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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慶成:重遊天壇記—尋跡天壇 夢回舊京
送交者: 芨芨草 2025年10月28日03:40:11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凌慶成:重遊天壇記—尋跡天壇 夢回舊京

引 言
天壇,不只是帝王祭天的聖所,更是一方天地人心交匯之域。十數年前,我曾踏入此
地,尚是忙碌之年,對歷史和建築知之未深,只覺松柏蒼蒼、殿宇巍峨,如夢似幻。
如今重遊,歲月已悄然流轉,風景依舊,心境已非。
這篇《重遊天壇記》,並非單純的遊記。它是一次時空的行走,更是一次記憶的回
響。自東門而入,至西門而出,我追隨腳步,穿行於祈年殿的琉璃之頂與圜丘的天心
石之間;傾聽七星石邊的童言舊語,回音壁下的父子低語;凝望齋宮的沉靜與雙環亭
的溫情,在林蔭與陽光的交織中,拾起散落在歲月里的片段。
我試圖以一種安靜而誠懇的筆觸,記錄下這場與天壇、與父親、與童年、與北京舊城
的重逢。這些景物或許早已鐫刻在歷史長卷中,但對我而言,它們依然鮮活如初;它
們不僅承載着文化記憶,更承載着個體生命的印記。
願此文所記,不僅是個人的重遊,也是讀者心中的一次“重遊”——重返心中那一方
值得敬畏與珍藏的天地。

第一章 再訪天壇
春寒料峭,乍暖還寒的午後,我們前往天壇。距上一次造訪,竟已過去十多年。光陰
荏苒,舊事如煙。此番重遊,心中不免泛起一絲複雜的情緒:既像是與故人重逢,親
切而溫暖;又仿佛有些生疏,像久別的老友,彼此雖默然無語,卻已心領神會。
乘地鐵前往,車廂在地下穿行,像一條蜿蜒的地脈,把我們從喧囂的日常中輕輕帶
出,送至天壇東門。一下車,便被絡繹不絕的人潮包圍。雖說春節已過,但年節的余
熱尚未散去,遊人依舊摩肩接踵,熱鬧非凡,也讓人再次感受到京城的煙火氣與文化
熱度。
我們沿着游道緩緩而行,腳下是被歲月打磨光亮的青石板,兩側桃紅柳綠,古柏參
天。紅牆藍瓦之間,宮闕的輪廓隱約浮現,仿佛一幅水墨畫,在陽光的斑駁映照中緩
緩展開。此時此景,不禁勾起了許多回憶——小時候跟父親來天壇的情景、學生時代
和同學們春遊的笑聲,一幕幕仿佛又在眼前浮現,令人感慨良多。
距離祈年殿不遠處,有一座文物展廳,我們便隨性走了進去。展館分為左右兩廳。左
側展出的是清代的樂器:編鐘整齊排列,銅光微閃,屏風與隔扇錯落擺放,其上雕紋
已顯古舊,似乎還能隱隱聽見當年宮廷雅樂的迴響。展品的陳列略顯隨意,但那種來
自歷史深處的氛圍,卻讓人感到親切又神秘。
右側則是另一番景象,清幽雅致、陳設有序。廳內展出的是景德鎮窯燒瓷瓶,瓶身潔
白溫潤,上繪游魚成群,姿態靈動,栩栩如生。旁邊掛着幾幅國畫,也是描繪魚躍水
嬉之景。一動一靜,相得益彰。置身其間,仿佛春水初生,魚兒翻躍眼前,年年有餘
的吉意撲面而來,讓人心頭一暖,也使這節日的餘韻在室內悄然延續。

第二章 殿前肅影
離開展廳,我們繼續前往祈年殿。遠遠望見,一座如雲中垂落的殿宇赫然屹立,正是
天壇的核心——祈年殿。
它高踞三層漢白玉台基之上,三重藍瓦圓頂由下而上層層疊起,最頂端的鎏金寶頂在
陽光下熠熠生輝,仿佛天空中的一隻金眼,靜靜地注視着大地。我站在遠處仰望,不
由自主地肅然起敬:這座殿宇不僅是一座古建築,更是一種儀式,一種信仰的象徵。
這裡曾是帝王代百姓向天祈福之所,是人與天對話的節點。
我們沿石階拾級而上,每一級都像是通向歷史的刻度。走近殿前,映入眼帘的是四根
通天的朱紅大龍柱,被稱為“龍井柱”,象徵四季;殿內外還有二十四根立柱,分別
象徵十二月與十二時辰,合計二十八,與古代星宿體系相應。昔日帝王在此焚香祭
天,舉手投足之間,皆承載着對天地之敬,對萬民之責。
然而今日所見的祈年殿,其實並非最初之貌。它的前身“大祀殿”始建於明永樂十八
年(1420年),最初為一座方形大殿,用以合祀天地。至嘉靖九年(1530年),明廷
奉行“天地分祀”之制,原殿遂被拆除,改建為今日所見的圓形殿宇,初名“大享
殿”,後更名為“祈年殿”。
歷經五百餘年風雨滄桑,祈年殿屢遭劫難,其中最嚴重的,莫過於光緒十五年(1889
年)八月二十四日,因雷電交加,祈年殿突遭雷擊起火,烈焰肆虐,五日五夜不熄,
整座木結構大殿化為灰燼。《清實錄·卷二七三》載:“本月二十四日,雷雨交作,
天壇祈年殿被雷火延燒……”至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方得重建竣工。
由於祈年殿為明朝舊物,原有圖紙早已散佚,工部匠人憑藉口傳心授與精湛技藝完成
了重建。然而,新殿雖再現古制,卻因時制宜,在外觀上略有差異。最顯著者,便是
重建後的祈年殿比例趨於飽滿,視覺上略顯“微胖”。此變化若非前後照片比照,單
從一幀影像中頗難察覺。
今存最早的影像資料中,一張為1860年英法聯軍隨軍攝影師費利斯·比托(Felice 
Beato)所攝,另一張則為1900年日本攝影師山本贊七郎之作,二者年代清晰,對照尤
具參考價值。前者所拍舊殿輪廓修長挺拔,殿頂飛檐高翹,自有一股孤峻肅穆之氣;
而新殿則沉穩雄厚,三重檐蓋如雲覆天,宛若大地承天,雖更顯恢弘,卻也不免給人
“豐腴”之感。
也有人感嘆:新殿所用木材非金絲楠木,終不復舊觀之盛;而昔日那座明制祈年殿,
則更具上升之勢與祭天之神韻。
誠然,建築形制之變,往往蘊含着時代工藝與審美的遷移。從峻拔到雄渾,從孤高至
厚重,祈年殿以其不同時期的身姿,默默見證了王朝的更替與匠心的延續,也映射出
世人對“天人”間關係的遐想。
我站在台基旁,忽然覺得自己不只是遊客,更像一位歷史的聆聽者,在傾聽這座古殿
與蒼天之間,那千年來不曾斷絕的問天之聲。
遊客依舊熙來攘往,多是拍照留影、駐足片刻便匆匆離去。而我,則靠在石欄邊久久
未動。因為我知道,這祈年殿不只是皇帝的祭壇,它更屬於我們每一個人。千百年
來,人們在此仰望蒼穹,思索命運,祈願風調雨順、歲歲安寧。它沉默地矗立在喧囂
塵世之中,守護着四時輪轉,也守護着我們那份對“天命”的敬畏與牽念。

第三章 七星追憶
離開祈年殿主軸,我們緩步穿過一片略顯幽靜的松柏林,不遠處草地上散落着幾塊青
石,看似隨意,其實暗藏玄機——這便是天壇的“七星石”。
七塊石頭以奇特的姿態列陣草坪中央,呈北斗七星之形,一字一彎,錯落有致。石塊
為泰山青石,紋理深沉,年代久遠,仿佛天外隕落,沉睡人間。導覽牌介紹,這是明
嘉靖年間設下的“風水之陣”,據說嘉靖帝篤信道教,為鎮守天壇氣脈,特命以北斗
之勢“引星護壇”,鎮風聚氣,保祭天大典之清淨莊嚴。
站在石陣邊,想起年幼時父親帶我來天壇公園的情景。每次遊園,他總要領我到這片
頗具神秘色彩的石陣前,說:“我們去看看天上的星星落到地上是什麼模樣。”
那時年紀小,個頭矮,每一塊石頭對我而言都是一座小山。我常常興奮地從這塊跳到
那塊,仿佛在與星辰捉迷藏。記得同學說,七星石就是北斗七星,是從天上掉下來
的。那一句話,竟讓我信了好多年,也因此在心裡種下了一種近乎神話的敬畏與迷戀。
小時候我曾對那第八塊石頭心懷疑惑——它藏在一隅,又小又灰,遠不如其餘七石那
樣大氣挺拔。我常問父親:“這顆是哪個星?怎麼那麼小?”他笑着說:“那顆可不
簡單,是北極星。”我當時不信,心想怎會如此不相稱。如今再來,才知此石並非北
極,而是乾隆年間“悄然加設”的政治隱喻:七星為漢,第八星寓滿,象徵滿漢一
體,天命所歸。往事如煙,而這回憶中的一問一答,卻愈顯溫暖動人。
身邊的遊人依舊絡繹不絕,一對母子在我身旁駐足,小男孩蹲在地上數石頭,忽然皺
眉道:“媽媽,這不是八顆嗎?怎麼還叫七星?”母親低笑答:“這第八顆是藏起來
的,要有心人才找得到。”孩子歡喜地指着草叢邊那塊低矮的小石頭,仿佛找到寶藏
一般雀躍。我聽了不禁莞爾,人與人、人與石、人與歷史的聯繫,竟是這般微妙自然。
如今再看七星石,它不再只是古代天文與風水的象徵,也不只是皇權更替的隱喻,更
像一處記憶的錨點,把童年與歷史悄然連綴,把想象與現實悄然連綴。石雖無言,意
卻長存。我繞着石陣緩緩走了一圈,不再急着尋找“第八顆星”,只想讓這記憶的星
圖在心底再一次完整閃爍。
遠處祈年殿金頂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七星石靜臥在東南草地,宛如大地一頁星圖。風
吹柏影,蒼穹無語,而我知道,這些石頭承載的,不僅是天文、風水、政治,更是一
個孩子心中曾經深信不疑的神話,一個父親與兒子靜靜對望時的默契。

第四章 回音舊夢
我們從七星石順着古柏幽徑徐行,來到皇穹宇前。圓形院落沉靜如鏡,牆頭藍瓦流
光,天光在其上微微蕩漾。正中那座圓形大殿,便是“天庫”——皇穹宇,古人供奉
“皇天上帝”神主的所在。高台之上,金頂輝煌,須彌座上石欄環繞,殿前三出陛,
正中那塊二龍戲珠的丹陛石,在陽光下仍泛着一種莊嚴溫潤的光澤。
我緩步登階,繞殿一周,只覺此地不僅承載着祭天大禮的莊重,也藏着古人關於時
空、天地、人的理解,遙應着四時八方與周天之數;而殿內金龍藻井、斗拱飛檐,又
似將宇宙的奧義密密織入這方穹頂之下。
然最引人流連處,卻是殿外那圈渾然一體的圍垣——俗稱“回音壁”。圍牆高近四
米,直徑六十餘米,磚縫嚴密,表面光潔,曲度精妙,恰似以天圓之意圍合而成的一
枚巨大的“音之圓環”。
只是今日的回音壁,與我記憶中已有不同。為保護文物安全,牆邊已設護欄,遊人須
隔一米而立,再不可貼牆而語、感受那神奇的“壁傳微聲”。我站在欄外,望着遊客
試圖靠近又被欄杆所阻,不免浮起一絲悵然。
那一瞬,我想起了童年——那個暑假最後的星期天,我第一次隨父親來到天壇。他半蹲
下身,笑着囑咐我:“你跑到那邊貼牆說‘我二年級了’,看看我聽不聽得見。”我
照做,在東配殿後的小牆角輕輕說了一句。良久,那面牆仿佛有了靈魂,他的回應從
極遠處繞牆而來,清晰入耳,卻又帶着些不可言喻的溫柔與迴響。我帶着幾分疑惑的
神情跑回來,他微笑着對我說:“這是古人的智慧。”那一天,父子相伴,其樂融
融;牆外是藍天,牆內是笑聲。
如今再來,父親已不在,牆邊多了護欄,聲音被欄杆與遊客聲浪阻隔,再難如童年那
般貼耳密語。可那一句“我二年級了”,卻仍在我記憶的回音壁里久久不散。科學家
說,這道牆的奧秘,是因為磚牆光滑、曲度精妙,聲波可以順壁傳播,不被吸收。而
在我心裡,它是父愛的一種回聲,是一個男孩成長的聲音,是古老建築與人心之間無
形卻深刻的聯繫。
遊人仍絡繹不絕,有人在欄外嘗試傳聲,有人感嘆“可惜不能靠近了”。我未言語,
只靜靜站着,仿佛那堵古老的牆中,仍藏着一個熟悉的聲音,正緩緩向我走來。

第五章:仰望天心
再往南行,天壇地勢漸高,古柏疏朗,天光也隨之敞亮。一座蒼蒼石壇,在光影間悄
然顯露——圜丘,天壇的核心與靈魂所在。
我站在白石丹陛下仰望,三層圓壇層層疊起,青白玉欄杆如雲層緩涌。拾級而上,正
中那塊“天心石”,孤然居中,仿佛天地之眼,凝視千年。身旁一位老人低聲向孫女
解說:“那是皇帝祭天的位置,只有真命天子才能站在那裡與天對話。”小女孩睜大
眼睛仰望,不敢靠近,仿佛那方石面仍留有歷史的餘溫。
我緩步走上壇心,腳踏其上,四周人語似遠,仿佛置身於一個被建築與回聲輕輕環繞
的靜謐空間。一聲輕語出口,聲音竟如有形之物,沿漢白玉欄杆流轉而回。科學解釋
說,是聲波的環形反射;而在古人心中,這是“天聞人語”的感應,是天地間短暫而
神聖的呼應。
圜丘之奇,不止於聲學。壇面石板皆以“九”的倍數排列,九塊、十八塊、二十七塊
……至最外環八十一塊,加上天心石,共四百零六塊,象徵“九重天”。一石一數,
皆為宇宙法則之註腳。更令人動容的是圜丘無梁無蓋,無遮之頂,皇帝在此頂禮行
祭,頭頂蒼穹,腳踏白石,身披冕服,三跪九叩,是真正意義上的“仰天祈禱”——
無所遮蔽,也無所遁形。
我曾讀到袁世凱1914年在此舉行復辟祭天禮,因心虛不敢登上天心石,只在一旁低聲
祝禱,終為時人譏為“無天命”,更增這方壇的象徵意味。此刻,我站在石上默想:
若無虔誠,何以承天?若無敬畏,何來廟堂?
而今日所見,天心石略高於壇面,凸出約七厘米,形若小圓台。遊人爭相登上試聲,
孩童歡笑,大人低語,有人合影,有人閉目沉思,仿佛在與“天”進行一場久別重逢
的對話。但我卻陷入回憶。
年少時隨父親初游天壇,彼時天心石與壇面齊平,質樸無華。我曾問父親:“哪塊才
是天心?”他只俯身拍了拍中間的石板,說:“真正的天心,是看不見的。”如今,
“天心”卻赫然高起,仿佛在刻意宣示自身的“中心地位”。
據考證,1974年天壇大修,為增強聲學效果,相關部門將天心石略作抬高。此舉雖出
於物理與保護的考量,如聚音、排水、防風化等,卻也悄然改變了它數百年來“平整
如鏡”的原貌。而在清代匠人的理念中,那份“平齊”正是“天人一體”的最佳象
征:天與地,無縫交融;尊與卑,各安其位。
修繕文物若只着眼“功能之效”,而忽略“文化之義”,就如改寫古文一字,雖更通
順,卻失其神髓。身邊一位遊客低語:“原來天心是突出來的啊。”我心微動:倘若
今日之見,便成他心中之“歷史原貌”,那真正的“天心”,豈不自此起了變化?
文物之貴,在於其“原真性”。一磚一石,一線一弧,皆有其歷史語境與文化意涵。
若不經過審慎考據便更動尺寸形制,便是在人類文明的捲軸上添畫——雖不毀其形,
然已移其魂。
我佇立石上,陽光灑落,細密光影在石邊流動。我仿佛看見,一位帝王正緩步而來,
於此三跪九叩,祈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而他所跪的,不是今日這方凸起的石,而是
一塊沉穩、謙遜、無言卻有力的“天心”——真正的中心,從不高舉自身,卻深植人心。

第六章 齋宮深影
從圜丘下來後沿着林蔭道我們走向齋宮。
我在紅牆之外,曾無數次駐足仰望。這座被護城河環繞的禁地,高牆如鐵,殿宇沉
沉,仿佛連光陰也在此凝滯。當年我常來天壇時,齋宮還是一扇緊鎖的門,遊人只能
隔河遙望,想象歷代帝王在此齋戒的光景——他們如何卸下龍袍,獨對蒼穹;如何在
鐘鼓之中,度過那三日的清齋時光。
直到2007年5月,齋宮終於向歲月敞開門扉,對公眾開放了。
今日之齋宮,靜默如一位卸甲的老者,在陽光中緩緩訴說往昔。無梁殿內,“欽若昊
天”的匾額仍高懸堂前,威儀猶在,卻已無肅殺之氣;護城河水波不興,倒映着六百
年來的雲捲雲舒。時辰亭與奏書亭靜靜佇立,石階上的斑駁凹痕,仿佛仍承載着昔日
虔敬的足音。這裡曾是權力與信仰的交匯之地,是帝王暫別紅塵煙火的淨域;而今,
它成為一本攤開的歷史長卷,任人翻閱那些關於克己、敬畏與虔誠的篇章。
陽光斜灑,齋宮靜臥。護城河上微波粼粼,恍惚間似有衣袂翻飛。耳畔鐘聲悠遠,不
知是今朝的迴響,還是前朝的餘音。乾隆皇帝曾在此寫下“齋心三日只空堂,殿角寒
鍾應晚霜”之句,筆意莊嚴,卻掩不住帝王獨處時的幽思。他或許也曾倚窗望月,思
量這九重宮闕與一方淨土,究竟孰輕孰重?
我緩步登階,凝望匾額。金漆已暗,卻映出更多帝影浮現:嘉靖帝焚香祈天之際,是
否已感“壬寅宮變”之兆?雍正帝因疑生懼,索性在紫禁城中設立一座“內齋”,前
兩日在內齋“致齋”,第三日才去齋宮;而袁世凱倉促祭天,徒留笑柄,可曾體會
“齋戒”二字的深意?
齋宮如一面鏡子,照見帝王的虔敬,也照出他們的惶恐。在這裡,九五之尊須以臣子
之禮三日齋戒:不近葷腥、不理政務、不御妃嬪。時辰亭中香煙繚繞,奏書亭下奏章
堆積;而寢殿之內,一盞孤燈,也許曾照亮過最真實的夢境——非瓊樓玉宇,而是星
垂平野、天地寂寥。
如今的齋宮,遊人如織。他們拍照、嬉笑、撫觸古磚,卻鮮有人停駐心神,去體會那
曾經的莊嚴肅穆。我站在庭中,忽然覺得這紅牆所圍起的,不僅是一座建築,更是一
段凝固的時光,一本寫滿“克己復禮”的典籍。禁地已開,眾生皆可入內,但那份對
天地的敬畏、對欲望的克制,是否也能在我們心中,覓得歸所?
兩位工作人員靜立宮門,如同時光的守門人。我與遊人一同緩緩走出,回首之間,風
起柳動,枝影輕搖。齋宮依舊沉默,宛如一位閱盡滄桑的智者,靜觀人間來來往往。

第七章 雙環壽意
出齋宮往北,信步於天壇內苑的林蔭之間,不經意間,便走入一片曲廊迴繞、綠蔭掩
映的靜謐之所。那一抹孔雀藍與金黃交織的屋頂,在松蔭旁微微閃光,恍若園林中藏
着的舊夢——我們來到雙環萬壽亭前。
這座亭子格局殊異,為兩亭相連,如雙環並蒂,形似並生壽桃,故又稱“桃亭”。原
是乾隆皇帝為其母孝聖憲皇后五十大壽所建,亭台不大,寓意卻深。彼時設於中南
海,獨供皇室眷屬觀景休憩,是私密且珍貴的壽禮。上世紀七十年代,因中南海局部
調整,原址諸亭面臨拆除命運。周恩來總理親自勘察,病中特批:“雙環亭可遷往天
壇,讓人民都看看。”
雖將清代原構從中南海遷出,未免令人惋惜——這畢竟是皇家私園的原生物件。但換
一個角度想,若非遷入天壇,這座承載着親情與祝願的壽亭,或早已湮沒於歷史塵埃
之中。今日得以安身於公園林下,遊人得以憑欄賞畫、席地而坐,未嘗不是“不幸中
的大幸”。原本只供帝后觀賞的福地,終於得以走入百姓生活之中,成為記憶可親、
情感可寄之所。
我繞亭一周,仔細端詳其結構:兩亭各有重檐,黃瓦剪邊,斗拱飛翹,八根檐柱以坐
凳相連,環合為一體。走入亭中抬頭仰望,梁枋之上彩繪華麗,……亭雖不大,意卻
深遠,字字圖圖皆承載着中國傳統文化中對吉祥、長壽、團圓的千年想象。
亭外遊人三三兩兩,有倚坐長廊小憩者,有手扶欄杆低語者。一位中年男子輕聲對女
兒說:“你看,這就是皇帝為太后祝壽的地方,那時連建個亭子也得講一個‘雙壽雙
福’。”小女孩笑說:“那我也能在這兒許願讓你長壽嗎?”我聽了,不禁莞爾。亭
既在民間,福也可共沾——昔日專供帝后乘涼的壽亭,如今也成為尋常百姓的憩息之
所,豈非一件極有意味的歷史迴響?
我在對面的扇形長廊中坐下,回望四周,四下靜雅,遊廊彎轉,草木扶疏,遠處偶有
幾聲雀鳴。昔日此亭為慶壽而建,今日卻更多地承載着一份時光的溫柔與情感的寄託。
天壇多為肅穆之所:祈年殿之神聖、圜丘之莊嚴、齋宮之幽靜,而唯有此亭,兼具皇
家儀制與民間溫情。它不為祭天,不作法事,卻因一場“壽辰”而生,後又因一份
“體恤”而轉居於此,成為帝王禮制與人民日常之間溫和的橋梁。
倘若說祈年殿教人敬天,圜丘教人知命,那雙環萬壽亭,便是教人惜情。惜親情,惜
時光,惜那些可以被回憶、被共坐、被咀嚼的尋常日子。
我起身離亭,夕陽透過松蔭間隙斜灑在地,光影交錯。我回頭一望,雙環亭靜立林
間,不言不語,卻溫柔如昔,仿佛一位年邁卻溫和的長者,正默默守候着那些走入它
懷抱的過客,輕聲道一句:“長命百歲,和合萬年。

第八章 珠市今夕
天壇一游至此,已近黃昏。我們從西門緩步出園,夕陽餘暉灑落在古柏與琉璃瓦間,
光影斑駁,如金粉灑落,似在為這場歷史與現實交織的朝聖之旅做最後的收尾。走出
那沉穩厚重的宮牆,腳步踏回城市街道,恍然如夢初醒,一隻腳似還停留在千年之
前,一隻腳卻已踏入車水馬龍的當下。
出天壇西門後,路過熟悉的天橋劇場和自然博物館,我們沿着天壇西路北行,步入珠
市口大街。這個名字,對我而言,是一段舊時光中熠熠生輝的地標。年少時,父親帶
我游完天壇後,必來這裡吃一碗熱騰騰的餛飩和幾個包子,或在糖炒栗子的攤前佇
立,貪戀那一把香甜的溫熱,捨不得離開。
如今再至珠市口,街道仍寬,車輛稀疏。曾經人潮洶湧、叫賣聲此起彼伏的繁華景
象,已被時光悄然打磨。街邊商鋪寥落,許多老字號悄然退場,褪色的招牌下,是已
改頭換面的門臉。唯有某扇斑駁的窗格,勉強還能讓人辨出往昔的輪廓。
珠市口西大街路北,曾是我們年輕時常常光顧的豐澤園餐館。油燜大蝦、醬爆雞丁、
糟熘魚片、銀絲卷,幾乎是我們聚餐時的“例行節目”。如今餐館早已遷至新址,連
同那熟悉的木窗、包間的珠簾、窗外淡淡飄來的槐花香,也一併從記憶中退場。再往
東走幾步,珠市口電影院的舊址也早已被夷為平地。昔日我們在那裡看過《少林寺》
《佐羅》《簡愛》,銀幕上的片段猶在腦海閃現,但那張貼滿電影海報的舊牆,那排
長龍般買票的人群,那放映廳里響起的掌聲與喝彩,卻早已無處可尋。
我們走上過街天橋,立於橋中央,俯瞰南城風景,一時無言。遠處的正陽門箭樓依舊
巍然佇立,默默守望着京城中軸的歲月長河,而它腳下的街市,卻早已物是人非。轉
入前門外大街,眼前是一排排整齊劃一的仿古商鋪,屋檐一致,招牌雷同,街道平整
如洗,卻也生氣全無。走在這條曾是南城最繁華的街上,竟恍若置身一座為遊客精心
布置的舞台布景——燈光有餘,煙火氣卻不見了。
記憶中的前門,是門框胡同的褡褳火燒,是都一處的燒麥,是老年間名角薈萃的中和
戲院,是六必居醬園的老北京醬菜,是茶館裡滿座老人的棋盤與濃茶,是胡琴聲中流
淌出的京腔京韻,是春節時的張燈結彩與熙攘人流,是雜而不亂、熱鬧真實的市井日
常。而今的前門外大街,卻更像一張被精心修整過的仿古照片——沒有破損,也失了
溫度。
我走在這整潔卻略顯空洞的石板路上,忽覺有些東西,最好的歸宿,或許就是記憶。
它們不需修復,也無需重塑,只需輕輕一閉眼,便能穿越回去——那日陽光正好,父
親牽着我的手,我們走在天壇西門外的老街上,風中飄來糖炒栗子的香氣,遠處傳來
京劇票友的清亮唱腔,而我,在七星石上蹦跳嬉戲,仿佛真的觸碰到了天上的星辰。
不多時,我們便步入糧食店街。這條街位於前門大柵欄南側,在上世紀五十至八十年
代間曾匯聚了眾多老字號飯莊、旅店與戲園子,是老北京市井煙火與商業記憶的縮
影。街名本身便透出濃厚的舊京韻味。石板路雖經修整,卻仍留有歲月的斑駁痕跡。
在街頭一隅,我們偶然發現一家名為“九門軒烤鴨店”的餐館。門前豎着牌子,自稱
“網紅打卡地”。見店內賓客盈門,我們也隨之推門而入。
店面整潔明亮,店員熱情有禮。剛一落座,大堂經理便奉上茶水與熱毛巾,使人倍感
賓至如歸。菜品雖稱不上驚艷,卻皆為現炒現制,香氣四溢,頗具家常風味。尤為可
貴的是那一份人情味:店員服務周到,笑意盈盈,給人平添幾分暖意。

結語 夜歸燈暖
餐後,我們踱步至前門大街。沿着青石鋪就的道路緩緩前行,街道兩旁是修舊如舊的
鋪面與樓宇,昔日風華與今日喧囂在此交匯。行至五牌樓,在大北照相館的櫥窗前回
望街景,只見燈火初上,人影幢幢,仿佛一幅緩緩流動的老北京畫卷。片刻之後,我
們叫車返程,踏上歸途。
此時夜幕已垂,萬家燈火次第亮起,如星河傾瀉人間,流光溢彩,溫柔動人。手機上
的計步器顯示:今日行走已逾一萬四千步。令人欣喜的是,竟未感疲憊。或許是因歡
愉忘卻了疲勞,亦或是重遊天壇、圓滿夙願所帶來的滿足,為這趟旅程注入了不竭的
活力。
歷史與現實在這一日交錯重疊,記憶與當下彼此交融。城市風貌可以更替,街道名稱
可以更改,但那些鐫刻於心的風景、人物與情感,卻如琉璃瓦上閃耀的陽光,縱使歲
月流轉,依然清晰、溫柔、恆久不滅——正如那日在春光中泛起微光的祈年殿屋頂,
靜靜訴說着昨日的故事,也照亮着今日的歸途。

寫於東京·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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