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害者與被害者的記憶是不一樣的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3年04月22日04:34:59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
加害者與被害者的記憶是不一樣的 王一敏
經常有日本友人問我,中日戰爭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為什麼還聽中國人說不忘呢?我很肯定地回答,因為加害者與被害者的記憶是不一樣的。 這樣的回答,並非出自於學者的立場,而是自己親身的感受。 (一)加害者的記憶 1969年,我剛剛到黑龍江下鄉時,從上海到漠河(當時為呼瑪縣)興安公社大河西村的知青,有一百多位,其中有一小部分來自上海的閘北區和虹口區。閘北區虹口區知青中,又有七八位男女同學抽煙喝酒,公開談戀愛,大家就認為他們沾染了社會上一些不好的風氣,有違反修前線的緊張局勢,必須糾正。但是,當時批評勸告沒有任何效果,於是,有人提議要刮台風。刮台風,在那個時代是一句流行語,也是革命行動的號角,它意味着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橫掃一切社會渣滓,橫掃一切流氓阿飛。 一個冬夜的凌晨,在刮台風的革命號角下,一大群知青向另一小群知青採取了突擊性的強制行動,把這些人關了起來。我是第二天早上“台風”過後才得知此事,當時,心裡覺得委屈,如此激動人心的革命行動,不知為什麼沒有人通知我參加。 之後,強制中的幾位閘北虹口的女同學,轉移到我所在的女生宿舍接受看管。我好象要將功補過似的,自告奮勇地參與了監督。 我們逼着她們寫交代,寫悔過書。但其中一位同學就是不寫,並反覆說“我不會寫!” 我們被激怒了:這也太囂張了吧,竟然敢公開抗拒革命行動!我一衝動,就拿出皮帶,開始動武了。文攻武衛,也是那個時代的流行語,它使紅衛兵的人身侵犯合法化。其實,沒多久我便得知,被我抽過皮帶的女同學,還不到小學文化,她確實不會寫。這件事過去幾年後,我到新建的黃花嶺村創辦小學,她也報名來到了黃花嶺,此後我們有了相處的機會,她實在是一個非常天真可愛的人,簡單質朴,至少比我純潔。 1974年以後,知青開始人心渙散,大家各找門路,陸續返城。又過了若干年,在城裡的知青們時興紀念插隊的聚會,有三年一次,也有五年一次。我所在的興安公社是五年一次,但是在知青聚會上,我好象一直沒見到過她。 再以後工作家庭,出國歸國,日益繁忙,我逐漸淡忘了這件事。直到2013年,那時,國內掀起了一陣小小的紅衛兵自我反思熱潮,受其影響,我曾在微信知青群里,公開向她道歉,但她並不在群里。不料,我的姿態,在知青群里產生了分歧,一部分人仍認為當初的“台風”沒刮錯。而我,也覺得自己道歉的動機,有點虛偽,只是對自己的良心做了個交代,沒有拷問人性,沒有涉及更深層次的內容。 以上,就是我的記憶,也是一個加害者的記憶。 (二)被害者的記憶 現在的我正在邁向古稀之年。 過去,在講壇上無數次地與聽眾分享自我概念的理論,分享喬哈利之窗的四個窗口。還經常以自我開示的方式,舉例說明。大家覺得我這個人生性很OPEN,我也覺得自己很陽光很爽直,不喜歡遮遮掩掩。但一個人真正坐定自觀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人格是有些問題的,至少是有一點點分裂的。 很多年前,我就很奇怪自己,我看人,為什麼總是先發現別人的缺點。從實驗的角度,曾試着用第三隻眼睛旁觀自己多次,結果總是一樣。這就意味着我的神經,不由自主地,潛意識地,始終保持着某種警覺,這種警覺的實質,是對人的緊張。這樣的緊張,通常會演變成自我人際關係對處的壓力。其結果,會妨礙我的行為,例如,不能與人非常誠懇地推心置腹,不能真正地敞開心扉。而我全力提倡的理論卻一直在高喊:只有OPEN,尤其是打開你的第一個窗口,才能建立起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才能營造和諧的人際社會。 很明顯,那時,我的內和外,是相悖的,腦子裡其實一直有兩個小人在打架。 那麼,問題是,我為什麼會這樣?它源自何時?何處?不解決這個問題,我的分裂還會繼續下去。 1974年,我從黑龍江回上海念大學,麗娃河畔是美麗的校園,與農村的生活環境,天差地別。但是,一到晚上卻又一頭鑽進了東北插隊的夢境,夢境裡沒有北國的高山峻岭,沒有黑龍江上的藍天白雲,沒有淳樸的老鄉,也沒有全力愛護我們的上海帶隊幹部。沒有,那些夢境模糊不清,色調灰暗。醒來的時候,我的情緒總是低落,不愉快,壓抑。 知道我底細的人一定會說,王一敏,你也太矯情了吧,你插隊又沒有吃過多少苦,人家修路的時候,你參加縣里文藝匯演,脫產排練。夏季大田農活最忙的時候,你卻到大興安嶺報社脫產學習。冬天零下幾十度的時候,人家上山伐木打柈子,你貓在暖融融的小學校里當老師。後來上海的大學來招工農兵大學生,黃花嶺村的老鄉和知青又首推了你…… 是啊,我下鄉受到過那麼多的恩典,為什麼插隊的夢境,卻一直是冷色的呢?還有,1983年我開始寫小說,但文本中情感飽滿的人物,基本上都是當地的老鄉。為什麼我不能象梁曉生那樣寫今夜有暴風雪,寫知青自己呢? 從那時起,我逐漸開始對這些糾結進行自我剖析。發現,這一切與自己青春期的經歷有關。 我的原生家庭,是自由開放的教養,於是,養成了我自由開放直來直去的天性。到黑龍江的頭一年,其實自己連生理例假還沒有來,是一個沒有發育開化的黃毛丫頭。 還是下鄉的第一年,我被選派到公社邊防站脫產軍訓一周,回生產隊之前,一個在供銷社工作的男知青塞給我一封信,仔細一看竟然是長長的戀慕文字,完全是單方面的情感,所以當時就被嚇倒了,臉燙燙的,好象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虧心事。困惑之際,我立刻想到了一個人,一位比自己大七歲的知青老大姐,她熱情大方,說話直接,正義潑辣,她的學歷閱歷令我仰慕。那時我正在她的幫助下,積極靠攏團組織。我把信交給她,向她求助,並請她保密。可誰會想到,在入團審查會上,這位大姐居然透露了我的隱私,還說我小小年紀思想復雜……得知這件事,我記得自己好象天塌下來了一樣,渾渾噩噩,哭了好幾天,心象被人摳了一個大洞,驚抖劇痛。 如果,那時我有知識,能自己朝洞裡窺探,探視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人就不會如此痛苦。 現在,翻轉倒片重新窺探,當時洞裡泛濫的情緒風暴,正是自己“同一性”的混亂。 所謂“同一性”,是指理想中的自己,與現實中的自己,認知的一致。混亂,就是不一致——它是青年期心理危機的要素。人期待的焦點是忠誠,對親情,友情,愛情的忠誠。其中,特別要指出的是青年前期(青春期),這一時期對友情的重視,往往高於一切。但是,當你發現,自己最信任的友情,突然背叛了你,阻礙了你的前進目標,你就會一下子覺得,人,還可信嗎?尤其是處於青年前期(青春期)的人,一旦受到了強大的刺激,有可能會無序擴張,延伸,衍生,以為生活背叛了自己,甚至自我升級,掀起災難級別的狂瀾。 那時,我的年齡,就處於這樣一個心理大洞的旋渦中。心,裂開了縫。青春期的心理裂縫,癒合,能簡單嗎? 當時我很無知,不知道尋找出口。我以為咽下的痛苦,過幾天就會過去。我不去供銷社了,含含糊糊地躲避那個男生疑惑的目光。我咬咬牙,繼續着自己前進的目標。現在回憶起來,之後,自己的友情交往開始逐漸轉向,轉向老鄉以及嫁給老鄉的女知青,我甚至住到她們家裡,睡在一張大炕上。以後又報名離開大河西村,跑到幾十里外的山窩里,創建黃花嶺小學。 人,一切行為的產生與改變,都有因緣。 幸好,後來通過讀書,我長了點知識,解鈴還需系鈴人。我兩次重返插隊農村,我積極參加知青聚會,主動上前揉着那位知青老大姐的肩膀……之後,那些灰色的夢境竟然奇蹟般的消失了,我終於擺脫了內心的困境,我的視界慢慢寬闊,客觀。 事情已經過去五十多年了。那位饋贈我這段記憶的大姐,一定不會想到這些。這也是我回國後大聲疾呼,應在初中階段早期介入青春期心理健康,建立心理咨詢體制的原因之一。 因為,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獨特的。 末了,想再呼應一下本文開頭日本友人的戰爭提問,儘管有些生硬,可我還是想說,不管什麼理由,眼下,凡是已經發動、正在發動、或准備發動戰爭的政治家們,懇請記住,加害者與被害者的記憶是不一樣的。(寫於2023年清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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