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麗敏:回眸上海兒時653弄3號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0年09月28日05:42:25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
毛麗敏:回眸上海兒時653弄3號
去年夏日急促短暫回滬期間,偶遇幼時的鄰里萍姐,封塵的往昔再次重現眼帘,宛如一幀歷久彌新的歷史長卷,綿延不絕。 當年我們的家位於曹家渡與靜安寺之間,街上45路、94路公交車分別將它們設置為一端的始、終點站。兒時幾名同學、鄰家哥姐結伴前往兩處根本無需搭車,曹家渡的華光劇場、滬西電影院、靜安寺之“紅都“(前身為著名的百樂門)、靜安公園等,一路歡歌笑語步行,足以填補觀影遊園的樂趣,一旦到達曹、靜兩個交通樞紐,又有無數根”小辮子“向遠方延伸,故那時對於身為靜安區居民,頗感自鳴得意,它亦是當年全市十個區中,唯一不與郊縣接壤的中心地段。 弄堂,曾是上海的烙印與象徵,展示着申城文化的發展、詮釋着地域傳統的內涵。以往的“榮慶里“承載了我們幾代人的共同記憶:1號住有一位老裁縫,祖母偶爾手持布料前去加工,某次制好的綢衣卻被他熨焦了;2號開木行的老闆夫婦、資本家小業主等曾遭批鬥;3號即為我們所居的大家庭,同一門牌號內一、二、三層共計十餘戶,住家是2號的二倍多,且3號另外還附邊門及後門各一宅。臨街的這幢建築物近乎垂直於馬路,往裡自4號起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一排排大小前後弄堂,只是1至3號的地址上同樣被冠以”弄“。2、3號相互連接的對稱石墩陽台下的領地,是童年時期主要的活動場所:靠牆的水門汀地面,用粉筆畫上方格、取一塊卵石、單腳前後跳行即謂“造房子”;陽台的支撐柱則可代替人來圍一圈橡皮筋;嚴冬曬太陽、酷暑乘風涼;跳棋、軍棋、象棋輪番上陣,皓月當空之夜,雙手托腮仰望蒼穹繁星點點,遐想十萬個為什麼……
祖母可屬3號的“原住民“,同期的還有年長些的“太公太婆”、“舅公舅婆”、“公公婆婆”,那是3號男女老幼共同對他們的稱呼。太婆姓何名秀文、是萍姐的祖母,雖不識字,心算卻特行。當時的菜市場電子秤尚未普及,至今我仍佩服那些營業員,面對長長的排隊一條龍,一邊使用原始的桿秤稱量、一邊報出售價,要知那時商品的單價往往是元、角、分,重量為斤、兩、錢,兩個三位數相乘,若不藉助於紙和筆,我真暈。
祖母可屬3號的“原住民“,同期的還有年長些的“太公太婆”、“舅公舅婆”、“公公婆婆”,那是3號男女老幼共同對他們的稱呼。太婆姓何名秀文、是萍姐的祖母,雖不識字,心算卻特行。當時的菜市場電子秤尚未普及,至今我仍佩服那些營業員,面對長長的排隊一條龍,一邊使用原始的桿秤稱量、一邊報出售價,要知那時商品的單價往往是元、角、分,重量為斤、兩、錢,兩個三位數相乘,若不藉助於紙和筆,我真暈。 每當祖母早晨買菜回來,就會與太婆交流一番:購了哪些品種、價格是否有誤,太婆總能核算得有條不紊、分毫未差,有時不經意間或許還可能露出一絲羨慕的眼神,無奈年長祖母十歲以上、三寸裹足的她,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能如祖母一般馳騁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購物市場?太婆患哮喘、卻嗜煙,於是一直喚我幫其購買,因我當時尚屬學齡前兒童,召之即來,如遇街口國營商店打烊,還有馬路對面及後弄堂的私人煙紙店可供選擇。太婆除了萍姐,還有兩孫子,即萍姐的兩弟,但他們平時貪玩在外,只有飯點時刻不叫自到,有時中途回家加餐時,最幼我稱其國哥的,會同其祖母辯論:我不是吃你的,是吃共產黨毛主席的。此時,太婆一邊化身成魯迅筆下的楊二嫂形象:張着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只是豆腐西施在歲數上更勝一籌;一邊開啟寧波話的國罵:“賣爹賣娘、賊的兒子、某某的兒子……”,同時操起手中stick欲作追打狀,旁邊鄰居見了從不會上前勸阻,不至於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竊聲抿嘴是無需迴避的——大伙兒明白,其實太婆心裡十分寵孫。 由於祖父與叔叔先後離開大陸,而“太公”早在五十年代末故去,因此祖母與太婆將重心移至身邊的兒子,也就是家父與萍姐的爸爸、下簡稱“萍父”,除卻在外上班,家父與萍父在3號時,幾乎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十指不沾陽春水,對於祖母和太婆而言,每日必考慮的人生重大課題即是:今晚兒子回家吃什麼?有時太婆因故未准備好其兒子的小灶而焦慮萬分,祖母立即遞上一碗剛包好的餛飩,以解燃眉之急。 舅公舅婆膝下無子嗣,當年舅公生病時,是3號正對門一排房中,名為“阿胖”的叔叔,將舅公背下大扶梯送往醫院。後來舅婆成為孤寡老人生活在鄰居的包圍中,完全不必有任何後顧之憂。舅婆對於一年之中的陰陽歷、24個節氣一清二楚,某月某日為星期幾可以張口道出答案。每逢端午,舅婆會幫祖母一起包寧波鹼水粽、赤豆粽等,是否用線包紮結實,是我判別裹粽水平的一個標准,若干年後即使是名牌店出售的粽子,均覺手感口感鬆散,不如舅婆的緊致,不知是商家出於成本考量、還是從業人員技術不過關,逐愈發懷念過去的那股翠綠清香。 住在底樓的公公婆婆,家父一直稱其“陳先生陳師母“,至於我出生以前的年份,只能替代一首歌名《聽爸爸講那過去的事情》:在1966年那段敏感期,老夫婦兩人被定的”罪名“為:夫有特務嫌疑、婦與宋美齡有聯絡,陳先生不堪忍受、服毒自盡。而那婆婆我是見到的,能習文識字,這於她們一輩而言亦屬罕見,雖已年邁,依舊皮膚白皙,優雅細聲地說着一口標准普通話,長相氣質與電影表演藝術家秦怡頗為相似。婆婆有一獨子人稱“孝武子”,濃眉大眼、陽剛英俊,臉部輪廓分明,且繼承其母膚白的優良基因,堪比當今小鮮肉,只是當時他間隔一段時間回家,平時婆婆一人不太開伙倉,有幾次我曾替她去旁邊”中行別業“(顧名思義基本上均為中國銀行職員的住宅)大食堂代購飯菜。多年後,聽說婆婆的獨子不知何因、英年早逝。 日前萍姐在微信上邀我加入其所在的“榮慶3號群”,因事先並不知情,稍顯猶豫:群里均屬叔叔阿姨輩,以前共同居住時鮮存言語上的交集,試想有着25左右年歲差的兩方,當時怎可能產生共振?可當我在萍姐的建議下進群開場白後,絕大多數群員相繼出列歡迎隊伍,讓人違和感即逝,平添一縷親切。 目前家父當屬上一輩中最年長者,以前還納悶:萍父曾與自家叔叔是同學,為何萍姐居然長我八、九歲,後來從家父處得到解答:那時萍母的娘家原住後弄堂,他們從小學起即為同學,屬典型的早戀早婚早育。自叔叔留洋後,家父則時常與萍父結伴往天蟾舞台、美琪大戲院等處觀京劇、賞評彈。到了我姑姑一屆,僅3號就有五名同窗,王家山叔還在群聊中告訴我:當年姑姑還是他們的中隊長呢!這倒是初次耳聞,然小時候姑姑與山叔陪我去中行別業海豹處遊玩的印象尚依稀。葛家四姨雖不與姑姑同一年級,卻是很好的朋友,因姑姑結婚早又嫁的遠,之後見面的機會驟減,有一年五一節兩人有幸一起去南京路觀彩燈,忽然一陣傾盆大雨將她們淋得狼狽不堪,此情此景四姨仍歷歷在目,那應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可見那是姑姑一代的璀璨青春。 3號由兩扇烏漆的大宅門把守,實則形同虛設,別說那總防禦的第一道關卡從不合閘,就連其中的各家亦日不閉戶,這是緣於當時的外來陌生人口不敢貿然踏足一步。底樓的汪家是大戶,除了叔叔阿姨輩六人,還包括其父母與老外婆共計九人。二樓占據半壁以上江山:在叔姨人數上,王家與汪家勢均力敵,皆為四男二女,雖然在姓氏上,王比汪少了三點,可當時王家叔姨既衍生了下一代、又上有高齡祖母,即使並非常住於此,卻已構成四代同世之實。每至除夕,至少六名以上鄰居聚集在王家的外間,幾近通宵達旦、研究切磋3倍的54枚撲克。緊鄰我家的金家大媽,平時的交通工具為28型男用自行車,盛夏時節,傍晚下班時常用保溫瓶帶回冷飲,有時見到我,使用着對其兩兒子一樣的表達方式,板着臉呵聲道:快去拿個杯子來,我早習以為常,若是她會和顏悅色,反倒令人毛骨悚然:是否受了什麼刺激? 嚴家爺爺人稱“陶瓷師傅”,按當下流行語可上升為雕刻藝術家,是位清瘦矍鑠的老人,有時會笑眯眯輕聲對我說:前幾天去過“大馬路”(指南京路),過幾日准備前往“小馬路”(那是他自定義的,熱鬧程度遜於前者)。嚴爺爺經常邀家父下象棋,雖屢戰屢敗,仍樂此不疲。嚴家志叔曾當兵,3號邊門也有一名參軍的叔叔,每次遠遠望見他們一身戎裝回家探親,恐懼於那份威嚴,趕緊躲入家中床底。嚴家民叔在其家最幼,有次讓我解數學應用題,當其老師說全部正確後,他興高采烈地向我道謝。民叔極具繪畫天分,尤其是人物素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當時,嚴家是唯一存在“大外甥、小舅舅”現象的家庭,其長姐的幾個女兒要比民叔大若干歲。
吾家樓上的三層住着既為祖籍同鄉、又是同姓的毛家,他們家中排行第三的叔叔,即是姑姑的五位同學之一。他家旁邊的劉家大姐,都說長發及腰,以前她可是快長發過膝了,不過後來剪成齊耳短發,她十分擅長鈎織,一枚小小的鈎針,將粗棉線或尼龍絲鎖定,飛針走線讓人目不暇接,我也曾在一旁討教練習了半天,怎知笨手笨腳如我,或許可以洋洋灑灑構思數千的文字篇幅,卻編織不出一個購物袋的雛形。 當時各家都有不知主動還是被動響應號召上山下鄉的叔姨,遍布新疆、黑龍江、雲南等地,二樓正對樓梯的一戶,據說是“大地主”,由於他們別處另有房,不常住3號,後來政府動員他們家兒子插隊落戶,於是全家一起遷移至安徽,他們原住的一間就增配給金家長子。 同為第三代,我其實還是與萍姐的二弟、我稱國哥,金家小兒子、我喊紅哥,在一起玩耍的時間多些,主要是因四、五歲的年齡差相對間隔小點,跟在後面看他們捕知了、捉蟋蟀、攀樹摘無花果等,曾經隨萍姐、國哥姐弟三人去他們搬離後的外婆家,也與紅哥一同前往其父工作單位。 我們住處的馬路斜對面,是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當時幾位美工主創人員與家父是朋友;過去一點垂直相接的武定西路尾部,有上海電影樂團,曾去那兒觀摩提前上映的中外影片;靜安寺附近的愚園路上,有我的母校,創建於1869年的一個半世紀的名校----市重點上海市市西中學;曹家渡的“狀元樓”、靜安寺的樂邨酒家,因地理位置的優越,成為我們輪番光顧的多次選擇。 正如莎士比亞的名言:一千個讀者眼裡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或許一萬人心中有一萬條弄堂。二十世紀初,旅居上海的日本作家村松梢風第一次提出“魔都”的概念,以此定義上海這座城市。魯迅先生在《弄堂生意古今談》中,懷念20年代他初到上海時閘北一帶弄內外叫賣零食聲,“蝦肉餛飩面”、“五香茶葉蛋”等,使人一聽到就有讒言欲滴之慨;張愛玲筆下作為老上海新式里弄的代表,最著名的莫過於展現在名導李安作品《色戒》中的經典場面;上海的女兒、已故海派作家程乃珊,以夫家綠屋為原型創作的《藍屋》,在楊浦區十幾年當英語老師及班主任的經歷完成的《窮街》,勾勒出“上只角”精緻小資情調老克勒的鐘鳴鼎食,與“下只角”棚戶區城市邊緣人的錙銖必較的冰火兩重天;中國作協副主席王安憶的代表作《長恨歌》,所描寫的大段弄堂,隱含着其自己居住的有名“愚谷邨”;二、三十年代的一些進步學者還貢獻了近代文學史中的“亭子間”文學,多少文人墨客曾為上海的弄堂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歷史的洪流終將掩埋過往的浮光掠影,曾經的3號,並不是某人的個別記憶,而是涵蓋了三、四代人,就如當時,自8歲至88歲都在追日劇《姿三四郎》、當“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上海灘》前奏響起,頃刻萬人空巷,“許文強”、“馮程程”成為老少皆宜的熒屏偶像。時代賦予我們特定的境地,“空前”不敢狂妄,“絕後”不知是否可以斗膽? 滾滾紅塵、痴痴情深,聚散總有時,柔化的歲月,豐滿了年齡、骨感了青春,多少魂牽夢縈,煙雨樓台中,曾經尋尋覓覓的燈火闌珊處,不正是童年與祖母同床共室的那盞柔美白熾燈?時光流逝,染紅了殷桃、催綠了芭蕉、經歷了天人永隔。 一指流年處,光陰似箭飛。當年搬離3號時,正值豆蔻年華,如今東瀛誕生的小孩兒已步入日本常青藤。人生旅途,過客匆匆,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感恩生命中的每次相遇,讓人學會勇敢、體會尊重、懂得自信。童年的弄堂早已被更高的建築所取代,但其舊址的經緯度應相對永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富豪俱歡顏,只是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在點綴城市繁榮的同時,其鋼筋混凝土是否冷卻了些許幾百年、幾千年來的守望相助 曾經的653弄3號,我心中永遠的芳草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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