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美國中學生舞會

秋塵

一月底一個周五的晚上，華燈初上，我帶着七年級的兒子，去參加他們中學舉辦的舞會。

我參加舞會並非為了跳舞，而是義務服務。（美國學校義務教育的一大特點就是父母的高度參與，此為題外話）。這是我第一次以家長的身份來舞會服務。同來的家長有十來個。據校長指示，我們的任務十分簡單。主要是把住舞廳各邊門，不讓孩子中途從邊門出入。另一任務是制止舞會上的不當行為。至於何為不當行為，校長狡黠一笑，說：見到了你們就會知道。

說是舞廳，其實是學校的體育館，有半個足球場大。七點整，電鈴突響，場內立刻漆黑一片，音樂炸彈般，驟然席捲了空曠。接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神妙莫測，天旋地轉起來。

學生們開始進場了。不一會，廳內已是影影綽綽的一堆堆，一簇簇的學生。場內光線的設置過於逡暗，大概是為了更好地讓學生們跳舞，免得大家看得太清楚，不好意思吧。我伸頭東張西望，看得見追逐打鬧的，玩笑嬉鬧的，還有不少交頭接耳聊天的，甚至還有坐在邊上玩遊戲機的，可環顧了一圈，就是沒見到一個跳舞的。

大約七點半時，廳里擁動着的人影有300人左右了。氣氛也熱烈了起來，音樂和霓虹燈瘋狂地掃射着。站在角落裡的我，都有些抑制不住身體裡每塊肌肉的跳動了，可仍不見有人在跳舞。

音樂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還在變聲的男孩子的聲音。他熱情洋溢地致了簡短的歡迎辭，又讓各年級分別歡呼，比試實力。之後，舞會才正式開始。第一支舞曲是一個學生為朋友點的，因為那天是他朋友的生日。舞曲音樂都是典型的搖滾，偶爾有慢一點的倫巴。這時，隱隱約約開始可見隨着節奏搖動的身影。

輪到另一位家長守邊門的時候，我開始了舞廳巡邏。

舞會上，最搶眼的要數女學生們的裝束。單從裝束上，明顯看得出女孩子比同齡男孩子早熟。在這一月的冬夜裡，女孩子們已是長短蟬翼般的裙子海洋了。再配上各色小巧的精製小皮鞋和小手包，仿佛讓我置身舊日繁華的上海大世界裡。不得不搖頭感嘆：這些精緻精巧的小女人們呀，真亮眼得讓人心動。

一圈下來，我發現真正男女成對跳舞的，至多有那麼十來對。其餘的多是扎堆。男生扎堆的，多的有十幾人，圍成一圈。其中，有那麼兩三個，會是這一堆的表演者，其他的眾目睽睽做着觀眾。有時，男生圈裡也會有個把女生。女生扎大堆的不多，三三兩兩，多不過五六。活動類型倒是多樣：有拉手跳舞的，有做拍手遊戲的，還有跳韻律操的，和我大學也曾跳過的24步的。

我正欣賞着，兒子突然從黑暗中閃了出來，大叫了一聲媽後，指着身後說，那些就是平日裡總追着他的幾個女孩兒。

記得兒子曾經不止一次地問過我：如果女孩子總是沒事和你打招呼，或追在你後面跑是什麼意思？我支支吾吾似乎從來也沒給他過一個標準答案。還對他說，說什麼時候會會那些臉皮厚的女孩子。這次，他竟然把她們引來了。我順着他的手指望去，見四五個長發女孩兒，風風火火撲面而來。見到我，突然停下腳步，然後四下張望着把臉調到一邊，卻又好奇地不時轉過頭來看看我。我正待上去和她們打招呼，卻見她們躲瘟神般地一哄而逃。因為光線太暗，只隱約看見其中兩個似是華人長相。

我問兒子為什麼不邀請她們去跳舞。兒子像看怪物一樣看着我。然後做了個鬼臉說：我可不想成為下周一學校的新聞人物。原來那些成雙成對的舞伴，都是公開了男女朋友關係的。其他扎堆游離的都是沒伴的。哈哈，這是什麼舞會呀？我想。

我對兒子說我來做他的舞伴。他竟然像看外星人似的，嚇得跑掉了。看着兒子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我突然像打翻了五味瓶。想當年，我父母也是這樣吧，好心，卻常常被我當成怪物。如今，我竟然——

舞會進行到一個小時左右時，舞曲更加瘋狂起來。我在舞廳的邊緣和其他的家長聊起來。其中一位從自西雅圖來的母親告訴我，他們高中時才開始跳舞。不過那時男孩子都站在一邊，女孩子坐在另一邊，舞曲一開始，男孩子來邀請女孩子做舞伴。和我們在中國上大學時一樣。不同的是，他們跳的多是搖滾，而不是三步，四步和探戈。另一位兒時在波士頓長大的母親說，她喜歡學校辦這種活動。因為，這不僅給孩子提供了集體活動的機會，而且讓家長不必擔心孩子們在外面幹些什麼父母不知道的事情。或許因為父母在場的緣故，我訪問的那些家長的孩子們，沒有一個真在跳舞的。當一串一直穿梭在場內，由後一個人雙手搭着前一個人的肩膀而成的長龍，從我們身邊經過是，一位母親得意地說，她兩個兒子都在裡面。聽了她的話，着實讓我吃驚。沒想到，美國的父母們竟然還這麼保守。相反，我倒期望着兒子能和女孩子一起跳舞。

中間，兒子又來找過我一次。當時放的一首曲子較慢，我沒有聽過，卻很喜歡，便問兒子那曲名。他搖頭道：你知道我不聽音樂。是啊，除了樂隊裡的練習曲和平日裡他練的古典鋼琴曲， 他幾乎沒有聽過美國流行的POP音樂。不知為什麼，當兒子離去後，我心裡一陣悵惘。想到自己大學畢業後，出國到現在，已經17年了。在異國生活的時間幾乎接近在祖國的時間了。可是我還是覺得不屬於這裡，還是想回去。因此，對是否能真正融入這個社會並不在意。可是，我的孩子們呢？難道他們也不能融入嗎？想到這裡，我全身一震，竟不禁被一種無名的悲哀圍住。

舞會進行到最後半小時時，家長們都開始不耐煩了。是啊，一周辛苦的工作後，好不容易盼到了周五晚上，又來服務，確實不易。而此時，校長卻頻繁地在場上穿梭。一位母親告訴我，她曾經看見一次所謂的“不當行為”。一位女孩和一圈男孩在一起，邀請那些男孩子觸摸她的身體。結果，被這位母親制止。說着，他指着中間一塊扎堆的地方說，那裡面一定有問題。於是，我向那堆走去。

走近了，我才明白。這竟然是個水泄不通的人堆。里三層，外三層。還具有遊走能力，像一個敏感的大蘑菇，當我貼近時，它就遠離。我試了幾次，都無法打開突破口。但明顯看見，這大蘑菇中間有塊空心，空心外面由一些高大的學生層層圍住，很多個子相對矮的學生圍在外圈。因為圈層太多，外人很難一下子進入。我自問：難道這是他們的策略嗎？（後來和一位母親說起來，她也這麼認為。現在的中學生呀，不可小覷。）於是，我改變了方向，往深處的另一個圈走去，卻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側腰。因為撞得實在很重，我不得不側頭看了一眼。還沒看清是誰，肩上又被撞了一下。只見一個精幹高大的小伙子，全身正在激烈地舞動着。我這一看不要緊，簡直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那男孩的雙手掐在前面一個女孩子的腰間。女孩幾乎是坐在男孩的兩腿間，和男孩一起搖擺。我立刻明白了，腦海里浮現出校長所謂的“不當行為”。於是，我用手指桶了桶男孩的背部。他並無察覺，繼續搖曳着。我加力又捅了幾下。這次他明顯有了感覺，下身仍然盡興地擺動着，只不規律地扭動了兩下肩膀，試圖擺脫來自我的手的騷擾。我想他大概以為是那個學生和他玩笑呢。我不再客氣，伸開巴掌，重重拍了拍他的肩頭，並大叫：孩子，停停，停停！他這才轉過頭來，一看是我，雙手從女孩腰間滑脫，站直了身體。那女孩這時也回頭看見了我，又趕緊轉回頭，隱形於人群之中。不知為什麼，我對自己說：這兩個高大的學生一定是八年級的學生吧。

不久，舞會結束了，我和兒子往家走。

路上，我給他講了我們高中跳舞的情景：男生圍一圈，在外，女生圍一圈，在里。一曲結束，男生鬆開一直握着的女生的手；一曲終罷，女生前行一步飄向下一個伸手等待着她的男生。兒子聽着，沒有言語，沒有問題。不知道，他是不是以為我在講天方夜談的故事。

快到家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什麼，問兒子：平日裡和他玩的好的那幾個男孩兒，怎麼今晚都沒有見到。他告訴我：他們的父母沒有簽字批准。我突然想起來，兒子的確曾經遞給我一張舞會通知，下面需要父母的簽名。

寫這篇短文的時候，我的腦海里依然縈繞着那個揮不去的問題：下次舞會，我該同意兒子參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