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葦浦麗薇 （刻柯區希）

　　我在地鐵車站的人流里低頭逡巡。這麼多人裡面，只有我一個人穿着風衣，這才初秋夏末時候。大概是下班時間，人很多，懊熱，憋悶。這時我看見她。

　　她穿着棉布小花圖案夏衣，上衣很長，褲腳很短，裸露的腳踝下面小花圖案的布鞋。她不是酷得過頭便是某種自詡的異類，在這個衣冠取人的時髦的城中如此一幅村姑打扮。她在行走，吊兒郎當地將鞋底在石頭地面上拖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她留着小子頭，長短也就跟我差不多。她在書報攤前停住，把雜誌足翻個遍一本不買就要離開給憤怒的老闆娘拖住的時候，站在她旁邊的我開口了：

　　“喜歡哪本，我幫你買。”

　　“喏。”她隨便拿起一本，看也不看我一眼，就依舊用她吊兒郎當的方式拖着鞋底走到旁邊的座位上坐下。

　　我又給自己買了份足球報，走到她身邊去，禮貌地招呼道：

　　“我可以在這裡坐麼？”

　　“隨便。”她含混地說。

　　我老實不客氣地在離她很近地方坐了，這下我可以看得清楚她的臉孔。打從第一眼見她就覺得眼熟，也許是因為這樣的女孩子在這個城中着實為數不少。眼眉唇的化妝很濃，粉擦得馬馬虎虎，面上帶着被汗水沖洗過的不潔感。雖如此，她還是給人一種非常單純、甚至是過分年輕的印象。她看上去象是那種不諳世事的少女，她們對化妝的觀點是越濃越好，她們對女人味的觀點是要大口地嚼口香糖，她們對時髦的觀點是跟着時裝書刊走哪怕既古怪又滑稽也並無所謂，她們最基本的素質是不懂得人是用大腦在生活的。正如我身邊的這位少女，她那頭短髮所流露的某種靈氣也許只是偶然，我有點悲哀地想到，她會不在乎我給她買東西，不在乎我的手擱到她肩膀上或是她身體的其他部位，她會不在乎跟我回家，假如她沒有別人的家要去的話。

　　我的手確乎擱到了她的肩膀上，不過馬上就縮回來了。我有點心虛。我並不是個好人，這我承認，可做這件事，在我，還是第一次。

　　很多趟地鐵從我們眼面前過去了。我們兩個人，始終坐在這張長椅上，誰也沒有動彈。車站裡一度熙攘的人群早經散了。

　　“你在等人嗎？”我問道。

　　“不。”

　　“那你為什麼不上車？”

　　“我在等車。”

　　“在地鐵車站的人，不都是要等車的麼？很多趟車過去了，你為什麼不上？”

　　“我等的車還沒到。”

　　“你等的車？你等的是什麼樣的車？告訴我，等車到了我好提醒你。”

　　“我不知道我在等什麼車，”她放下她一直執着地捧在手裡的雜誌，看了我一眼，從一開始遇見到現在這是她看我的第一眼，我不由地扭頭去看左手附近的垃圾箱。“當我等的車到了，我自然會知道。”

　　“我可以陪你一起等麼？”垃圾箱是深藍色的。

　　“隨便。”扔下這兩個字，她就沒音了。

　　我看一下手錶。9點。看上去我還得再等上一會兒。這時我聽見她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冷了？”

　　“有點。”

　　我脫下風衣，遞給她。

　　“走的時候再還我吧。”

她利索地穿上我的風衣。挺合身。

　　很多趟地鐵從我們面前過去了。她目不轉睛地看她的雜誌，令我疑心她根本不是在等什麼車，她也許只是無聊，在地鐵站打發時間而已。或許，我在她眼裡也是這樣的？失去風衣這個外殼，在晚間空蕩蕩的地鐵車站坐着，周圍的世界顯得如此的不合理跟可笑，並且很不安全。我縮縮脖子，一再將目光投注到她的身上。同所有極年輕而不自知的女孩一樣，她脖子的曲線很耐看，那上面沒有一點世俗的皺紋。我發自內心地認為，要在她身上找出屬於“美貌”範疇的東西並不如想象中那麼困難。

　　我聽見又一趟車在進站的聲音。她站起身來，這是她第一回主動開口跟我說話：

　　“我一會兒就回來。”

　　我有點發懵。看着她穿着我的風衣，把雜誌捲起來拿在手裡，走向正在停下的地鐵，在一個門口上車，過了大約一分鐘功夫她下車向我走來，把風衣給我披在肩上，然後吊兒郎當地拖着鞋底走到對面相反方向的地鐵上，那趟車馬上開走了。我回頭看見她在車裡對我微笑着，笑得如此燦爛，一瞬而過。

　　我站起來，往地鐵出口走去。我對面的地鐵還停着，裡面人很少，並且都在坐着打盹。看來除了我，沒別的人注意到門口那個低垂着腦袋的人並沒在睡覺，以及那人腳下的一小灘血。我注意他是有原因的。今晚我來到這個地鐵車站就是為了他。

　　難怪一直便覺得她眼熟。在五年前的那份報紙上我曾見過她的照片，照片裡她的笑容同剛才的一模一樣。那次我和我的同伴做案失手，他被擒獲，是這個女孩據說花盡資產請了最好的律師幫他打官司，將刑罰從十年減到三年。這事在當時鬧得轟轟烈烈，以至引起當地挺大一家報紙的注意。有記者對她作了專訪，寫成報道，稱她是我同伴同居多年的女友，曾為他做過四次人流手術，對他摯愛有加，云云云云。那次追捕中我僥倖溜掉，而我應得的那份也沒能到我手上，被我同伴給獨吞了。今天晚上我就是在這裡等着要跟剛出獄的他算帳，沒想到被她先我下手。

　　從那次失手之後，我變得很膽兒小，積蓄又花得很快，逼不得已我今晚作了平生第一次小偷。無疑我是個最哭笑不得的小偷。我從她身上摸到各式各樣的避孕工具，很多是我叫不上名字的，另外，我風衣右邊口袋裡是她友情贈送的雜誌卷包着的消音手槍。還好地鐵站里有很多垃圾箱，為預防有目擊者相中我這件倒霉的風衣，我決定把它一併處理掉。

一出站口，冷冷的夜風使我迅速地打了個噴嚏。我的頭也開始痛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