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之外的魯迅

魯迅的文字，大約可以分為三份。雜文、散文，小說，舊體詩，憑印象，大抵如此。魯迅的舊體
詩如醇酒，是用真情寫的文字，像個方方正正的中國人。雜文、散文，也是用真情寫的文字，像
味道很濃的雪茄，我從前喜歡，現在不喜歡，無它，那不是中國血統的正脈。小說，這一部分比
較詭異，有人說魯迅小說受日本文學影響，無從考證，但課本里有魯迅的小說，所以印象深刻。

我從前說魯迅的小說中沒有愛的感動，昨天說他的小說沒有暖意，基本上是相同的意思。魯迅的
小說讓人悲哀，令人窒息的悲哀，但你卻哭不出來。這說明什麼呢？我今天忽然認識到，魯迅的
小說，大都不是用真情寫的。

那什麼是真情呢？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一位作家，他感動了自己，那就是用真情在寫。魯
迅的小說帶有機心，帶有他的世界觀，縱然是平常的笑，在他的小說中如果有的話，它也不會帶
給人溫暖。魯迅的用心是寫盡黑暗，但讀者感受到的不是悲憫而是冰冷。有人說魯迅的小說是悲
天憫人的，可是讓人連一把辛酸淚都流不出來的文字，果然稱得上悲天憫人嗎？

悲劇的偉大在於喚醒人類同情，可是在魯迅的小說中，有誰可愛有誰令人同情呢？悲哀和無奈，
令人怖畏的悲哀和無奈，如同一個又一個的惡夢，我想這也正是他所期望的效果 ------ 中國的傳
統以及傳統中國的社會，是一扇地獄之門。

也許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魯迅的小說，那就是比較郭沫若和曹禺的話劇，《屈原》和
《蔡文姬》都是激情飽滿的，而《雷雨》和《原野》，則充滿了死亡的氣息。

當一個人還年輕的時候，要讀穿魯迅小說的心機是很難的，如果悲哀是一劑鴉片，那你也只能隨
着那鴉片而沉醉。。。

“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着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的沙地，都種着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這是魯迅《故鄉》中的閏土。
而三十年後魯迅重返故鄉，他是這樣描寫他與兒時玩伴閏土重逢的場景的 ------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淒涼的神情；動着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話。”

這是一段悲哀到令人無法呼吸的文字，讓人過目難忘，終身難忘。然而，也是在三十年之後，我
忽然問自己，從常情來推理，閏土，果真會像魯迅小說中所描寫的那樣淒涼卑下嗎？淒涼是生活
使然，那恍如隔世的卑微呢？儘管這是一篇記實，而且真實閏土無從考證，但魯迅的用心何在？
也許你懂的，三十年之後。

傳統中國的倫理社會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呢？今天誰也沒有見過。可是詩，舊時代的詩，就連魯
迅也靈台無計逃神矢的中國幾千年來的舊詩，綿綿不絕地透出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真實的生命、真
實的生活、真實的情感、真實的心靈，真實的親情、友情、愛情、鄉情。。。。。。舊詩中的人
倫和人情之美，朝花夕拾，隨處可見 ------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
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大約是在講四十年的光陰故事了，它沒有世態的炎涼，卻洋溢着人間的
暖意。

也許吧，也許閏土果然就如魯迅所寫的那樣。可是在魯迅眼底的故國的地平線上，從來就沒有過
陌上花開。難道故國的天空，果真永遠都是灰沉沉的？難道中國人，果真都像狂人、孔乙己、阿
Q、祥林嫂、閏土。。。扭曲的、蒼白無力的靈魂永遠拖着長長的影子，一望無際？

魯迅在談到自己所寫的創作時曾說：“我並未自己所寫的人物感動過。各種情形刺激我，早已經麻
木了，時時像一塊木頭，雖然有時會發火，但我自己並不覺痛。”


到底是我們需要魯迅？還是魯迅需要我們？長歌當哭，救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