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世界离独裁只有五天 |
送交者: 一片冰心 2012年12月19日12:09:23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
世界离独裁只有五天 熊培云
——关于《浪潮》
今日世界,多数国家都已经实现了政治民主化,而尚未实现民主化的国家也正在试图从“后极权”的坑坑洼洼中走出。许多人可能会认为,当历史翻过黑暗的一页,过去那个血腥而愚昧的时代将一去不复返了。然而,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么?
世界离独裁有多远?35岁的德国导演丹尼斯·甘赛尔透过他杰出的电影《浪潮》给出了一个惊人的答案——世界离独裁只有五天。
1. 纳粹速成班
汽车摇摇摆摆,车外人来人往,影片《浪潮》在一片轻松而热烈的摇滚音乐中开场。这是一所普通的德国中学,主人公赖纳·文格尔是该校一位老师。不巧的是,今天他被告知自己喜欢的“无政府主义”课被另一老师抢先一步,而且事情已毫无回旋余地,文格尔只能硬着头皮在接下来的“国家体制”主题活动周上主讲他并不喜欢的“独裁统治”。
故事就这样围绕着接下来的一周展开:
星期一。文格尔来到教室时,教室里一片自由散漫的气氛。显然,文格尔并不适应这个课堂以及他将要讲的课。“如果我是你们会去上无政府主义的课,而不是听这倒霉的独裁统治。”这是他的开场白。当他将“独裁统治”写在黑板上时,学生们仍在看闲书、发短信,东倒西歪,以至于文格尔不得不停下来希望大家“给点反应”、“好歹这一周要打发过去。”然而,就在大家七嘴八舌、漫不经心地讨论独裁统治时,文格尔陷入了深思。显然,他并不相信学生们所说的“纳粹已经远离我们了,我们德国人不必总带着负罪感。”或“独裁统治不可能发生在今天,因为没有民众基础。”课间休息后,文格尔让学生重排桌椅和座次,他准备做一个试验,让学生们体会独裁的魅力。文格尔说,独裁的主要特征就是“纪律性”。通过口头投票,最后文格尔成为课堂上的“元首”。接下来他要纠正大家的坐姿,而且发言时必须站立,必须尊称他“文格尔先生”,不服从者可以退出。
星期二。文格尔再次走进教室时正襟而坐的学生们向他齐呼“早安,文格尔先生”。“纪律铸造力量,团结铸造力量。”这节课,文格尔要求大家站起来像军人一样踏步,“感觉所有人都融为一体,这就是集体的力量”。而且,踏步的另一个目的是,一起将楼下的“无政府主义课”踩在脚下,“让我们的敌人吃天花板上的灰”。显然,通过这种集体行动,文格尔试图给“独裁班”的学生们一种优越感——“无论表现怎样,我们这个班也比楼下的‘无政府主义班’要好”。接下来,文格尔与学生们一起讨论是否需要穿着统一的服装,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将一种廉价的白上衣与牛仔裤定为他们的“制服”。
星期三。课堂上,只有女生卡罗继续穿着她的红上衣,其他学生都如约穿上了白衬衫。制服使卡罗陷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她仿佛不属于这个集体。上学路上,她的男友在说她“自私”,而现在文格尔几乎无视她的存在,同学们也不和她讨论,并视之为异类与不合作者。有人建议给班集体取个名字,最后“浪潮”从“恐怖小组”、“梦想家俱乐部”、“海嘯”、“基石”、“白色巨人”、“核心”等名字中脱颖而出,成功当选。红衣女生被冷落,她提出的“变革者”无人响应。这节课还定下了“浪潮”的标志。当晚,“浪潮”成员开始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张贴他们的浪潮标志。
星期四。在“浪潮”组织中获得归属感的成员们的创造力也被激发出来。课上有人动议,既然每个团体都有自己的手势,浪潮也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手势。这是一个右手在胸前划波浪的手势。越来越多的学生加入“浪潮”,并以是否做这个手势与他人划分界线。甚至连卡罗年轻而玩世不恭的小弟弟也加入进来,甘愿为“浪潮”把门,凡不能做浪潮手势的人,都不许进学校。卡罗越来越觉得情况不妙,她奉劝文格尔立即中止这个游戏,因为他“已经控制不住局势了”。
星期五。课程接近尾声,文格尔希望大家将参与“浪潮”的体会写下来。文格尔激进的教学方式同时受到来自校方与家庭的越来越大的压力。因为情绪失控而掌掴女友卡罗的马尔科后悔不已,乞求文格尔能中止这一切,并指责这所谓的“纪律性”不过是法西斯的一套。文格尔知道,一切该结束了。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如期漂亮的结尾。当晚,所有浪潮成员都收到文格尔发来的一条短信:事关“浪潮”的将来,周六12点务必在学校礼堂开会。
星期六。学校礼堂。文格尔让学生关闭了礼堂。在选读了几篇学生们关于“浪潮”的体会后,文格尔发表了一番振奋人心的演讲,并煽动学生们将其间提出异议的马尔科揪上台来。在一片“叛徒!叛徒!”的高呼声中,马尔科被争先恐后的学生们举到了台上,以接受惩罚。事情本来到此为止,接下来文格尔要告诉大家的是,“我们现在做的就是法西斯当年做的”,并宣布独裁实验结束,“浪潮”从此解散!然而,不幸的是,事情并没有按着文格尔的意愿发展下去。狂热分子蒂姆拔出了从网上购得的手枪,乞求文格尔不要解散“浪潮”。“浪潮”是他的第二生命,他绝不允许背叛,即使文格尔也不成。电影由此进入高潮,蒂姆枪杀了一位同学并在绝望中吞枪自尽,重重地倒了下去。
这就是“浪潮”的故事,或者说是一个“纳粹速成班”的故事。它速成亦速朽,然而一切顺理成章。
2. 蒂姆是一个隐喻
《浪潮》是根据美国加州帕洛阿尔托市克柏莱高中发生的真实历史事件改编。那是在1967年4月的一节历史课上,一位学生向老师罗恩·琼斯提了个问题,“为什么德国人声称,对于屠杀犹太人不知情?为什么无论农民、银行雇员、教师还是医生都声称,他们并不知道集中营里发生的惨剧?”对此,琼斯不知道如何回答。之后他决定,大胆地进行一项实验。他要重建纳粹德国,一个微型的纳粹德国,就在他的教室里。他想让他的学生们亲身体会法西斯主义,不仅体会其恐怖,也体会其魅力。而且,不出琼斯所料,正如《浪潮》所表现的,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一实验中,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狂热,而且告密成风。五天以后,当几百名学生在礼堂里伸出手臂向琼斯致以崇高的“浪潮”问候礼时,你首先能想到的,或许正是里芬斯塔尔在《意志的胜利》(1934)中记录的德国人向希特勒欢呼的场面。不过一切还好,琼斯最后控制了局势,戛然而止——“我们差一点就成为了优秀的纳粹。” 在最后的聚会上,琼斯接下来给学生们播放了一部关于第三帝国的影片:帝国党代会、集体、纪律、服从,以及这个集体的所作所为:恐怖、暴力、毒气室。琼斯看着一张张不知所措的脸。最初的那个问题得到了回答。
相较琼斯的教学实验来说,《浪潮》的结局显然更富戏剧性,残酷的陡转让你不得不认为导演甘赛尔从《死亡诗社》的结尾中获得灵感。尽管这种剧烈的冲突招致一些批评。但在我看来,狂热者蒂姆的出场,恰恰是《浪潮》区别乃至超越琼斯教学实验之关键所在。我甚至认为,从影片所要达到的思想高度来说,《浪潮》的主人公与其说是文格尔,不如说是蒂姆。
蒂姆性格内向、不善交流,少有成就感,在学校更是经常被人欺负,被人称作“软脚虾”。也许是这个原因,他一直希望周围能有几个“兄弟”。为此,他经常给其他男生送些小恩小惠,并在后者近乎鄙夷的目光中讨好说:“是送你们的,我们是兄弟。”然而,事实上,没有人把他这个窝囊鬼当兄弟。
对于为什么加入“浪潮”,每个成员都有自己的理由。显然,对于蒂姆来说,“浪潮”更意味着一种梦寐以求的力量,就像他后来握在手里的手枪一样。文格尔的介入与“浪潮”的成立,显然给一直处于“校园底层”的蒂姆的生活带来转机。而且,他竟是那样全心全意,甘于冒险犯难。为了制服,他焚毁了家里所有名牌上衣。制服的确给蒂姆带来一种神奇的力量感。当他被欺负时,他开始试着反抗,而与他同穿制服的“浪潮”成员也走过来保护了他。因为浪潮的存在,蒂姆感觉自己不再是一条虫,而是一条龙的一部分。在喷涂“浪潮”标记时,他不顾危险爬上市政府大楼。他不仅用假手枪吓退了寻衅斗殴者,甚至自告奋勇要成为“元首”文格尔的保镖,弄得文格尔莫明其妙。蒂姆诚心诚意地想维护“浪潮”的坚固,要光大它的荣耀。在他看来“浪潮”就是他梦想中的帝国,而文格尔先生就是能为他引领未来的领袖。
了解了蒂姆的这种近于迷狂的心理,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最后会拔枪。从中也不难发现,在类似“浪潮”的组织中,加入组织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一种互相绑架的过程。它提倡以组织的名义消灭异类,却不允许成员主动退出,因为主动退出对于组织而言是一种不可控的行为。文格尔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浪潮的利益代言人。当他像赵匡胤一要被手下皇袍加身,他只能应允,而不能主动退出。
伏尔泰说,“人人手持心中的圣旗,满面红光走向罪恶。”荷尔德林说,“总是使一个国家变成人间地狱的东西,恰恰是人们试图将其变成天堂。”一个人信仰乌托邦并非恶,真正的恶是这种乌托邦被赋予魔力,从而具有进攻性。显然,在《浪潮》中,蒂姆更像是一个隐喻,被革命唤醒的怪兽,被科学家创造的弗兰克斯坦,抑或其他。“浪潮”使蒂姆获得了“新生”,他的成长远远超出了文格尔所能控制的范围。组织之我的成长,同时意味着个体之我的消亡。
3. 通向奴役之路
“纳粹速成班”不仅为观众展示了一个微缩的纳粹德国,也清晰地呈现了这些学生如何通向奴役之路。与之同时进行的是个体如何被集体化,如何被异化。
在第一节课上,当被问及“独裁统治的基础是什么?”学生们回答包括意识形态、控制、监视、一位元首等等。同样,高失业率与社会不公、通货膨胀、政治信用破产、民族主义等等,这一切都有利于独裁的诞生。不过,这都是一些从书本上学来的知识,当这一切变成一种日常的和风细雨时,“浪潮”成员们似乎都失去了警觉,而是沉醉于他们的同志友爱和共同理想。
在《浪潮》中,观众几乎可以看到所有有关独裁的典型元素:没有原则的集体主义,泯灭个性、消除差异的制服,对异己的隔离与言论自由的取消,一个元首,替罪羊,光天化日之下类似黑话的手势,煽动性的反政府演讲,利他名义下的强迫,对未来利益的许诺,标榜团结的仪式,归属感等等。
而且,“浪潮”不仅是一个平等的集体,也是一个健康的集体,站起来回答问题首先是“为了促进血液循环”。星期六的会场上,当文格尔指责马尔科是受女朋友唆使的“叛徒”时,旁边一位女生称马尔科“已经被传染了”。在他们看来,谁反对浪潮谁就是瘟疫。只有拥护“浪潮”的人才是健康的。为了维持这种健康,文格尔在演讲中指责德国在全球化过程中成为输家,政治家根本是经济的傀儡。“当我们把自己的星球一步步推向毁灭的时候,那些富人却在一旁摩拳擦掌,建造空间站,还想从高处来欣赏这一切。此时此地,我们要创造历史。从现在开始,浪潮将席卷全国,谁阻止它,浪潮就将它吞噬。”也正是这个原因,觉醒者马尔科被当作敌人要被浪潮清除、吞噬。
关于为什么加入并沉醉于“浪潮”,文格尔选读了学生们的部分感想:“这几天的生活十分有趣,谁最漂亮,谁成绩最好都不重要,‘浪潮’让我们人人平等。出身、信仰、家庭环境都不重要,我们都是一场运动的一分子,‘浪潮’让我们的生活重新有了意义,给了我们一个可以为之奋斗的理想。”“从前我总是惹事生非,‘浪潮’让我投身于一件有意义的事,这就足够了。”“如果我们能够相互信任,可以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我愿为此重新做人。”
然而,这种平等,正如托克维尔在1848年的一篇演讲中所提到的:“民主扩展个人自由的范围,而社会主义却对其加以限制。民主尽可能地赋予每一个人价值,而社会主义却仅仅使每一个人成为一个工具、一个数字。民主和社会主义除了‘平等’一词毫无共同之处。但请注意这个区别:民主在自由之中寻求平等,而社会主义则在约束和奴役之中寻求平等。”显而易见,浪潮寻求平等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一种通向奴役之路的过程。
正如文格尔最后打开谜底时所说的:“你们还记得我曾经问过的问题吗,独裁统治是否会实现,而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就是法西斯主义。我们自以为高人一等,比别人优秀,我们将所有反对我们的人排队在这个集体之外,我们伤害了他们,我们不知道还将会发生多么严重的事情。”“浪潮”本是个中性词,当它成为一种暴力,便成了吞噬一切的恶。
4. 人性没有终结
纳粹党徒阿道夫·艾希曼被抓回耶路撒冷审判时,一个问题困扰着许多人。“艾希曼以及其他千百万名参与了犹太人大屠杀的纳粹追随者,有没有可能只是单纯的服从了上级的命令呢?我们能称呼他们为大屠杀的凶手吗?”著名的极权主义研究专家阿伦特发现了一种基于日常服从的恶。也就是说,艾希曼之所以恶行累累,不是因为他本性恶,而在于他在一种恶的体制中“尽职”,而这种尽职的背后,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甚至还是一种美德。
为此,美国心理学家斯坦利·米尔格拉姆在1974年做过一个很著名的实验:请一批实验志愿者在一群实验组织者——心理学家们的监督下,考察一群被实验对象的单词记忆能力。每个实验对象的身体被联接到一根电击棒上,电击棒由志愿者们操控,被实验对象每次背错一个单词,志愿者就要对他进行电击一次,电压强度逐次提高15伏,最高达到300伏。实验过程中,很多被实验对象在高压电流的刺激下,反复挣扎,发出惨叫,请求停止试验,当时情形如同梦魇,按照一般人的逻辑,目睹被实验对象的种种挣扎,很多志愿者会一定会停止电击,放弃实验。然而事实是,所有志愿者中只有很少的人停下来,其余全部完成了实验,也就是说,对被实验对象都实施了电击,最高达到450伏。也就是权威在场时,人们会服从权威,即使作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心理不安。
当民主政治在全球攻城夺池、遍地开花时,弗兰西斯·福山认为人类历史“已经终结”。在福山看来,自由民主制度是“人类意识形态发展的终点”和“人类最后一种统治形式”。然而,即便如此,谁也不能打保票说,人类可以坐享民主之成,从此一劳永逸,因为“人性没有终结”,因为任何制度都不如人性古老,亦都比人性更早消亡。无论是独裁,还是民主,抑或是其他形式,皆出自人性。否则,我们今天就不会屡屡读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新闻。
比如2008年4月13日晚,昆明某高校发生一起内衣丢失的小事,激化成一桩恶劣的校园暴力案件。10个女生围住另一位不停殴打,有人向她头上浇淋吃剩的方便面汤,有人在她脸上用眉笔写字。更为恶劣的是,甚至当着男生的面,这些人强迫这位女生脱下裤子暴露下身,并用手机拍下施暴与受辱的照片和视频……
谁能想象,这些恶正是被视为善与美的象征的女人干的。我曾经说,没有底线的合群,人类会走向疯癫。每个人心目中都住着一个暴君,每个人都是独裁的种子,也都有灌溉独裁的潜力。只要条件成熟,这一切难免会与一种恶的集体主义里应外合,长出独裁的恶之花。
世界离独裁只有五天。让我们回到1967年4月克柏莱中学的那场试验。就在试验结束之时,罗恩·琼斯对他的学生说:“和德国人一样,你们也很难承认,竟然做得如此过分,你们不会愿意承认被人操纵,你们不会愿意承认,参与了这场闹剧。”
论坛 从征服到奴役 杜君立
弱者,不得好活;强者,不得好死。 ——李敖
从本质上来说,人类的历史就是战争的历史。从动物开始,战争就已经开始萌芽。食草动物以犄角长牙鳞甲铁蹄为武器,食肉动物以獠牙利爪为武器,物竞天择各不相让,在大自然的世界里厮杀得昏天暗地。与人类相比,动物仅仅处于本能的低级阶段,因此动物的战争一般仅限于食物和交配权。
食物是生命的基础,求生的本能使狮子对羚羊展开杀戮,也使猩猩与其他猩猩展开领地冲突。但食物性战争以满足口腹为限,食物充足时,杀戮也罢,冲突也罢,都将失去存在的理由。性所引发的战争仅仅局限于个体之间,只能算一次角斗或比赛,分出胜负即可,没有太多危险性。因此,交配权在战争中的影响要小得多。
人类的出现始于工具的诞生,而工具使人类成为一种最为好战的动物,这种好战以其它大多数动植物的灭绝为最大证明。在灭绝其他动植物的同时,人类之间的战争也在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地发展进化,这条曲折漫长的进化之路,实际上就是人类的历史。
一
人类来源于动物,但人类在宗教信仰启蒙下进化出了神性,使人类与动物之间出现了一条无法逾越的代沟。人类在保留动物本能的前提下,又进化出了权力意识,这是人类与动物之间最大的不同。权力是欲望的产物,而欲望是本能的延伸。当欲望远远超出其本身需要时,权力就诞生了。
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人类本身就是战争的产物。在低级动物灭绝之后,只有高级动物才可以生存,而最高级的动物就进化为人,这就是“优胜劣汰胜者生存”。人类的战争在初期阶段,与动物的战争并没有太多的差别,为了食物进行杀戮,杀戮是为了食物。人类将这种战争称为狩猎,猎物本身就为食物。杀戮的意义并不在于杀戮本身,而在于杀戮的结果——食物。这种食物不仅包括其他动物,也包括人类本身。
人类从对动物的猎杀以充饥,或供生活必需(骨头、毛皮、牙齿等),逐步进化出同类之间的战争。人类之间的战争实际上是一场抢劫,与虎谋皮是人类对老虎进行战争的基本动机,杀死老虎的目的在于虎皮。同样,杀死其他人类的目的在于食物和其它财富,因为一个死亡的人是不具备拥有权的。
这种杀戮性和抢劫式的战争是人类世界一种最基本,也最本色的战争形式,一直保持至今。比如300年前,欧洲“文明人”对全世界的征服战争中,达·伽马常常将所遇到的穆斯林商船抢劫一光后再放火,绝不留一个活口;而西班牙人和荷兰人在美洲、亚洲进行了无数次的种族灭绝战争。
二
毫无疑问,这种杀戮抢劫式战争是最为原始野蛮的战争形式。随着人类越来越“文明”,战争也在“文明”的道路上“与时俱进”,战争逐渐向征服转化。“不战而屈人之兵”成为战争的最高形式和最高境界。如果说杀戮的目的在于抢劫,那么征服的目的则变成了奴役。杀戮的战争形式被认为是“杀鸡取卵涸泽而渔”的、消极的和缺乏远见的低级模式,而征服和奴役则成为最为文明和积极的战争模式。这种文明基于人的劳动价值被重新发现。因为杀戮性战争导致人口大减,人成为一种最为稀缺的资源和财富。战争对人的杀戮和对财富的抢劫,使人和财富日渐枯竭,战争逐渐变成对人本身的抢劫。因为战争发动者发现,从劳动价值来说,人要大于一切财富,因为人是财富的源泉;只要有人,就可以创造出无限多的财富。
在这种最为文明的战争中,奴役成为战争的延伸和异化。奴役使战争从一开始就分出胜负,而战争的胜利者将一直保持和拥有这种胜利。这种漫长的胜利体验是原始的杀戮战争所无法想象的。因为杀戮者的胜利只是瞬间的,他无法从一具开始腐烂的尸体上找到永久的快感和满足。
奴役创造了一种永久性的战争形式,并使奴役逐渐掩盖了战争本质。更为不可思议的是,战争双方以默契的合作,来保持这种战争的持续,暴力和杀戮变成一种微妙的待机状态。汉娜阿伦特在《论暴力》一书中指出,“暴力和权力都不是一种自然现象”,二者都是“人类的行动能力以及创新能力的结果”。“恐怖不同于暴力。它是一种当暴力摧毁所有一切权力,但又不放弃地全面控制某种局面之时的政府的一种表现形态。……恐怖的效力几乎完全取决于社会遭到破坏打击的程度。”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任何奴役实际上都是一种战争状态,暴力与杀戮时刻处于引而不发的镇压状态。暴力的崭新意义不在于使用暴力,而在于暴力所产生威慑和恐吓。奴役状态与原始战争的区别在于,它为邪恶找到了一件“皇帝新装”,它不仅继续紧握恐怖威胁的大棒,同时它还拥有宣传欺骗的胡萝卜,而胡萝卜举在头顶,大棒则藏在身后。
三
如果回望人类历史,那么成吉思汗时代无疑是最大规模的原始战争,而希特勒对600万犹太人的大清洗则继承了这种杀戮与抢劫。斯大林的崛起为人类展示了从征服到奴役的文明战争形式。从苏联到整个东欧,奴役已经成为半数以上人类的基本生存状态,古拉格群岛时刻宣示着胜利者的荣耀和权势。只有当暴力被隐藏起来的时候,暴力才显得无比可怕。隐藏的暴力才会产生权力,而权力是一种远远超越食物和性的无限欲望,这种欲望使战争成为唯一一种可以使之得到实现和满足的现实方式。
对任何战争来说,只有在双方达成妥协和谅解的平等方式下,战争才可以结束;这种结束往往以平等契约的方式宣布战争非法,这就是战争条约或者“停战协定”。但从本质上来说,人类是天生的战争动物,人类对和平的渴望不过是出于对战争的恐惧,或者说是对战败的恐惧。如果人们能摆脱战败的惩罚,那么任何人都是热衷于战争的。
与其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不如反过来说,政治是战争的延续。如果说民主政治是战争的终结,那么独裁政治就是战争的开始。现代以来,人类进入了国家时代,而国家正是战争的产物。不同之处在于,有的国家是战争结束的产物,即和平的产物;而有的国家是战争胜利的产物,即征服的产物。前者实现了去战争化,使人类终于摆脱了暴力和恐怖的威胁,这就是所谓的文明国家;后者则以奴役延续了战争状态,使人类继续一个暴力、恐怖与死亡的噩梦。
如果说美国创造国家是为了自由,那么苏联创造国家是为了平等;美国得到了自由,苏联并没有得到平等,但却消灭了自由。有人这样评价苏联:他们用坦克先要求你放下枪,然后他们用枪要求你放下笔,然后他们用笔要求你闭上嘴,然后他们用嘴要求你放下弃思想,然后他们用思想要求你放弃感情,然后他们用感情要求你做他们的奴隶。
四
作为一种人类常态和文化现象,战争已经深深地进入到人类社会的每一个环节。“世界杯”可以说是人类战争发展到现在最为文明的形式之一,而阅兵活动则更像是一种对杀戮快感的现代追思会。
如果回顾历史,那么我们就会发现,几乎每一个征服者在他取得胜利,也就是夺得奴役权后,都要制定和颁布法律,比如《汉谟拉比法典》、《拿破仑法典》和《大清律例》等。这种由征服者颁布的法典,也可以称为战争守则或奴役程序。奴役者永远是法官,被奴役者永远是罪犯,这是奴役制度下以法律的名义所安排的基本社会状态。
在《汉莫拉比法典》中规定,如果一个奴隶用马车轧死了另一个奴隶的女儿,那么前者的女儿(或儿子)则必须让后者用马车轧死;但如果一个征服者的贵族儿子轧死了一个奴隶的女儿,那么肇事者只需赔偿一口棺材即可。同样在成吉思汗颁布的法典中,蒙古人杀死一个汉人,只需赔偿给死者一头驴子。这种不公平正是战争状态的一种最清晰证明,因为只有在战争中,正义是不在现场的。
从700多年前的《大宪章》开始,直到300多年前的英国光荣革命、法国革命和美国革命,乃至整整100年前的中国革命,在世界各地风起云涌的宪章运动中,《权利法案》、《人权法案》、《独立宣言》以及《五权宪法》等等,如一只只擎天的火炬,在历史的黑暗中照亮了人类前进的道路,也反映了充满野心的征服者“以一独夫而奴役天下”的丑恶嘴脸。但更多时候,人类社会常常会出现“逃避自由”的状态,正如托克维尔对当年法国社会的感慨——人们并不是热爱自由,而只是憎恨主子。
人类进入理性时代的最大成果就是法律的诞生。启蒙时代的思想家为人类找到了打开暴力与奴役的枷锁的金钥匙。《论法的精神》充分体现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智慧——“好人”和“圣人”是不可信任的。法律的力量使人类第一次不再相信杀戮和暴力。在战争和奴役之外,人类找到了一条通往自由幸福之路。基于公民陪审团的法律体系,使一切罪恶和邪恶第一次被阳光下的正义力量战胜。在法律的鼓励下,人类第一次走出暴力和恐怖的镇压与奴役。
五
在现代社会,一个基于全体公民同意的法律体系是区分野蛮与文明的唯一尺度。所谓野蛮,就是没有法律,没有正义,没有公平,只有暴力,只有恐怖,只有奴役;所谓文明,就是摆脱了暴力与战争。少数人的权力终于被多数人的权利所颠覆,这就是文明的胜利。与文明相反,野蛮状态就是一种战争状态,它是暴力征服的延续,它以权力的奴役方式呈现,因此不存在什么公平与正义,一切只基于你是征服者还是被征服者。对一个征服者来说,他天生就是胜利者,一个永远无法战胜的胜利者,他总是对的,而且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对一个被征服者来说,他天生就是罪犯和弱者,是被镇压和被奴役的对象。只有在他驯服、卖力和奉献的时候,他才体现出那么一点点“螺丝钉”的价值,否则,他“像屁一样”什么都不是。
一个被征服者应当是一个驯服的被奴役者,否则就是威胁社会破坏体系的危险罪犯。这种判决并不需要借助任何法律,任何一个懂得维护集团利益的征服者,都可以做出同样的判决。因此,在这种权力语境中,不存在正义和公理,只有立场和利益。
300多年之前,一个“弓马取天下”的游牧暴力集团仅以数万八旗子弟就征服了亿万中国民众,然后就开始了长达260多年的镇压与奴役之路。“八旗”精神始终被奉为最基本的思维模式——一切为了征服。
当征服已经完成之后,奴役就成为一条永无尽头地道,无数人类默默地向历史深处掘进。无论所谓的聪明人还是奴才,人们已经像女人一样习惯了被征服,像牛马一样习惯了被奴役。人们以为这就是和平。失去自由与失去生命是奴役与杀戮最大的不同,但它们都是战争的结果。奴役与杀戮一样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并不能因为它看不见鲜血就否认它的邪恶。
不可忘记的是,奴役与杀戮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没有杀戮就没有奴役,杀戮的威胁和恐怖是奴役存在的前提,而杀戮又是奴役的极端表现。因此杀戮一次次地在奴隶身边再现,提醒健忘的人们不要“得意忘形”。
英国思想家约翰密尔在《论自由》中写道:“从历史上看,只要人类一天还满足于以另一个敌人去攻斗一个敌人,还满足于在多少有些有效保证足以对付主人的暴虐的条件之下,便由一个主人来统治自己,他们就还没有使自己的渴望超越这点以外。”在人类历史上,被奴役者总是期望征服者可以放下自己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身段,以可怜和同情的善意,取得与被奴役者的和解,实现一个融洽和平的大同世界。无数的明君情结和清官情结就是这种唐僧般的愚夫精神的典型反映。人们常常忘记隐藏在道貌岸然的文明之下战争本来面目。事实上,人类现实中的许多谜团只有在战争模式中才能得到彻底的解答。
六
在《自愿奴役论》一书中,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人文主义者拉波哀西曾提出一个问题:“我只想弄清楚,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乡村,这么多城市,这么多民族常常容忍暴君骑在自己头上。如果他们不给这个暴君权力,他原不会有任何权力”。况且这个暴君“多半来自全体人民中间最胆怯和最软弱无力的人。这种人并不习惯于真正上阵交锋,倒是习惯于比武场耍弄花招。他不但不能治理别人,就连他自己也是由百依百顺的妇人来侍奉”。
在拉波哀西看来,要想改变这种受奴役状态,甚至不需要“战而胜之,只要国人都不愿受奴役,自然不战而胜。不必剥夺他什么,只要不给他什么就行了。国人无须为自己做任何努力,只要自己不反对自己就行了”。因为从根本上,“是你们自己使他变成现在这样强大,为了造成他的伟大,你们不惜牺牲生命。他唯一的优势还是你们给了他的,那就是毁灭你们的特权。只要决心不再供他驱使,你们就自由了……只要不去支持他,他将会像从下面抽掉了基础的庞然大物一样,由于自身重力塌陷下来,就会被砸得粉碎”。
然而,拉波哀西却绝望地看到:“人民丧失了理解力,因为他们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病痛,这就已表明他们是奄奄待毙了。甚至现在的人,连热爱自由也觉得不自然。……人们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自由,所以要唤醒他们把自由收回来,是困难的。他们甘愿供人驱使,好像他们不是丧失了自由,而是赢得了奴役”。
拉波哀西分析说,“人们最初是受迫才供人驱使的。但是他们的下一代就再也看不见自由,他们已经无所遗憾地供人驱使了。他们自愿地完成着他们的前辈只是由于强迫才去做的工作。所以,生于羁绁,长为奴隶的人,都把他们出生的环境,当作自然状态。竟然从来不愿意看一看自己的遗产证书,以便弄清楚他是不是享有了全部遗留给他的权利,人们是不是从他自己身上或者他的前辈身上剥夺了什么东西。”
拉波哀西最后断言道:“暴君没有爱过,而且也不会爱任何人。友谊是神圣的名词,是一种神圣的感情。只有正派人才能建立友谊,也只有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友谊才会发展。它不是靠恩惠,而是通过正直的生活才能维持下去。”
七
毫无疑问,暴力是所有动物的本性,人类社会同样沿着暴力的轨迹进化,这一进化的过程被称为文明。在早期国家中,暴力逐渐演化为权力,暴力实现征服,权力实现奴役。但是,仅有权力是不可能存在的,或者说,权力必须依赖于暴力才能生存。因此,国家的创立过程其实就是一个暴力发展为权力的过程,权力是暴力的潜伏状态,暴力是权力的显现状态。
早期国家依赖于暴力和权力运行,准确的说,这是一种专制恐怖的极权社会,所有的权力均来自原始暴力,权力在统治者之间进行分配,权力集团实行暴力共享。极权社会的国民是作为被征服者诞生的,最终沦为被奴役者,成为权力集团的俘虏和战利品(家畜)。这种权力的形成来自暴力,而它的维持同样来自暴力。虽然欺骗和洗脑也常常奏效,但只有成功的暴力镇压才能维持一个理想的和平的权力状态。
权力为了实现掠夺,常常不择手段,更不用考虑民众的利益。一般情况下,垄断一切资源的权力会用谎言来欺骗,因为这样的成本最低。对它们来说,信用本身不构成任何成本,正如民众本身不构成任何成本一样。如果谎言被识破,欺骗失效,那么暴力就被毫不犹豫地推上祭台,权力集团恢复其征服者的本色,向民众宣战。好无组织、擅长进行财富生产的民众面对组织完整的“暴力专家”,这场战争的结果可想而知。
现代社会最大的贡献在于消灭了暴力和囚禁了权力,或者说,是消灭征服与奴役,所有的现代国家都是公民国家,公民成为国家主体。现代国家的基础就是全民共识——法律,这种基于文字的法律成为所有权力的合法来源,从而实现了去暴力化。与极权国家不同,现代国家以技术官僚取代了传统的暴力分赃色彩的权力集团,而且这些官僚全部来自公民的逐级选聘。这种来自公民授权的权力是极其有限的,被彻底消除了暴力色彩,权力从传统的暴力镇压改变为文明的技术服务,这就是现代社会的进步,即所谓现代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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