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史家的研究,流傳的福音中,固以〈馬太福音〉寫的最好,同時也只有〈馬太福音〉的真實性較高。筆者以下對於耶穌言行的引證,也將以〈馬太福音〉為主。 耶穌最初傳道之先,也像佛陀一樣,曾受魔鬼的干擾,不過佛陀降魔的場面比較耶穌的接受魔鬼試探,實在大得多,真所謂道越高,成就越大,所經的魔障自也越大,這種魔障,我們可以承認實有其事,也可以解釋成為種種內在妄想邪念的化身。正像我人每當要決定做一樁事情的最後關頭,內心必有一番理智和情感的掙扎。但是佛陀一旦降伏魔王魔女和魔軍而明心見性之後,佛的情緒便像一潭冰清玉潔的靜水,一望見底,明淨透徹,不會再有任何煩亂或顛倒情緒的顯現。所以佛陀的一生,雖然處身於思想繁雜、見解混亂的時代之中,佛陀以一身而負起思想和宗教的兩大革命任務,仍能屹然雄立於世,壽達八十高齡,實不能不歸功於佛陀悲智的清明,如請耶穌生於佛的時代和環境之中,恐怕不待出外傳道,便會因他特有的激情而死於非命了。因為耶穌在傳道之先接受魔鬼的試探,耶穌在傳道之時直到走上十字架的那天為止,魔鬼的陰影,似乎常常時近時遠地跟在耶穌的背後。自然,的確曾有幾次,魔鬼離開耶穌很遠,所以耶穌的本人也顯得特別明朗和特別可愛。例如當他說出下面這些話的時候︰
虛心的人有福了,……哀慟的人有福了,……溫柔的人有福了,……饑渴慕義的人有福了,……憐憫人的人有福了,……清心的人有福了,……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
你們聽見有話說「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只是我告訴你們,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有求你的,就給他……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
你們不要論斷人,免得你們被論斷。因為你們怎樣論斷人,也必怎樣被論斷;你們用什麼量器量給人,人也必用什麼量器量給你們,為什麼看見你弟兄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你自己眼中有梁木,怎能對付弟兄說「容我去掉你眼中的刺」呢?我來本不是召義人,乃是召罪人。
像這種鼓勵人們努力為善,勸導人們忍辱施惠和相敬相愛的訓誨,實在是聖賢心量的流露,同時耶穌還特別舉出他所以為「最大誡命」的兩條之一,是要「愛人如己」。如說耶穌的博愛和基督教的崇高偉大之處,這些實在就是它的精華或寶庫了。然而,當耶穌本人受到若干群眾的崇拜之後,他對於自身即是上帝或救世主的信念,便漸漸增長起來,所以他要暗示他的門徒說︰「你們說我是誰?」當彼得懂了耶穌的暗示而說︰「你是基督,是永生上帝的兒子。」耶穌就特別喜歡彼得,但因當時的環境,絕不許可耶穌說出這種自負自尊的話來,所以耶穌又囑咐門徒不可對人說他是基督。可是他對自身即是基督的信念越發堅強之時,他與他的神性或愛的本質,便離得越遠,而與魔性或仇恨的觀念,也靠得越近。尤其當他一說天國的理想,便要將人間的一切全部抹煞,而要人們絕對地效忠於他,單獨地為他而生活,純粹地只承認他的可敬與可愛,他要別人除了愛他以外,不得再愛第二個人,要人以為愛了他便等於愛了上帝和上帝的天國,例如︰
誰來就我,而不恨惡他的父母妻子兄弟姊妺,也不恨惡他自己的生命,便不能做我的弟子。
誰不拋棄他所有的一切,便不能做我的弟子。
誰想做我的弟子,讓他否認了自己而跟隨我吧!誰愛父母甚於愛我,是不配做我弟子的。誰愛子女甚於愛我,是不配做我弟子的。
耶穌還在對眾人說話的時候,不料他母親和他弟兄站在外邊,要與他說話……他卻回答那人說︰「誰是我的母親,誰是我的弟兄?」就伸手指着門徒說︰「看哪!我的母親,我的弟兄,凡遵行我天父意旨的人,就是我的弟兄姊妺和母親了。」
我們看了耶穌的這番言論,自可同情他的用心良苦,因為他要統治人類,而想成為救世之主,可是以他當時那種微不足道的社會地位,以及他所處的環境和他本身的才具,都不可能成為人間的萬王之王,所以他只好加強他神化的權威感,叫人放棄了人間的一切而追隨他走向他的天國之路。然而不幸得很,這一方式的運用,又可使我們想起歷史上的許多暴君獨裁和野心家,當他們暴發突出於人世而又威赫不可一世的時候,每每總以為自己就是神的化身,或者也是神的使者。正因這一觀念作祟的結果,竟為人類的歷史,增加了許多悲慘的局面!當然,我們不必說這一觀念是耶穌的發明,但卻可以斷定,耶穌也是出自這一類型。這種問題或這一態度,在佛教中是永遠不會產生的,佛陀雖然成佛而又自稱為佛,並且佛陀的悲願也在度盡一切眾生,然而度盡眾生不是要征服眾生,同時佛陀希望眾生都皈依三寶,但卻不會叫人皈依三寶之後,就要恨惡世間的一切。學佛成佛,是從做人開始,人性的圓成,也就到達了佛菩薩的聖境。其實,佛教中學佛成佛的觀念,基督徒們永遠也不會理解,因為信佛是在學佛,學佛則在修學成佛之道;信仰基督教的上帝,絕不可稱為學上帝,或修學自身成為上帝的法門,乃在服服貼貼否定了自己及自己對外的一切人間的關係!誠然,我也沒有忽略,這些言論只是代表耶穌激情或狂熱的一面,但這狂熱的一面卻為基督教會帶來了不能容忍其他宗教的本質!
我們研究佛陀和耶穌的事跡,很容易就可發現兩者之間行化或傳道的不同之處。雖然兩者之基本任務,同為宗教的改革,但是佛陀反婆羅門教而又並不趨於極端,佛陀只以卓越的智慧駁斥舊有宗教觀念的不合理處,仍然接受了舊有宗教觀念的合理之處,所以佛陀不唯能夠自求滿足,尤其還獲得了廣大群眾及思想界的同情,而來接受佛陀的法味。故在當時佛的弟子之中,固有很多下層社會的人物,但也有很多是國王大臣和長者居士──當時社會中的實力和知識階層;常隨佛陀聽法的出家弟子共有一千幾百個人,竟有一千弟子是來自舊有拜火教的迦葉三弟兄之處。這在耶穌的事跡中就不曾出現。且耶穌出現於羅馬紀元的第八世紀中葉,活躍於羅馬英雄凱撒的時代,但是不唯羅馬政府的統治者不知有個耶穌的人物,即使派駐於猶太地區的羅馬總督也不知道耶穌的存在!所以耶穌的大門徒,如約拿的兩個兒子,彼得和安得烈,及西庇太的兩個兒子雅各和約翰,都是漁民的子弟,即使〈馬太福音〉的執筆者,被後人喻為是新生基督教之齊諾芬(古希臘的史家和哲學家)的馬太,也只是個小小的稅吏而已。至於那些被福音的執筆者誇大稱為耶穌以五個餅、兩條魚給五千人吃飽,又以七個餅和幾條魚給四千人吃飽,並且還除了婦女與小孩人數的那班群眾,實在也是一些貧病低微的人物。正因為耶穌的信從者都是窮人婦女和小孩,而少有(似乎等於沒有)上層社會實力或知識分子的同情,所以耶穌每每總要攻擊法利賽人和文士們,尤其不滿意政治制度的存在,他所標榜的天堂,實也僅是窮人和小孩的天堂。因此他說︰「我實在告訴你們,你們若不迴轉,變成小孩子的式樣,斷不得進天國。」又說︰「讓小孩到我這裡來,不要禁止他們,因為在天國的正是這樣的人。」因他理想的天國無望在人間實現,所以也特別不高興人間的富翁,而要宣稱︰「駱駝穿過針眼,比財主進上帝的天國還容易。」耶穌的傳道過程中,我們只見他以治病來使人對他感到神聖和驚奇,並以機敏的巧辯和種種的譬語來應付外來的問難,但卻很少(似乎根本沒有)曾以精闢境界的宣說使得他人感動信服,最令人難解的,是耶穌每用比喻向大眾講,然後再向門徒解釋一遍,他的理由是天國的奧秘,只讓門徒知道,不叫大眾知道,唯恐大眾知道了,迴轉過來就得赦免。由此可見,耶穌對於天國福音的傳揚似乎很小氣;但他只痛恨他人的不去信從自己,而說出末日審判的恐怖,卻沒有發出弘大的願力,盡心盡意地去做個個度脫的工作,這與佛陀的心量,自又不能同日而語了。
我們從四福音中看出,耶穌生在當時,除了施洗的約翰曾經給過他同情和鼓勵,耶穌的宗教思想,是非常孤立的,最不幸的,連那僅僅一位同情者的施洗約翰,又於耶穌傳道的不久,便因他過激的性格和言論,死於統治階級之手!致使耶穌常有四面楚歌的感覺,同時環境對他越是不利,他對環境的仇視和反抗,也越加強烈,到了後來,他也明知如果長此下去,只有死路一條。尤其他要為了投合《舊約》預言中救世主的身分,他在傳道的後一半時間中,便渴望着一個殉難時機的來臨,而要對他的門徒說︰「若有人要跟從我,就當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來跟從我。」終於,他是不可避免,而又可惜太早地釘上了十字架。然而在他臨難前夕,他的內心卻充滿了複雜矛盾而又極為痛苦的情緒,福音中有着這樣的記載︰「……帶着彼得和西庇太的兩個兒子同去,就憂愁起來,極其難過。便對他們說:『我心裡甚是憂傷,幾乎要死。』……俯伏在地,禱告說︰『我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這樣離開我。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這一情緒顯示着耶穌仍不想死,但又不可能不死的痛苦和依戀的心境,其實如果他能理智溫和一些,他是可以不必死的。不過,這一狂熱而欠理智的宗教情緒所產生的宗教行為,固然激起了後人的虔敬之心,並為後世的基督教徒樹立了一個衛道犧牲的榜樣,但他也為後世的基督教徒,帶來了狂熱而欠理智的宗教情緒。特別是以耶穌當時尚不到四十歲的中年死去,對於基督教以及人類的文化,也是一大損失。如果耶穌去了他那特有的狂熱──其實是魔性,而繼續發揚他的神性或人性,並能享受他的天年,那麼今日西方的歷史文化,必將改觀,今日的基督教也必不復如此。這一點實在值得我們惋惜!佛教之能博大精深,流傳二千五百多年,仍未有過內部或對外流血的悲劇,正因為佛陀的人格是敦厚穩定而又通明透達的,所以從佛陀悲智之中流露開發出來的佛教,自也能夠不落於魔性的泥沼。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