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喜歡車,尤其是敞篷的小跑車。那時候看加利·格蘭特和格雷斯·凱利一起開著小跑車飛馳在法國的鄉間公路上,我就想啊,到時候,我也會有一個象格蘭特那樣瀟灑帥氣的男朋友,我也會系上一條薄薄的紗巾,但我覺得格雷斯·凱利的頭髮太短,我會留著我的長髮,讓它披散在我的肩頭,等小跑車飛奔起來的時候,我的頭髮會和紗巾一起飄起來;我會仰起頭毫無顧忌地大笑,我們的車子飛馳而過之處,都會迴蕩著我發自心底的笑聲。
作這個夢的時候,買自行車還要攢好幾個月錢呢,所以我的夢還用不著兌現。睜著眼睛作那白日夢,心裡美滋滋的。
一出了國,就有點開始犯嘀咕了。這時候不得不承認,我想開小跑車,純粹是“葉公好龍”。我沒出息,坐車會暈車,開車時倒是不暈,可是又不喜歡敞著車窗時的勁風和噪音。除了早春時實在耐不過那和煦的春風的誘惑,會把車窗打開,別的時候,我總是車窗緊閉,冷時開暖氣,熱時開冷氣,有時候手忙腳亂,還給開錯了。
剛出國時窮,開車技術也差,就算是買得起敞篷小跑車,也捨不得拿那新車去東撞西碰。後來稍有點錢了,買跑車卻又顯得太不實用。你想想,你不能買那種就倆座的車吧,錢是比讀書時多一點,但還沒有多到可以專門買一輛車玩兒的程度;如果你買了那種有四個座兒的,後排一下擺上兩個嬰幼兒車座,反而顯得不倫不類,違背了開小跑車的初衷。SUV呢,重心高上天,每顛一次我的心就要從天上砸下來五六次。於是便老老實實地買了個麵包車,還鄭重其事地安上嬰幼兒車牌,神氣活現、耀武揚威地開來開去。
看來要開敞篷小跑車只能等兒子們長大以後了。可是,小弟弟才兩歲,等他能自己開車已經是十幾年以後,到時候我也成老太婆了,就算我不頭暈,不怕風,就算我還有幾根頭髮,就算我有膽量讓那幾根頭髮隨著長紗巾飄飄飛舞,路上別的司機們會不會看西洋景看得出了事故?警察會不會追我,給我吃罰單,或者送我上瘋人院?
我也見過老司機們開著敞篷的小跑車,那車一律都是嶄新的,瓦光鋥亮,纖塵不染。大約是兒女大了,房子貸款付清了,說不定結髮的老黃臉也離了,沒人管著礙事了,如今總算能夠瀟灑一回,實現年輕時的夢想了。只是看著他們的時候心裡總有一點不舒服的感覺,即便他們臉色曬成古銅色,頭頂上還有頭髮,安全帶後面系住的不是一個鼓鼓的大肚腩。
年輕時夢想的小跑車,象徵著青春,活力,愛情,浪漫,帥哥,俊妹,王子,公主。等到我輩也開上一輛,那小跑車也就變得稀鬆平常了。
不由自主地,我就懷念起當年那個騎着自行車,夢想着開小跑車,夢想着讓長發和紗巾一起飄飄飛舞的年輕的自己來。
不由自主地,我又覺得,那個年輕的自己,扶着自行車,偏着腦袋,好奇地看着今天的自己。不知她看我的時候,是好奇,是憐憫,還是羨慕?在她和我之間,是一些瑣瑣碎碎的歲月,夢一般地,不知不覺地就走過來了。
我有一些替那個好龍的葉公覺得委屈。葉公好龍,最美好的就是那個“好”。好龍的葉公該是多麼可愛,“勾以寫龍,鑿以寫龍,屋室掉文以寫龍”。那一份執著,那一份夢縈魂牽難以割捨的牽掛,那一份心靈的滿足和寄託。
還有,真龍下來之後,那葉公,該是一種什麼樣的心境。世世代代的人們光知道笑話葉公不是真心喜歡龍,其實,他“失其魂魄,五色無主”,說不定並不是因為膽怯和恐懼,而是因為深深的失望?或者是,夢醒時分,那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