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招呼杜鋼坐到老譚身邊。寒暄一番後，徐南便詢問杜鋼，要不要再給他加幾個什麼菜？因方才這半天都是在頻頻舉杯中度過的，桌上已相當狼藉。杜鋼道，我剛在另個地方喝完，什麼都用不着。徐南道，我也就一說，你這派頭，就是想吃也得再換個更牛逼的地方啊。杜鋼嘆道，就是在剛才那地方，我也基本沒吃東西，中午就喝大了，到現在還難受呢。徐南道，你意思就說，能來見我們是做出了很大努力的，對不對？杜鋼眯着眼有點鄙視的看着他說，要不是譚若松多年不回來，光你們有什麼好見的？啊？人家別的同學聚會是，心眼多的鑽被窩，心眼少的在嘮嗑，不多不少在亂摸，一個心眼在唱歌，缺心眼的在死喝，那前提必須是有女同學呀。可咱們呢，別提了，想起跟你們共度的青春歲月，都覺得虧得慌。 眾人起初對他的屁話頗感憤怒，但聽到後面卻又頗多共鳴，終於被他給氣樂了。老譚倒樂得不怎麼凶，因為他對所見所聞的第一反應都是驚嘆及感慨，表現在發出的聲音上，便是一類美式嘆詞，hum（嗯哼）、oh yeah（哦耶）之類。 杜鋼忽然扭頭瞧着老譚道：“若松，你這弄出來的都些啥動靜啊？尤其那個哦耶，哦耶，不瞞你說，我們在國內也常聽見，不過都是在跟小姐上了床之後，聽她們發出來的。” 大家笑得拍桌子。徐南看不過去了，打抱不平道：“杜鋼你幹啥呀，別嚇着若松，剛歸來的赤子之心可脆弱了。” 杜鋼忙拱手道：“對不住若松，我這人粗魯慣了。當年能跟大夥混到一個班裡，可以說既是歷史的誤會，也是天大的緣份哪。如今別看我成天跟些人五人六的傢伙一塊混，但最看重的，還是咱們這些哥們兒，單純，實在。進這門之前，我還是與狼共舞，到了這門裡邊，就算是見了親人。若松，別往心上去啊。“ 老譚擺手示意絕無他想。 杜鋼又一嘆：“不瞞各位兄弟們說呀，這兩天我心情不好。” 徐南壞笑道：“是讓哪個小蜜給訛上了吧？” 杜鋼搖頭：“誰敢訛我呀？我是有個事辦得不好，有損江湖形象。” 徐南一勁甩手：“說，說，在座的沒外人。”其他人也分明都支起了耳朵，好奇的要命。 杜鋼倒毫不在乎，慢慢說道：“是這麼回事。昨天上午，有個給我那酒店供酒的公司，過來跟我聯誼一下，中午就在酒店裡喝了一頓，他們的酒，我們的菜。他們是仨人，一個經理，一個副經理，女的，還一個業務員。我這邊也就另找了倆人，一塊陪着喝。後來，不知不覺，就喝得有點高了。奇怪的是，我自己居然沒意識到。後來想，可能是他們這酒的後勁大，發作起來不知不覺。喝着喝着，我起來上廁所，到了衛生間，正碰上那個女經理從女廁所出來。要說這女的吧，當初見過幾面，覺得她好像對我也有點意思，弄得我也胡思亂想過幾回。現在干商業的就這樣，為拿下一個酒店，賣弄點風情太不算什麼了。看樣子她喝得也不少，你想我都有點高了嘛。結果，倆人在衛生間的洗手池一帶，也不知怎麼過渡的，她就倒在我懷裡了。當時好像外面基本沒人，其他單間吃飯的都結束了。我那酒店你們有去過的知道，樓上有兩個單獨的標準間，不對外出租，主要用來接待朋友的。結果呢，我就抱着她上了樓，拿鑰匙打開一間房，倆人進去了。” 說着他略作停頓，仿佛在加強自己的痛心遭遇。周圍人全都大氣不出的樣子，惟有徐南拿下巴往前直送，輕聲催促他：“後來，後來呢？” “後來的情況就是，一進門，把她扔床上，我也上了床，倆人居然就同時睡着了！”杜鋼將右手背狠狠摔在左手心裡，似乎最痛心的原來是這點。“等我醒過來，一看牆上的表，傍晚六點了！而與此同時，她也在這時候醒過來了。你說這叫它媽的什麼酒，就這麼神奇。再看倆人身上，衣服全脫光了，估計她的也是我給她脫的，但問題是，什麼事都沒辦！” 徐南放聲大笑。全場大笑，只有杜鋼哭喪着臉。 “再細看手機，可他媽了不得嘍。”杜鋼繼續說，“電話呀！未接電話，幾十個！這一下午就能全沒聽見。先是那賣酒經理的電話，再是我那倆下屬的電話，再後來，你猜怎麼着，是這女經理老公的電話，她在旁邊告我的。”見聽眾疑惑，他解釋道，“敢情這女經理上衛生間是空身出去的，手機放在小包的，包當然還在單間。那經理一看自己副手沒了，肯定把電話打她家去了，那還不把她老公給召出來！哎呀，你說這叫什麼事啊。” 杜鋼只剩了摔手，像是非把右手摔爛了不可。徐南興奮得都要瘋了，只顧焦慮的催促：“別感慨了，後來，後來！” “你說這該怎麼解釋，啊！”杜鋼的樣子簡直氣急敗壞到了極點，“尤其是，倆人就光是脫了衣服，還啥事都沒幹呢。我他媽一生氣，把這女的拽過來，先他媽幹了再說，不能白頂個名聲。可問題是，又幹不成。你說這叫什麼事啊。”他還是只能拿手出氣。“你說這處境，在自己酒店裡，不敢出門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越弄越不可收場。我跟她探討了無數中出門解釋的方案，全都經不起推敲。哎喲，你說這叫什麼事啊！” 全場各位皆已情緒激昂，近乎抓狂，齊聲催促道：“後來呢，老杜。” “最後，實在沒別的好辦法了，我給她出個主意說，這樣，你呢，快速下樓，混出門，現在很多來吃晚飯的客人，估計也沒人認識你。然後你到附近給經理和老公打個公用電話，就說喝多了，出門到了個美容院裡做美容，一躺下就睡着了，怎麼樣？她說，也只有這樣了，那你怎麼辦？嘿你說她還有心思惦記我。我說這是在我酒店裡，我怎麼都好說。她趕緊穿好衣服走人。” 大家似乎多少鬆了口氣。 “可沒想到啊沒想到，”杜鋼卻又重重的嘆息一聲，原來還有高潮，“她一下樓，您猜怎麼着？” 一桌人全都將嘴張成了橢圓。 “她那個下屬小業務，正抱着她的小包，一動不動在大廳坐着呢。那孩子找不到自己經理了，不知該怎麼辦，就在樓下等了一下午！”杜鋼換成了拿拳頭砸手掌心，“還他媽美容院呢，在這小業務面前，一概無從談起嘍。” 悲哀籠罩了全場。停了會，徐南才小心翼翼的問道：“那再後來呢？” “那就全不知道了。這小業務的鏡頭是我聽下屬說的。”杜鋼道，“今天再打她電話，一律不接。就弄了這麼一出。你說，這叫什麼事！” 29. 酒店門口，同學一一道別，給老譚感覺跟在老家的場景頗為相似，區別只是沒有女同學而已。而且打眼看上去，杜鋼跟吳凡也顯得那麼像。當然仔細一想，這倆人還是大有不同，吳凡身上似乎更多着一些謹慎和憂慮，是那種基層小城市裡、生存在密集權勢夾縫中的必要心計；而杜鋼身上則多着一些驕狂，是身處高端城市、手握某些特殊資源的不可一世。 當初上學時，杜鋼在班裡成績最差，畢業就被直接分回了老家一所中學。要知道，對他們這種M大學的新三屆學生而言，進不了機關或大學就得算很失敗了。結果臨離校那幾天，杜鋼便連續跟人打了好幾架，兩進派出所，還是費寧譚若松等人在系裡幫忙疏通，才沒給他背上處分。後來他的具體暴發史不詳，老譚只是在跟徐南的海外通話中了解到，杜鋼如今在倒騰能源，成天在國內各大城市間飛來飛去，堪稱是數學專業的戰鬥機。那個酒店只是閒着開來玩的，不圖掙錢，純為腐敗。 有同學還在追着杜鋼叮囑，過幾天你跟那個女經理的事有了下文一定告訴我們。杜鋼則無比痛心的搖着頭，嘴裡卻答應着好好好一定一定。轉身又特意沖老譚道：“若松，跟我走吧，先找個地方讓你體驗一下紅繩怎麼樣？” 老譚嚴重茫然：“紅繩？什麼意思？” 眾同學一陣狂笑。徐南對杜鋼道：“那種節目對譚若松來說吧，首先跨度太大，一時很難適應。再說今天人多眼雜，也讓他抹不開面兒。所以我看你這傢伙呀，壓根就不誠心。” 杜鋼急了：“嘿，徐南你還別跟我叫板，今天這些人，咱們全去呀，一律紅繩，一人一根。” 同學中有人看樣子還真有跟着起鬨的意思，也有人頗為搖頭不屑，開車或打車揚長而去。老譚也趕忙謝絕杜鋼美意，拉徐南上了自己的車。車下還有同學着吆喝道，一人一根，一人一根，哈哈哈哈。 車開出一段後，老譚才長吐口氣，扭頭對徐南道：“好瘋狂的中國大陸。” 徐南不語。 “就去我那住吧。”老譚又對徐南說。 徐南無可無不可。老譚挺開心，隨即停車下來，到路邊一家小店裡拎出一箱罐裝啤酒。 “你還真能喝呀？”徐南問。 “今晚上這不沒喝多少嗎？光聊天了。”老譚道，“我在美國，每天晚上吃飯的時候，自己也就能喝一罐，沒氣氛呀。只要碰上個稍微能聊上兩句的，一箱怎麼也不夠。” 正說着，手機響了。老譚拿起一看，神色頓時肅穆異常。他立即停下車，將手機飛快的放到耳邊：“哎，趙雨。” 旁邊徐南也微微皺起了眉。 “哦，你明天要飛廣州啊？那，改天再一起吃飯當然也可以，不一定非明天晚上嘛。”老譚道，忽然雙目大睜，“什麼？你說，現在就見面？” 徐南點頭，隨即做手勢表示自己馬上走，並伸出根手指用力點動，無非要老譚一定抓住這美好夜晚。 “那，你家裡人不介意嗎？”老譚口氣里似乎有點不安，而徐南仍在繼續做出無比堅定的手勢，甚至大有責怪他優柔寡斷的意思。 “哦，不過，來我這兒，好嗎？”老譚的樣子仍像是怕擔上什麼嫌疑。旁邊徐南的痛心簡直近乎憤怒了，雙手大幅度揮舞着做動作，意思顯然是，有什麼不好！來吧來吧來吧，這麼好的地方，再合適不過了！ 30. 老譚打坐在地板上。閉目合掌，如老僧入定。 趙雨半小時後到，他要在這段時間裡將身上的酒氣驅除掉。以他習練太極二十年的功力，儘管做不到像影視劇上那樣頭頂冒白煙，但簡單調節一下體內循環還是很容易的。 少頃，渾身汗如雨下。 他走進洗手間，打開熱水器。仰起頭，任水流澆灑在臉上，久久一動不動。 當年畢業時，原本他能很容易考上本校的研究生，但他想有點更高追求，報考了中科院數學所，打算投奔那裡的一位知名教授。結果沒考上。分配又陰差陽錯，先是到了一家省機關，卻遭到了“二次分配”，一大幫重點高校分來的學生，都被一古腦圈到了一個新建的二級單位，據說用意是打算做成一個服務於社會的實體，實際卻不倫不類，成天找不到發展方向，幾個頭目也為自己被甩到了官場邊緣而滿腹怨言，更談不上關照什麼下屬了。於是老譚便跟同事們一樣，終日無精打采，喝酒打牌。該單位還有條規定，大學畢業生兩年後才允許考研，這等於宣布他們的一段青春只能這麼荒廢過去。也就是在這種心境下，回家時路遇藍藍，看到人家那精神飽滿的進取狀態，更覺萬念俱灰。 也是在春節期間，父親的一個同事給他介紹了趙雨，一個鄰縣醫院的大夫，畢業於當地醫專。看照片真是漂亮，而且據說工作上也很出色，還打算考研究生呢。當時譚若松的心態也很奇怪，儘管趙雨跟藍藍同屬老家的女孩，為什麼會避藍藍而獨鍾趙雨呢？後來細辨別起來，想這其中的原因大約是，一來趙雨該算是正經考上大學的，且還有考研之類追求，藍藍卻似乎只是個“體育生”——當時對人的評價肯定還有些“唯智商論”；二來鑑於跟藍藍以前都處於地下狀態，也說不清什麼原因，似乎那段往事就該深埋在兩人心底，絕不能見天日的，否則便有披露不光彩歷史之嫌——其實本質上恐怕還是，跟藍藍之間僅是兩個孩子間的本能吸引而已，當年在一起時從不講話便是證明；三來呢，不能不說，藍藍的相貌也是個重要砝碼，甚至說成是最重要因素也不過分——最重要的才放在最後說呢。 但當時譚若松要趕回單位上班了，趙雨卻正巧要在醫院值班，倆人便沒來得及見面。回單位後，兩人開始通信。兩封信通過之後，趙雨竟直接來到M市找到了他，令他小吃一驚，準確說應該是驚喜交加。 她比照片上還要漂亮。有這一條，就足以想見譚若松當時的心情了。 譚若松安排她在單位的招待所里住了兩天，帶她在M市轉了轉。對她的考研決心，譚若松自然完全支持，至於自己就不用說了，只要單位允許，國內哪個學校的數學研究生不是手拿把攥？於是兩人約定，目標一年後的研究生考試，M市見。 那次臨分別前，趙雨允許他吻了自己，但禁止再碰別處。她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說，別讓我太精力不集中了好嗎？一年後，我就把自己全都給你。譚若松聞聽此言惟有肅然起敬，儘管說起來也有過騷擾藍藍的歷史經驗，但面對眼前這半神半仙的軀體，卻十足如同被拿住了一般，或者可叫做進入了被催眠狀態，叫幹啥幹啥，再無異議之理。 一年間，他大約每兩周就要去趙雨那兒一次，幫她準備數學外語。在這兩大項上，譚若松絕對得心應手，帶給她的自然也就是神速進步。反正譚若松的單位也終日鬆懈，隨便打個招呼就能出來三四天。學習地點在她宿舍，她跟同宿舍的人錯開了上班時間，使他可以長時間呆在裡面。有時她的舍友回來了，他便帶着材料回到自己住的招待所，繼續為她書寫解題要點。 這期間譚若松遭遇的嚴峻考驗可想而知。眼前，一個何等活色生香的尤物，尤其在漫長夏日的那些個晚上，面對近乎零距離的單薄衣裙，雪白肌膚，若隱若現的大腿及乳溝，以及那熏死人不償命的幽幽體香，譚若松實在有痛不欲生之感。躺回招待所床上，他無數次通宵失眠。天一亮還要強打精神繼續為她做題。 後來在身處異國的無數個不眠之夜裡，老譚曾由自身體會而不無荒誕的想到，古代的太監製度實在是再合理不過了，否則在皇宮那種地方，隨便一個小宮女都是萬里挑一的美女，讓一個健全的男人常年工作在那裡，即便他有足夠自律的堅強意志，恐怕在內心裡也是生不如死，倒真不如引刀成一快，一了百了。 就這樣，一年過去。 研究生考試結果，她考上了，他卻沒考上。 譚若松無言以對。 儘管她在來信中仍是一如既往的溫柔，連連聲稱你是為我做出了犧牲，你明年一定會考上的。但譚若松偏偏想從字裡行間找出更想見到的某些字眼，因為令他無比疑惑的是，她怎麼不再說諸如永遠是我的人之類的話了呢？這就如股市不景氣的年代裡，所有消息都能被理解成利空一樣。於是繼續失眠，進一步扭曲內心，開始不無疑惑的想到，她是不是在利用我呢？我是不是很傻？夜半翻身起來，拿出她所有來信翻來覆去看，似乎真能如魯迅一般，從字縫裡看出字來，原來滿篇都寫着兩個字：利用。 天亮後，譚若松也似乎覺得自己有點變態，但緊接着另有件事，徹底摧垮了他虛弱的精神世界。趙雨在信里說她會在某日到M市來，他回信說周末那天我在單位等你。結果她沒來，第二天也沒來。當時也沒什麼通訊工具，隨時按個號就喊出個人來沖她叫一通還真不是那麼容易。 第三天，她才過來，說陪一個親戚到醫院看病了。譚若松臉陰得能滴下水來，似乎完全明白了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即便她主動上前獻吻，也不再有效果。結果，趙雨怏怏而去。 後來她還寫來過長信道歉，但譚若松已置若罔聞。學數學的人容易這樣一根筋。兩人從此再沒聯繫。 然後，譚若松也不考什麼國內的研究生了，玩命拼下托福，半年後便直奔美利堅而去，整個就堪稱氣急敗壞。而當時費寧已提前拿到了M大學的碩士學位，開始讀博。 再後來，家裡開始給他源源不斷寄去許多女孩子照片。他最終認可了其中一個，回國見了一面，感覺大差不差，就帶回了美國。當時，照片上的妻子能讓他認可的惟一理由就是，跟趙雨有點像。 老譚走出洗手間，換上一身乾爽衣褲。走出房間，來到院門附近。 遠處駛來一輛寶馬跑車，靜靜停在離他不遠處。隨後車上走下一個白色身影。老譚立在院門前，輕抬手臂，示意請進。 請進，我的青春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