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盡力仰起頭。這樣，你就無法看到我內心翻湧起來的眼淚。我總是盡力仰起頭。這樣，你就無法看到我內心翻湧起來的眼淚。
　　1

　　我所停留的島，開滿桃花。方圓百里，無村莊無旅店。每個去往大漠的俠客，都會來這裡買我釀的酒。什麼人喝什麼酒，我一眼便知。傷心人喝斷腸酒，得意人喝女兒紅。

　　我有一個好聽的名字。獨狐求敗。也許是從來沒有贏過，我對爭逐尤其感興趣。我的母親，在與另一個女人的爭奪中，輸掉了我的父親。她說不是爭不過，是因為太愛那個男人，愛到只希望他快樂。

　　從此，她只愛喝一種醉生夢死酒。她把眼淚，流在暗紅的大地上，她說，不要太愛一個人，愛把人們折磨成瘋子。可是，我多麼不甘心。

　　她趴在樹幹上，哭累喝累後，便沉沉睡去。每天如此。

　　2

　　每年春天，黃藥師都會來這裡喝酒。面朝西方，從東而來。臉上刻着萬千滄桑，他說，原來桃花都開了。真美。說完，便像個孩子般，笑起來。少有的笑容，他把花瓣拈在手中。極盡喜愛。

　　那天，我拿出母親釀的醉生夢死酒，我說，如若你有忘不了的人和事，你可以喝掉這壇酒，喝完，你便什麼都不記得了。

　　果真有這麼神奇的酒？

　　他最終不肯喝那壇醉生夢死。

　　於是，我拿出了女兒紅。陪他一起飲。在此之前，我從來不同買酒的客人飲酒。可是，在我十八歲的某一天，我破了例。

　　母親一直看着我，不說任何話。她是知道我的。所以她傷而不悲。

　　後來，我讓她猜那個男人會不會愛上我。她說，不會。乾淨得沒有任何疑問。

　　可是，我知道，他會。他會愛上一個在桃花島的女子。她有黑色及地的長髮，穿紫色絲裯裙子，她喚他黃藥師。

　　3

　　八月時，江湖上各大門派爭得風聲水起。武林人士，都想藉着這次機會，出人頭地。

　　他約我去姑蘇城外的桃花林，他說，如若我能活着回來，我定娶你為妻。說完便走。像個孤傲的戰士，臨終的夢想。

　　母親在柱子後面，笑出聲來。每個男人，都會這麼說，因為他們想在死之前，有個女人惦記着他。

　　我罵她是個巫婆。我說要是他死了，你的女兒就永遠不會有丈夫。

　　我的酒釀得越來越淳。每個傷心的靈魂，喝了斷腸酒，無論多麼鐵石心腸，都會掉眼淚。黃藥師已經去了半年之久。我不想再等。

　　我決定去找他。

　　江湖，真是個寬闊的海洋。魚蛇混目，鼠輩層出。所有武林中人，轉去沙漠。聽說那裡有寶藏。我想黃藥師會在那裡出現。

　　去的途中，我遇到歐陽峰。他在沙漠的一角開了家客棧。生意還不錯。江湖恩怨，看得淡溥如水。那時，他最愛的女人，嫁給了他哥哥。他成為江湖人的話柄。

　　我問他，為什麼不早點娶那個女子為妻。

　　我想等自己闖出一番作為，功成名就，然後再跟她隱身江湖。

　　可是，女人是不能等的。尤其是沒有任何承諾。

　　我知道要後悔時，已經晚了。她執意要嫁給我哥哥。

　　他喝了很多酒。而我知道，即使他喝再多的酒，結局始終是結局。

　　我跟他講我最愛的男人是黃藥師。他似乎很驚訝。酒全溢在了桌子上。他說，現在江湖人都盛傳冷漠如冰的黃藥師愛上了一個女子，莫非就是你？

　　我笑着，沒有回答。我的黃藥師，原來已經在世人面前，公布了一切。這是我高興的答案。

　　4

　　驚蜇那天，我殺了一幫馬賊。我站在那看他們的血，流得分毫不剩。才離開。歐陽峰說，你是個殘暴的人，真想象不出黃藥師會愛上你。

　　他曾經答應過要娶我為妻。如果他不愛我，怎麼會說那樣的話？我百嬌千媚。

　　我問他黃藥師曾經是個怎樣的人？他冷漠，重名利，卻也是個義氣之人。從不曾輕易與女子接近。所以，江湖上，很多女人都喜歡他。

　　他只會愛我一個。我說。自信篤然。

　　也許，每個女子，都會認為在愛她的男人心裡，永遠只裝着她一個。殊不知，世事無常。曾經愛的人，即使面對，也可能終究只是一場無望的愛。

　　5

　　黃藥師一直沒有來過。我只能再回桃花島去等。臨走，我讓歐陽峰替我轉告，我一直在等他。

　　母親說，你就死心吧。男人的話是最靠不住的。既然他沒有死，又不回來找你，你覺得還會有什麼原因呢？

　　現在江湖人都在盛傳黃藥師愛上了一個女人。我說，那個女人，就是我。

　　也許是別人呢？母親總是與我作對。可是，她站在局外，看得一清二楚。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在黃藥師消失了一年半後，我不得不面對這個答案。

　　6

　　我決定去找出那個女人。走的時候，母親千囑萬叮，你一定要贏着回來。我朝她笑，我想這個世界上，不會有誰比我更適合做黃藥師的女人。

　　她站在青石子上時，天空正好飛過一群群白色的鳥。她的頭上插了一朵桃花，鮮艷絢麗。她緩緩地向我走來。

　　我拔出刀，用盡全身力氣，但最終，我的刀並沒有刺下去。

　　我不會武功，你要殺我很容易。可是，即使你殺了我，你依然得不到黃藥師的心。他現在是屬於我的。沒有人可以搶走。你知不知道，我們怎麼相識的。是在船上。我故作暈倒。他一直以為我就是那個在桃花島釀酒的女子，他說和我有婚約。我知道他說的女子肯定是你。世界上，幾乎沒有人能把我們分辯出來。我只不過將勢就勢。

　　我叫她衡姐姐。從來，我都沒有叫過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可是，我請求她，把黃藥師還給我。我說，姐姐，為什麼我們總是要爭呢？

　　因為，我不想讓你贏。即使是個我不愛的男人，我也不希望你得到。她說。兩眼發光，如夜行的獸。

　　原來，她表面柔弱，內心卻藏着心思。她一直冒用我的名字。黃藥師，以為與他交往的阿衡，還是那個桃花島的獨孤求敗，只是換了個稱號而已。不過他依然習慣叫她獨孤。

　　見完阿衡後，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繼續去找黃藥師。等到我決定去向他坦白真相時，江湖上傳來消息，黃藥師娶紅顏知已阿衡。

　　就如歐陽峰所說，我們總是在決定要珍惜時，發覺太晚了 。

　　7

　　我在黃藥師成親的第三天，見到了他。他還以為是與他成親的我的姐姐。他說，獨孤，你看那些桃花，真美。還記得在桃花島見你時，你穿絲綢裙子，長發及地，為什麼你總是不願再回桃花島去？

　　我告訴他，因為你娶的女子是我姐姐，不是我，獨孤求敗。

　　他突然就轉過頭來，開什麼玩笑。我怎麼可能弄錯？

　　是的，你一直就弄錯了。從那個在船上暈倒的女子出現後，就錯了。我一直在桃花島等你回來。可是，你卻和別的女人成親了。

　　他似乎不太能接受現實。直到我的姐姐出現。

　　兩個一模一樣的女子，他輕聲的，無限哀傷的蹲下身來，我該怎麼辦？

　　我不希望這個男人傷心，他應該有微妙的笑容，喝着清酒，看着桃花，怡笑江湖。他應該在世外桃園，不問江湖事，他應該一直幸福快樂下去。

　　8

　　我單獨將姐姐約到外面。我問她，愛不愛黃藥師。我說，你保證，你要永遠保證愛他，讓他幸福快樂，你發誓。否則，我會不顧一切的與他在一起。

　　姐姐流淚了。她告訴我，最初只是想與我搶一個男人。可是，後來，她愛上了他。要不然，她不會與他成親。她說，獨孤，你相信我，我永遠愛他，將一直愛到我死。

　　我笑得竭斯底里。眼淚卻顫抖地滿天飛。

　　然後，我送了一壇酒給他。那是我親手釀的醉生夢死。

　　他說從未喝過這麼清涼的酒，喝完有種奇怪的感覺，生命中出現的人和事，飛逝而過，然後，頭疼欲裂。

　　我告訴他，他喝下的是能令人忘卻記憶的醉生夢死酒。世上能喝此酒的，只有我的母親，我，還有黃藥師。不知道，這是喜還是悲。

　　9

　　不久，我和母親離開了桃花島。她無限感傷地說，獨孤，我們從來沒有贏過。

　　我告訴她，正如她所說，我們不是沒有贏的資本，我們只是敗給了愛。愛得越多，輸得就越慘。我想，這個道理誰都懂，可是，一旦愛上，便會奮不顧身。

　　後來，聽說黃藥師與阿衡去了桃花島，並在此居住下去。每年桃花開時，他會習慣拈一朵花瓣在手中，他還是叫我的姐姐獨孤。他說，從她十八歲開始，一直愛到現在。

　　江湖人都羨慕黃藥師，得一如花美眷，紅顏知已。絕世武功，人生美事。

　　卻無人知道，在他的前世記憶里，愛着的女子，是我，獨孤求敗。而我註定只是留在他心裡的一顆硃砂痣。飲下醉生夢死後，便什麼都消失。

　　10

　　很多年以後，我依然獨自一人。對舞練劍。成了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劍客。所謂的武林正派人士對我恨之入骨。因為在我劍下從不曾留活口。

　　然後，我見到已經老去的黃藥師。風燭殘年，阿衡已不再。他似乎不認得我了。他說，我要替天行道，你就等着受死吧。

　　我沒有躲開他的掌。不是躲不及，我只想承受他的手掌最後傳來的餘溫。這是我用盡一生，愛過的男人。

　　只是，沒有想到，我們最後的相見，不是刻骨銘心，不是老淚濁痕，是在夕陽下的桃花島，淺淺的淡忘中，說一句：珍重。

　　即然無法相濡以沫，就讓我們彼此相忘於江湖。多年以前，我送他醉生夢死酒時，對他說的也只是一句，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