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到了夏威夷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但並未留意,因為對他我並不是十分的熟
悉, 即使看過了他的很多電影,我卻沒有追星的感覺。也許是年齡的原因,我已
經過了對什麼事情會有所痴迷的階段。而前兩天的開放座談會,一方面由於自己的
繁忙,另外也預感到擁擠的人群不會使我多出任何收穫,所以也沒能參加(後來根
據一個參加了的MM反映,的確人多得擠不過去)。直到星期四晚上,我的老闆給
我打電話,邀請我同他的太太一起去看電影,張藝謀的片子,我才翻了翻手中的夏
威夷國際電影節的節目單,發現竟然沒有電影的具體的名字,頓時感覺有點子神
秘,去網站上找了一下關於他的電影節主頁,發現連接是《一個都不能少》。 我
之前看過這片子,對這部老片子仍然如此神秘不覺有些失望。但既然是老闆盛情邀
請,我又怎敢不去。於是今天早上,硬着頭皮,參加了夏威夷國際電影節張藝謀片
子的首映式。
開幕式早上9點鐘開始,一個美國導演做了簡短的介紹,介紹了國際電影節的情況
以及張藝謀的一些背景。事實上張藝謀已經在12個小時以前離開夏威夷去了日本
參加那裡一部新片的首映式。導演介紹說,今天我們應該看得是《一個都不能少》,
但是,他告訴大家,根據以往的經驗,等一下放出來的片子,應該不是《一個都不
能少》,因為從中國來的片子,實際放映的片子極少是能夠跟事先通知吻合的,中
國的導演們和工作人員們會隨時更換準備放映的片子。這是觀眾們發出了善意的微
笑。事實上,根據介紹,最新的拷貝是今天早上6點30才剛剛運到,應該就是與
在日本東京電影節播放的新片。這一下子讓我多了許多興奮,之前看過一些關於千
里走單騎的報道,知道是一部文藝片,而且是反映人性的片子,但具體了解不多,
這回有了眼見為實而且幾乎是第一輪觀看的機會。
燈光漸暗,電影開始了,果然打出來的片名就是:
《千里走單騎》
故事從日本開始,開場連續的日語對白和高倉健的出場讓在座的美國人多少都有點
摸不着頭腦,因為這是地地道道的新片,甚至有人開始懷疑起拷貝是否錯誤,但畢
竟很快進入了主題。一個日本漁民(高倉健)跟在東京的兒子建一(中井貴一)因
為交流上的隔閡造成長久的雙方分離,斷絕往來多年。賢惠的兒媳婦(寺島忍)試
圖解決這一問題,然而未能成功。這次兒子因病住院,兒媳給公公打電話請他來東
京跟兒子見一面, 父親於是乘坐火車來到了東京。但是病房裡兒子拒絕儘自己的
父親,老人傷心地沉默的離開,兒媳追出來送給公公一盤錄影帶,希望公公看一
下,藉以讓老人了解兒子的內心世界。
鏡頭轉向了錄影帶,建一作為雲南地方面具戲的愛好者,拍下了雲南麗江的一些民
間藝人的唱戲的鏡頭,其中藝人李某(對不起,忘記了他的名字,長得有點像張藝
謀的臉)唱完一齣戲後,對着鏡頭說,今天不在狀態,下次要表演他的拿手好戲---
千里走單騎,就是千古傳頌,中日皆知的關公戲。他自認為是最優秀的唱戲人才。
建一承諾轉年繼續來拍,專門拍這齣千里走單騎。
電話響了,兒媳打來電話,哽咽着告訴公公建一其實得了肝癌,而且已經是晚期。
沉默的公公於是決定,親自去一趟中國麗江,幫助兒子來完成他的一個承諾與願
望。老人打電話告知兒媳並要求保密,於是觀眾隨着鏡頭轉到了麗江。
老謀子的攝影的確不同凡響,自然風情,民俗文化,相得益彰,把麗江的純樸濃厚
的民風和秀美宜人的風景巧妙的融合在劇情的發展中,讓人頗有目不暇接的感覺。
來到了專門演這種民間藝術的村落,在導遊兼翻譯蔣雯的帶領下,見到了該村的導
游邱林。
新一代的謀女郎蔣雯的氣質風情與之前的鞏章等人截然不同,在下看來應該是很親
切,自然,真實而又不是那麼美麗卻很有魅力的鄰家女孩。而飾演邱林的演員就是
名叫邱林的本人(群眾演員)。從此,整部影片全部成為群眾演員的天下。民俗本
色,人性本色,在這些自然的群眾演員的發揮與表演下,把真實的麗江的熱情,風
土 描畫得淋漓盡致。
在邱林的安排下,一個演員正在上戲裝,拿大刀,蔣雯很奇怪,因為這個藝人並不
是李某,經詢問得知,李某因為私生子被別人取笑,拿刀傷了人,被判三年徒刑,
進了大牢。於是蔣雯只好給老人解釋這樣的情況,並開始返程。在路上,老人拿出
錢給蔣雯,要求她幫忙想辦法進中國的監獄排李某的戲。蔣雯告訴他,這超出了她
的能力,表示愛莫能助,於是老人一怒之下要求解僱蔣雯,回村莊。
村裡的導遊邱林,會幾句日文,也會幾句英語,但都是半吊子,基本上屬於“哈嘍
啊,飯已OK啦,請下來米西吧“這樣的水平。這樣的語言為他贏得了觀眾的喝彩
和微笑。如大多是中國人一樣,他質樸,幽默而熱心。 不同於蔣雯,他認為這件
事他能夠辦成,收下老人的酬謝費用,他開始準備行頭。蔣雯知道這件事的難度,
於是告訴了老人申請進監獄拍戲的程序,並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以免半瓶醋的
邱林無法了解老人的想法。邱林於是背着行頭,拿着大刀,與老人上路了。
邱林這個人物的真實感極強,他是小人物,他很土確很自信,在後面表現得更明
顯。他也喜歡錢,知道自己的幫忙是需要酬勞的。從任何一方面來說,邱林都比關
老爺更真實,千古流傳的中國文化,一個“義”字,涵蓋了太多的東西,但真正的
人,在現實生活中的小人物,其實遠遠比義着一個字包含的內容更廣闊。張藝謀通
過這個小小的人物,在後面的劇情中,還會反饋給大家更多的東西。
兩個人來到了麗江外事辦公室,李彬主任(群眾演員,叫李彬),熱情接待了他
們,但是表示了這件事的棘手與為難。邱林無法把日語表達出來,抱着詞典給老人
翻譯,錯誤百出,日文英文混雜,一般是這樣的對話:you know? 法律,然後用日
文加一個詞。老人固然無法明白,但觀眾卻早已發出會心的微笑。於是只好撥通蔣
雯的電話。通過電話,老人知道了事情複雜困難超出想象。
在一個語言不同的國家,一個全然陌生的地界,一個舉目無親的環境中,老人想出
了最後的招數。晚上,當李彬主任結束會議時,邱林一個人抱着一卷錄影帶等着大
家。李主任招呼與會的人一起看,在錄影帶里,老人哽咽着訴說了自己來完成兒子
最後願望的事,並出示了剛剛製作的兩面錦旗“謝”和“助”。顛三倒四的邱林通
過蔣雯發來的傳真翻譯給老人錄像做了現場同傳,當然不會忘記根老人的近期出世
的順序搞混亂。但是李主任和現場的人都感動了,連夜請示省外辦聯繫省監獄,開
綠燈放行。而邱林事實上也就在此時作了一個決定。
於是次日,邱林跟老人一起來到了監獄。
這不是主旋律影片,但是張藝謀巧妙地把中國的監獄的情況和政策反饋給大家,半
軍事化的訓練,為犯人準備的娛樂中心,熱情政策感強而又不缺乏靈活性的陳警
官,犯人中的小樂團。透露出來的信息和真實性要遠遠大過主旋律的影片。
一個民俗劇種在娛樂中心的頂調球燈下即將開始上演了。李某全身披掛,手擎大
刀,擺好了架勢。音樂起,應該開始叫板了,李某沒有動,音樂再起,李某還是沒
動。邱林,陳警官上前詢問,揭開面具,發現李某早已是淚流滿面,涕淚滂沱。他
訴說着自己對自己私生子的思念,訴說着自己的委屈與辛酸。是的,面具上的毫無
表情並不代表着我們內心毫無表情,深深壓抑下的情感不能爆發,因為一旦爆發出
來,就無法收回。在現實的生活中,在網絡上,面具的含義不言自明,但能夠逃避
面具的,能夠面對面具的,現實生活中有嗎?
戲看來是沒法演了。但那種父子牽心的感覺一下子把日本老人的痛勾了起來。老人
又添了一個心願,要讓李某父子見上一面。晚上,老人撥通了蔣雯的電話,請她幫
忙告訴邱林帶他去一趟李某兒子的家。。。。。敲門,邱林進來,放下裝錢的信
封,又閃了出去,那裡正是邱林曾經收下的老人的錢。老人打電話問蔣雯,蔣告訴
老人,邱林將帶老人去李某兒子所在,偏遠難走的石頭村。但是錢,自從知道了老
人的目的和背後的故事後,邱林就決定把錢退給老人,為了幫老人了卻彌留的兒子
最後的願望,邱林和蔣雯決定盡全力幫助老人,分文不取。
萬里孤身一人來到麗江的日本老人沉默了,他沒有說話,但他分明感受到了亘穿中
國歷史的“義”的分量。我不知道日本人是否跟我們會對影片產生同樣的感覺。但
我分明感覺到那種在普通生活中的義。一種善良的中國人對同樣友善的日本人的
義,這裡有文化的不同,也有文化的交匯。生活的影片不涉及歷史,但我卻希望日
本人能夠從中了解,講“義”的中國人對待歷史的態度何嘗不是如此。一個善意的
道歉,一個真誠的祝願,一個友善的行為,其實都會有助於消除歷史的隔閡。這是
中國人骨子裡的天性。
石頭村, 戲劇的一幕開始了,石頭村委會幾位村幹部與邱林開始交流。他們讓邱
林翻譯:村委會已經知道了整個故事,開過會。孩子的母親已經死了,但孩子是村
子裡大家照看的,所以要讓日本客人了解,一是李某與孩子的母親沒有結婚,所以
孩子是私生的,但村里承認李某是孩子的父親;二是孩子八歲了,現在是突然李某
來認,讓邱林給翻譯這兩件事,邱林說那麼你們同意不同意我們帶孩子去看父親,
村長說你先給日本人翻譯,你到底會不會翻譯?邱林說我當然會,村長說你翻譯,
邱林說你根本沒說明白我怎麼翻譯。雙方爭執起來。
老人突然感覺到了一種他兒子喜歡來這裡的原因。在這樣的環境裡,你根本不懂別
人在說什麼,完全是天然的孤獨。一種完全不屬於你的環境,那種蒼涼,那種無助
的孤單,是對自己的懲罰,還是對別人的懲罰?我相信大多數海外的中國人或多或
少會在某些時候有同樣的感覺。那種孤獨,那種無助。但是,真正的孤獨是什麼?
影片給我們的答案是,即使在孤獨的環境裡,即使語言無法交流,但在熱心的人們
周圍,你依然可以自己選擇不去孤獨。真正的古都實際是你在你最熟悉的環境中,
你在最熱鬧的場景下,你自己內心的那種與別人的距離感。環境的孤獨和內心的孤
獨其實並不是一回事,在那裡飄泊,在哪裡流浪其實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其
實是面對生活的態度。關老爺千里走單騎並未覺得孤獨,是因為他心裡並不孤獨。
扯遠了,我藉機會抒發一下自己的孤獨感,是不是影片的主題在這裡反而不是那麼
重要了。
村子畢竟還是同意父子見面並盛排筵宴款待原來的客人,老人的兒媳這時候打來電
話,告訴老人,她還是告訴了建一老人為了兒子遠赴麗江,她說建一認為那部戲其
實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老人為了兒子的心願去了麗江。
老人,邱林,8歲的孩子(忘了名字,我這狗記性)坐着手扶拖拉機踏上了歸程。
之前因為自己和兒子的關係,老人詢問過村長,孩子是否願意去見爸爸,村長一口
說定沒問題。然而,到半路,出事了。
先是拖拉機出了故障,然後是在邱林和司機在修理拖拉機的時候,孩子跑掉了,老
人發現後,追了上去,於是一老一小在石林中迷了路,而萬山中間手機根本收不到
信號。直到邱林和司機發現兩個人不見了,當地的石頭村村民和當地警察一齊出動
尋找,這一找,就找了一整夜。
老人與孩子在石林中語言不同,各說各話,其實還是很溫馨的,再次驗證了環境並
不是孤獨的最主要的原因。其間張藝謀把孩子拉屎的鏡頭刻畫得讓人忍俊不禁,老
人看着孩子拉屎,孩子一句你看着我我拉不出來讓大家爆笑不已,老人被熏得捏鼻
子的鏡頭也讓觀眾忍俊不已。我們卻知道老人從童趣中尋找到了久違的天倫之樂。
最後一老一小嘗試過用閃光燈求援,用漁哨求援等種種方法無效以後,相依而眠,
直到被大家發現。
老人堅持讓村長詢問孩子他為什麼跑,是不是不願意去見爸爸。結果村里上下異口
同聲:問什麼,我們說樂意他就樂意了。一個很顯然的文化衝突暴露給大家。現場
的觀眾會心的微笑體味着這一文化衝突。在講義字的中國,小孩子是沒有發言權
的。他們只能做大人告訴他們做“該做”的事情。而且幾乎所有的大人都這樣認
為。善良與否在這裡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幾乎每個人都認為是天經地義,而小
孩子也知道自己的地位與角色,在沒問他之前,他是不會說自己的感情感覺的,雖
然他已經用腳投了票。其實引申開來,又何止是孩子?這是文化?這是傳統?還是
別的什麼?很顯然,美國的觀眾對這一段很感興趣,電影的文化交流作用,事實上
很直白也很有效果。
在孩子的拒絕下,老人決定尊重孩子,放棄帶孩子見父親的想法,而村里人也表示
理解。我們中華民族真的是善於理解與學習的民族。對外來合理的尊重孩子的想法
很快的吸收並消化。這大概也是中國能夠這麼久一直生存下來的秘訣之一吧。
在回省城的路上,老人的兒媳打來電話,建一,在老人與孩子相依而眠時,已經過
世了。建一的遺書很感人,對多年以來與父親的隔閡作了反省與自責。但是,一切
的一切,都已經晚了。沉默的老人流出了兩行熱淚。孤獨,選擇孤獨與逃避,是要
付出代價的,而最慘痛的是,當你知道這代價是什麼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跟
父母是這樣,跟其他人其實也是如此。敞開心扉,並不像我們想象得那麼難,戴上
面具,也不想我們想象得那麼容易。
最後,老人仍然決定建議下李某,把他拍的孩子的照片給李某看,為了幫李某放下
包袱,陳警官組織了很多犯人來烘托氣氛,見了李某兒子的照片,在場的犯人都哭
了。我不知道這些是否是真實的犯人,但我知道他們是真的感動。因為他們看到了
希望,看到了寄託,這也是中國文化的另一處精髓。拍不拍李某唱戲,其實已經不
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都知道了生活的意義。千里走單騎,既指這部地方
戲,也指老人為了兒子的願望萬里孤身的經歷,更是指普普通通的每個中國人身上
體現的關雲長的義。上下五千年的中國文化,決不是一句糟粕就能夠隨便打倒的,
這種長久以來的文化沉澱,其實已經是滲入到每一個生活的角落。哪怕是犯人。而
人性的光輝,在義字的大旗下,竟也是如此栩栩如生,光彩照人。文化與人性是相
同的共融的。難怪張藝謀選擇東京國際電影節來首映這部影片,在中日當前的環境
下,尋找一種通性與共同,竟然是如此的困難,這樣的影片,我相信會給日本帶來
震撼,會促進中日文化的了解,雖然我並不願把這樣的影片拔高到這樣的政治色彩
的光環之中。
平心而論,《活着》是中國電影的幾乎不可逾越的高峰,但太沉重,《千里走單
騎》從一個小事情,一個溫馨的角度告訴我們生活的另一個方面,輕鬆一些,但真
實性和感染力卻同樣的強。生活,其實不僅是沉重,更多的時候卻是這部戲裡小的
幽默體現出來的一種你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的狀態。經過了英雄,十面埋伏以後,
張藝謀再次展現了他的另一種功力。很欣賞這樣的影片,論場景,論內涵,論思
想,個人覺得比英雄要真實要吸引人。影片結束的時候熱烈的掌聲也代表了觀眾的
基本評價。
散場的時候,我們見到了Jeannett Taulson女士,從交談中我才了解到我的老闆和
Jeannett Taulson是25年前夏威夷國際電影節的創辦共同決定者。回來路上我們順
路去麗晶海鮮吃中餐,我問老闆,是什麼讓他作出創辦電影節的決定,他笑答:因
為我喜歡看電影。
如果很多生活中問題的答案都是如此的簡單,思考還有意義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