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晏老師那年他老人家已經評了個教授職稱並且光榮退
休了.

說是退休,其實我從沒見着他休息.恰恰相反,晏老師每天都象
蜜蜂一樣忙碌.他的兩張破桌子上堆滿了激光器,從那種能把
工作服燒個窟窿的土製二氧化炭LASER到那種外國進口的能射
出皮秒乃至飛秒超短光脈衝的蘭寶石LASER應有盡有.這些激光
器有一個共同點----全都是壞的,晏老師每天的工作就是診斷
和修理這些價值不菲的垃圾.
退了休的晏教授不作科研,不發文章,不教課,不帶學生,不喝
茶,不看報紙,他全部的精力都貢獻給了這變廢為寶重現光明
的偉大事業.

據我的印象,在朝夕相處一年多的時間內晏老師總共跟
我說過不到一百句話,這一方面是他老人家性格內向不愛交際
的原因,另外也是他那修激光器的業務過於繁重----他忙得連
話都不怎麼說了. "辛苦了一輩子,怎麼到老了也不歇歇?"
----我心頭對晏老師總存着挺大個疑問......

那天黃昏,俺哥兒幾個正象石獅子一樣蹲坐在科學館的台階上
閒聊,恰好晏老師推着輛古董式的自行車從俺們面前緩緩走過.
車的大梁上坐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兒,手裡好象拿着點零食,
爺倆兒一面走着一面閒聊,很親切很溫馨的樣子,和不遠處的
大草坪構成了一幅十分美好的圖畫.這時候,一嘴碎的哥們兒
用他那公鴨嗓破壞了畫面的和諧:
"你們知道麼,那孩子是晏老師的女兒......"

十來年前國內的世道還不象現在這麼亂,82歲老教授娶28歲
小媳婦的事兒尚未發生,俺哥兒幾個聽到六十四五的老教授
有四五歲的小女兒就覺得莫名驚詫得不行了,紛紛追問碎嘴
兄弟詳情如何......

詳情當然是說來話長的,簡單講吧:晏老師老兩口本來有個
挺大的孩子(是兒子還是女兒我忘了),歲數跟俺哥兒幾個差不多,
十八歲那年考上北大,一家三口的生活由此達到幸福的頂峰,
可不知怎麼的這孩子大學沒畢業就跳樓死了,拋下父母雙親
承受老年喪子的巨痛.

晏老師是個非常堅強的人,他挺住這致命打擊硬是活了下來.
他又收養了一個小女孩兒,他把父愛重新傾注到了這原本孤
苦無依的孩子身上.

當年有句話叫"窮得象教授,傻得象博士",晏老師就是這窮
教授群體中的普通一員,一輩子辛辛苦苦搞科研搞教學,沒
當過官沒開過公司沒什麼勢力也沒太多的朋友,最最主要的
是他手頭沒什麼錢.

晏老師的年紀比孩子多出六十歲,往好了說孩子大學畢業的
時候他已經八十多咧,往壞了說孩子大學畢業的時候他能不
能參加典禮都是個問題,那點微薄的退休金肯定是不足以讓
讓孩子的未來有所保障的,所以晏老師必須得準備下一筆錢來.
於是呼,"孩子"和"激光器"這兩件原本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兒
就通過這個"錢"字聯繫在一起了.

晏老師是激光技術方面的大行家,許多科研院所許多大學裡
的研究機構把各式各樣的壞損激光設備送到他手裡,妙手回
春之後他再把這些爺再給請回去.這一進一出就能掙個手藝錢,
這錢一部分交到學校和系裡面,另一部分就進了晏老師為孩子
準備的小金庫.

晏老師對孩子的愛越是真摯而深厚,經晏老師
修好的激光器就越多.他不顧身體的老邁,他不顧技術上的危險
和艱難,他異常勤奮而執着地勞碌着,至少俺見到的那一年是
如此.

至今十來年過去了,俺差不多已經把晏老師給忘卻了.俺和他沒有
什么正式的師生關係,也沒有私交,說過的不到一百句話全是
技術方面的,俺為什麼要記住一位普普通通的窮教授呢?
只是偶爾有不能正常工作的激光設備讓俺悲憤異常想找錘子
砸爛一切的時候,俺才想起萬能的晏老師來,那時候俺就想:
他老人家攢錢也該攢得差不多了吧,當年的小女孩也應該長成
小姑娘了吧?

今天我從網絡論壇上讀到了晏老師一家的消息,從照片上看,
小女孩的確長成小姑娘了,很漂亮很可愛的樣子.據熟悉他們一家的人
說那小姑娘非常懂事,非常愛她那年老體衰終日勞作的父親.
一家人乘公共汽車外出的時候,她會把父親扶到"老弱病殘
孕"專座上去.遇到有不懂事的年輕力壯者占據這個座位,她會
禮貌地請對方給自己的父親讓個座.看起來,晏老師這許多年
的努力畢竟沒有白費,他不但養育了一個成績好愛學習的孩子,
還得到了愛女在感情上的回報.我很慶幸他那深厚而真摯的父愛完全
沒有落空.

然而不幸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據新浪網上的消息,這個月初的
某一天晏老師一家三口乘公交
車外出,不知怎麼的,女兒和售票員爭執了起來;又不知怎麼的
售票員衝破孩子父母的阻攔並狠掐了女孩的脖子一陣
導致其暈倒在地;也不知怎麼的公共汽車司機在女孩暈倒後
執意不肯放父女三人下車,說是要將其拉到總站去解決糾紛,
最後發現女孩臉色青紫的情況下才緊急停車將一家三口匆匆
拋下而後揚長而去;又不知怎麼的這女孩竟在醫院裡死掉了!

不管售票員是不是有意要掐死她,事實是女孩死掉了.
從照片上看,屍體脖子上有很清晰的手印.
孩子的母親病倒在醫院裡,孩子的父親----我們那位晏老師
在這樣的打擊下糊塗了,開使胡言亂語了.

唉.北京啊北京,我那朝思夢想的第二故鄉,
那成堆成堆的不出光或者亂出光的壞損激光器還能找到一雙
回春妙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