包括美國總統、英國首相等國家首腦，但都石沉大海。他被逼無奈，不惜要出賣他的身體器官來救外甥，仍然沒有人因為他的行為而感動。

後來，他從一些宗教團體那裡得到了一些回應。XX功的人從海外給他打電話說，只要他天天喊“XX大法好”，他外甥就會好。一個佛教徒要他花888元請個佛像回家，說一定可以救他外甥。都被老趙臭罵回去了。

在走投無路之中，兩位基督徒不約而同地跑來見他，給了他五百塊錢，並向他傳福音。老趙當時對所有的宗教都很排斥，但因為只有基督徒來看他、幫助他，雖然只是區區一點錢，卻使他對基督教有了好感。而且非常奇妙的是，自從基督徒出現後，其他的人和朋友也開始捐助他外甥。

本以為已經走到人生盡頭的老趙，被基督徒的愛重新點燃了心裡的盼望，他開始走進教會，了解基督信仰。2006年3月，堅定的無神論者老趙接受了耶穌基督。他感覺自己的整個生命與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心變得柔和了，也不急躁了。雖然他所處的環境並沒有太大改善，但他卻不再仇恨以前得罪過他的人，也不再把所有的不幸都歸結到當權者，反而為他們禱告。

每每想到自己的經歷，老趙就不住地感恩，正因為如此，他非常希望那些同樣可憐的人也能因着基督徒的愛認識神，接受耶穌，重生得救。他本以為這樣憐憫人的事工應該得到教會的全力支持，沒想到，隨着事工的擴大，教會與他的分歧卻慢慢凸顯出來。

起初教會的同工都積極參與老趙的事情。但當老趙提出，希望把這個事情當作一項憐憫的事工來做的時候，教會勸他要謹慎，認為他信主才一年，真理根基還沒有打好，現在就出去做事的話，會影響到他靈命的成長，遇到問題也容易軟弱跌倒。但老趙認為，服事不僅不會妨礙他靈命的成長，反而會使他因此更深刻地認識神，禱告更有感動，以至於更願意為神做工。老趙相信，不管遇到什麼樣的問題或困難，神一定會保守帶領他們。

老趙希望得到教會的全力支持。但是教會帶領人認為，教會的主要使命是敬拜上帝，是傳福音和牧養信徒，要“量着群畜和孩子的力量”（創33:14）照顧信徒，這與老趙關懷弱勢群體事工的定位不同，教會的存在不是為了服務於他的事工。對此老趙非常難以接受，覺得教會沒有愛心，甚至考慮離開，找一個支持自己事工的教會。

老趙的事工好像走到了一個瓶頸，同工不認可，教會不支持，幫助的對象也埋怨他，曾經在經濟上支持他的主內機構也要停止資助……面臨這麼多的問題和挑戰，老趙還能繼續嗎？他應該繼續下去嗎？愛，能否進行到底，又該如何進行到底呢？

四、問題反思

老趙幫助老楊和小石，雖然疾病並沒有徹底得醫治，但他們都很快信主了，可以說果效又快又大，這成為老趙繼續事工的極大激勵。但之後，老趙在大劉和巧巧那裡所遇到的問題，可能在基督徒憐憫關懷事工中更為典型。總結下來，至少有四個方面的問題需要反思。

第一：如何向罪人傳福音、獻愛心。首先，大劉和巧巧這樣的弱勢人群，為了自己的生存，連親生骨肉都可能棄之不顧，顯出亞當後代自私、冷漠的本性，以及人世間的倫理道德在實際生存困境面前是多麼蒼白無力。其次，他們樂意與基督徒交往，往往是為了得到實際幫助和物質捐獻，是為了“吃餅得飽”。有時為了迎合弟兄姊妹傳福音的熱心，他們假意表現出對福音的興趣，甚至假意接受福音，作一些虛假的見證。這些都是罪人的表現。但是，我們能因為這個就不去愛他們嗎？當然不能。耶穌說，“我來本不是召義人悔改。乃是召罪人悔改。”（路5:32）故而窮苦人犯罪不是我們不去憐憫他們的理由。但是如何更有智慧地去愛他們，而不是僅僅去滿足他們肉體的需要，卻是基督徒需要成熟起來去面對的。

第二：基督徒傳福音的動機。如果我們長時間向弱勢群體傳福音，獻愛心，卻沒有收到回報，看不到福音的果子時，就變得軟弱，以至於放棄。也許應該省察我們事奉的動機：我們為了什麼而傳福音？是為了讓某人信主，以此使我們的事奉有意義嗎？如此我們很容易就會失望，並最終放棄。我們要傳福音，因為這是神的命令，是我們在神面前理所當然的事奉。即使人沒有信主，即使被罪人欺騙，我們仍然應該繼續傳福音，並把結果交在主的手中。使人信主的只能是聖靈，即使是借着愛心的行動使罪人活過來，也是聖靈而不是我們在做工。

第三，教會與機構事工的關係。教會對事工的態度，老趙起初很不理解，甚至要離開教會。後來教會與老趙逐步達成了共識。教會首要的使命是向萬民傳福音，所關注的對象不只是某一類人（比如弱勢群體），因為世人都犯了罪，都需要神的救恩；教會也不能單單關注憐憫這一項事工，傳福音的工作還包括教導、牧養、使人做主門徒等方面，不能偏廢；況且，一個規模極為有限的教會不可能全面承擔這樣一個人力、物力和時間投入巨大的事工。教會在屬靈上跟老趙有聯結，若有感動，教會整體或個人也可以在經濟上給予其事工一定支持，但老趙運作的是一個獨立於他所在教會的福音機構。教會負擔地方性信徒牧養，福音機構負責專門事工，這是一個必要的分工。同時，教會也不應干預老趙事工的具體操作，不能因為一個信徒靈命不成熟，就斷然判定他不可以做這件事。聖靈乃是自由運行的，教會歷史上不乏神揀選不成熟的器皿成就自己旨意的例子。當然，教會有責任在屬靈上教導和堅固老趙，向他提出建議；老趙可以自己尋求神的帶領，自己決定事工發展，但要順服教會對其個人的屬靈帶領權威。

第四，信仰與世俗原則的衝突。這點在處理巧巧孩子的事情上尤為突出。當事人和知情人主要有三方意見：A方認為，不能把孩子還給媽媽，因為巧巧如果賣孩子，就觸犯了《收養法》，要負刑事責任，基督徒如果不管不問，交出孩子，就是助紂為虐，是縱容犯罪，不管從法律還是從信仰角度都不能容忍；B方認為母子的血緣關係是無法替代的，不能為了防止尚未發生的犯罪而扣留孩子；C方則認為，A方試圖以強制力保護孩子，原則上沒有錯，但這是神賦予政府的使命，教會不是佩劍的，沒有這個權柄，不能代替政府職能或角色來辦事，否則就是越位。

這件事因為巧巧的突然不知所蹤而暫時平息，沒有走到要靠行政或司法解決的地步。當事雙方在一些問題上沒有達成統一，但還是重新和好，願意一同來尋求神的帶領。這裡提醒我們思索：當我們抱着完成大使命的心願走進世界的時候，當基督徒試圖在社會上按着信仰原則行事的時候，就會面臨教會與世界，神的誡命和人間法律的衝突。這時候，基督徒應堅持以聖經為原則，在教會內部解決問題呢，還是我們可以尋求世俗權利的干預，因為面向世界的事工中所出的問題而把弟兄告在外邦人面前？

五、總結

“我們行善，不可喪志。若不灰心，到了時候，就要收成。”（加6:9）經歷了這麼多的困難之後，老趙最終還是沒有放棄，救助院成立了，被救助的人也將慢慢搬進去。但我們此刻不想說，老趙的事工已經收成在望了，顯然前面的困難還很多，需要老趙學習和成長的地方還很多；反過來，我們也不想說，老趙的事工是前途渺茫的。基督徒所做的事奉不是單單以規模是否持續擴大為判斷標準的。關鍵的問題在於，當我們開展一項愛心的事工時，這其中的愛是什麼，是否有真理的仁義和聖潔，有屬天的盼望和智慧，有從神來的忍耐與謙卑，而這一切不是我們願意舍己焚燒就自然有的。

愛，只有連於神，才不會枯竭；愛，只有靠着神，才能進行到底；因為神的聖愛，乃是永不止息！

《教會》2007年11月總第8期（ https://www.churchchina.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