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恆到機械系報到的第一天, 就遇到了克里辛那。
和導師談完話,陳恆走進了隔壁的實驗室。推開門,看到在滿房間的儀器設備中,有個人兩腳擱在桌子上,把計算機鍵盤放在腿上在編着程序。聽到有人進來,他轉過頭,站起身來,微笑着對陳恆說道:
“嗨,我是克里辛那, 你肯定是新來的研究生吧。”
他是一個中等個子的印度男孩,深色的皮膚(陳恆後來知道他來自印度南方)。不象大部分印度學生留着唇髭,他的臉刮得很乾淨。高而挺的鼻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清澈明亮,似乎總帶着笑意。當他向陳恆伸出手來,陳恆看到他的手腕上刺了一個青色的宗教圖案。
克里辛那簡短的問了他幾個問題,然後就給他依次介紹實驗室里各種儀器和設備。陳恆發現他有一個很有趣的特點:他把實驗室的每個儀器都起了綽號:
“這是小妖怪,那是大頭金剛。這是美人兒,看她的線條,多美。那是恐龍,已被淘汰。噢!這是母狗…,為什麽?因為她總給我們帶來很多麻煩。好了,”他拍了一下陳恆的背,“現在我帶你去見一些活的機器-人吧。”
陳恆馬上發現克里辛那是個到處受歡迎的人。系裡的教授,秘書,技術員們都很喜歡他。每到一處他都高聲和別人打招呼,開玩笑,然後把陳恆介紹給每個人。在系裡轉了一圈後,最後來到了本科生休息室,他把手搭在門把上,回頭微笑地問陳恆:
“你想不想見見那幫????養的本科生?”
陳恆點了點頭。
他砰地一聲打開門, 一步跨進房間, 攤開雙手, 身體朝後微仰。
“早上好,流氓們,測驗的時間到了。”
“克里辛那!”
“克里辛那!你這流氓。”
等看清是他,屋裡坐成幾堆正在看書或聊天的本科生們高興地叫着他的名字,笑罵着。接下來就象一套繁瑣複雜的宗教儀式,他和每個人伸出右手在空中擊掌致意,還和幾個黑人學生相互用手作出一系列令人眼花潦亂的手勢,每個動作都是對方的鏡像。陳恆覺得很有趣,微笑地站在一邊看着。
克里辛那回到陳恆邊上,高聲宣布道:
“女士們,先生們,這是我們實驗室新來的博士生-陳恆。他可不象我,以後做你們助教時,誰要是不老實, 他就踢誰的屁股……”
也許想給未來的助教留個好印象,也許是怕被踢屁股,本科生們顯示出一些尊敬:
“歡迎,歡迎!”
“陳博士,請不要踢我的屁股。”一個學生捧着他碩大的目標哀求道。
被周圍的情緒感染,陳恆抬起腿作欲踢狀,微笑着說:
“謝謝大家,不過四年以後再叫我博士吧。”
“嘿!克里辛那,”一個留着海軍陸戰隊髮型的學生對克里辛那說:“陳博士新來,你給他表演一下你的絕技吧。”
“不,不,不,”克里辛那搖着頭。但更多的學生請求,他開始興奮起來:“好吧!”
一個學生向陳恆解釋道:克里辛那可以記住系上每一個人的電話號碼,無論是家裡的或辦公室的。只要告訴他一次,他馬上能記住。
陳恆心裡一動,因為能大量儲存數字是一個高智商的標誌,系上共有近兩百人,記住三百多個電話號碼不是每一個人能做到的。
那邊克里辛那已經開始依次背休息室里每一個人的電話號碼了。他越背越快,被背到號碼的學生的頭象風吹過的草地一樣點將起來。
走出學生休息室,陳恆問道:
“你是怎麽記住那麽多數字的?”
克里辛那聳聳肩,滿不在乎地說:
“我聽到了,就記住了,沒什麽了不起。”
他偏過頭來,微笑着,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你的電話號碼是什麽?”
(二)
在以後的很多年,陳恆多次和朋友說起克里辛那這個人和他的各種故事。當朋友問起故事的結局時,他總是沉默不語。
當陳恆91年來到這個實驗室時,克里辛那已經完成他第一年的研究生課程,正在做碩士論文。他工作非常努力,每天一早就來學校,一直工作到下半夜才回家。
陳恆拿的是助教獎學金,白天給教授帶試驗,晚上給學生答疑或在實驗室做自己的實驗。很多天的深夜,他和克里辛那兩人在實驗室里一邊做着各自的事,一邊聊天。克里辛那是個很好的機械工程師,學術上非常強。在陳恆實驗剛開始的時候,他不厭其煩地給他很多指導和幫助。他又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和夥伴,有非常強的想象力和幽默感。多年以後,陳恆才意識到當年如果沒有克里辛那和他的笑聲,實驗室的生活該是多麽枯燥。
秋天的校園,
陽光燦爛。
中午,陳恆和克里辛那坐在系館後面的草坪上,吃着剛從快餐店裡買來的午飯。路邊兩排樹上的葉子在陽光下紅得象一團團正在燃燒的火。三三兩兩剛下課的學生踏着滿地鬆脆的落葉,說說笑笑地從他們面前走過。
陳恆慢慢地吃着自己的雙層漢堡包。克里辛那一邊和陳恆說着實驗上的事,一邊打開自己的一份:
“你剛開始的那個實驗的關鍵是溫度控制,你可以去Cole-Parmer公司買他們的
PS-系列恆溫控制儀。另外實驗中要始終保持無氧狀態,我們實驗室的氮氣系統……,”
他突然停止說話,把中指和拇指放嘴裡,打了一個響亮的唿哨。陳恆被嚇了一跳。抬頭看到兩個漂亮,健康的女孩正蹬着雙輪旱冰鞋從草坪前的路上滑過。聽到唿哨,兩人一起回過頭來向他們微笑。其中一個滑得還不是很熟練,差點撞到路邊的一棵樹上。
“小心哪,姑娘們。”
克里辛那笑着向她們喊了一聲,然後繼續和陳恆說:
“我們實驗室的氮氣系統不是很好,通氣管道和四個閥門常常漏氣。你使用之前必須仔細檢查一下,另外再裝上幾個壓力表,這樣就能及時發現哪裡漏氣。”
克里辛那咬了一口他的雞肉三明治:
“啊,我餓壞了。”
陳恆吃完,舒展四肢,抬起頭,閉上雙眼,讓溫暖的太陽照在臉上。
“克里辛那, 你什麽時候畢業?”
“明年春天。”
“這麽快?”陳恆睜開眼,驚訝地問。
克里辛那一邊吃着,一邊點了點頭。
陳恆看見克里辛那額頭上有一塊黑點,向他示意。克里辛那用手抹了一下。
“什麽?”陳恆問道。
“沒什麽,”克里辛那看着手上的黑灰,遲疑了一會兒,說:
“這是我早上禱告時塗的神灰。”
他停止咀嚼,有些厭惡地把三明治放在一邊,再也不碰了。
“你怎麽啦?”
克里辛那沒有說話,默默地低頭坐在那裡,似乎在禱告着什麽。
“你怎麽啦?”陳恆又問了一句。
克里辛那慢慢抬起頭,看着太陽下的樹和人們:
“多好的天氣啊…。”
系上的研究生的比例是印度,美國,大陸和台灣的學生各占三分之一。一般來說,班上學習名列前茅大都是印度學生,最差的一般是美國人。儘管大家都相處的很融洽,但三個國籍的學生各有自己的社交圈子。
陳恆發現克里辛那和系上其他的印度學生很少來往。開始他沒有注意,但後來很多次在學生休息室里,當克里辛那進來後,在座的印度學生會有意無意地藉故走開。每當這時,儘管他還是大聲地說話和開玩笑,但陳恆可以看出他眼睛裡流露出令人不易察覺的痛苦和鄙夷。相比較,他和美國學生更合得來一些。
陳恆幾次隨意問過克里辛那為什麽和他同胞合不來,他總把話題扯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