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曹沫》(30)
§6 (2)
石苓塢是由莒去臨淄的必經之地。所謂“塢”,其實並不是人工修建的船塢,乃是一道天然石壁,據說因為看起來有點兒像船塢,所以被人稱之為“塢”。“石苓”又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是因為石壁表面有茯苓般的裂紋?沒人知道。行人路過石苓塢的時候,絕對無心去仔細觀看石壁是否有裂紋,更別說有什麼樣的裂紋了。因為石苓塢那地方道路狹窄、崎嶇、曲扭,一不留神就會跌落萬丈深溝,摔個粉身碎骨。石壁的盡頭是個急轉彎,轉過彎後,地勢豁然開朗,路兩邊密密麻麻清一色赤松樹,是個埋伏人馬的好地方。
我同曹沫趕到石苓塢的時候,東方已經泛白,天淡無雲,樹靜無風,既是趕路的好天氣,也是放冷箭的好天氣。曹沫領着射手剛剛在赤松林中藏好,就聽到陣陣馬蹄聲由遠而近。我登上石壁一看,但見一大隊人馬,打着齊、莒兩國的旗號,正是公子小白一行。我先從背上取下弓來,然後又從箭壺裡抽出五隻羽箭,一一在身前的石板上排列好,再舉頭看時,公子小白的車隊正好進入了我的射程。我接連三次舉起弓箭,卻又接連三次不得不放下弓箭,因為公子小白的車夾在四、五輛戰車的中間,戰車上的衛兵或執畫戟,或執旌旗。畫戟與旌旗時不時擋住我的視線,令我瞄準不了。眼睜睜地看着公子小白的車隊出了我的射程,我並沒有着急,因為我相信公子小白會回頭,不僅會回頭,而且回頭時必然是一車當先,目標暴露無遺。我為什麼會這麼自信?因為公子小白的車隊出了我的射程就恰好進了曹沫所領的射手的射程。曹沫一聲令下,三十名射手亂箭齊發。我聽見有人喊了聲“不好!有埋伏。快退!”,聲音挺熟,可能出自鮑叔之口。緊接着,我看見公子小白掉轉車頭,看見本來尾隨其後的戰車一一向兩邊散開,騰出一條道來。我舉弓、搭箭、將帶箭的弓弦拉滿,公子小白恰好闖進我的視野。我輕輕鬆開右手的五指,羽箭脫弦、破空、不偏不倚,正中公子小白左胸。公子小白向前撲倒,倒下的時候,嘴裡還吐出一口鮮血,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同時還聽到一聲清脆的聲音,這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是什麼聲音?我沒來得及細想,因為我看見鮑叔驅車追過來,跳上公子小白的車。然後,他的身軀就擋住了我的視線,我沒再能看到公子小白,只聽到鮑叔連喊了三聲“主公!”“主公!”“主公!”聲音越來越悽厲,最後一聲顯然充滿絕望的恐懼。我聽了心中一緊,替鮑叔感到難過。何必呢?我不是同你說過:咱倆一人跟一個,不愁日後沒有出頭的日子麼?公子小白,公子糾,誰當上齊侯還不是一樣?
公子小白的車隊從路上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如果不是地上留下斑斑血跡,剛才發生的一切也好像並沒有發生過。血跡從公子小白中箭的地方開始,順着車隊逃走的軌跡延伸。延伸到什麼地方停止呢?不知道。曹沫同我一起追蹤了兩、三里,沒有看到盡頭。我們決定回頭,因為我們已經滿意了。滿意了什麼?公子小白既然流了這麼多血,還能不死麼?
我們於次日午後趕回曲阜,傍晚的時候細作從莒來,說莒君已經為公子小白髮喪。公子糾聞訊大喜,立即借魯君的迎賓館大宴賓客,直搞到快天亮才散席,第二天幾乎整日沉醉不醒,醒了又急忙忙赴魯君為他而設的告別宴會,又是直搞到將近天明才回府歇息。不過,第三日沒有沉醉一整天。不是因為醉得不厲害,是因為潛伏在齊國的細作飛鴿傳書,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不得不把他喚醒。什麼驚人的消息?公子小白沒有死,不僅沒有死,而且已經到了臨淄,不僅已經到了臨淄,而且已經在高奚等人的擁戴之下登基稱侯。
怎麼可能?肯定是搞錯了!公子糾不肯置信。可能嗎?不大可能吧?曹沫不敢置信。怎麼搞的?你真的失手了?召忽問我。我又去問誰呢?除了鮑叔,我還能問誰?鮑叔說:你那一箭射過去的時候,公子小白的馬車恰好顛簸了一下,把公子小白掛在胸前的玉鎖顛到左邊。你那箭頭不偏不倚,正中玉鎖的鎖孔,被鎖孔卡住了,只有半寸來長的一截透過鎖孔射入公子小白的左胸,只碰到肋骨,沒夠着心臟。我說:我親眼看見公子小白口吐鮮血。鮑叔說:不錯,那是讓你那一箭給震的。那地上的血跡呢?地上的血跡嘛,有幾滴是公子小白的。只有幾滴?不錯。只有幾滴,剩下的是馬血。馬血?是你在馬屁股上刺了一劍?鮑叔點頭。那發喪之舉呢?當然是你的詭計了?我像傻瓜一樣追問。鮑叔又點
頭,並且捋須一笑。
當然,我同鮑叔的這段問答並不發生在當時。當時鮑叔並不在場,無從問起,我只有對着公子糾的面指天發誓,說我絕對射中了公子小白,而且追蹤了兩三里。幸虧有曹沫同去,可以替我作證,否則,公子糾、魯君,甚至召忽,都可能以為是我暗中勾結公子小白、弄虛做假。不過,這“幸虧”,是對我個人而言。證明我的清白,並無濟於改變公子小白已經搶了先手的事實。怎麼辦呢?公子糾自然是主張打回去。他已然做了一場當國君的夢,他不能讓夢就這麼醒了。魯君有點兒猶豫,問曹沫道:你說呢?曹沫說:主公昨日在宴會上不是已經當着諸侯使臣的面宣布魯國即將出兵護送公子糾回齊了麼?如果咱就這麼撒手不管了,豈不是讓諸侯看笑話?曹沫是要面子的人,要面子的人看問題,首先從別人會怎麼想、怎麼看出發。魯君捻着頷下沉思半晌,終於點點頭。事情就這麼拍板了,沒人徵求我的意見,我也沒好意思主動獻策。事實上,即使有人問我,我也拿不出任何更好的主意來。一些自作聰明的人喜歡侈談什麼失敗是成功之母。其實,失敗之能成為成功之母的機會恐怕只有千分之一。剩下的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失敗都只是失敗,無法挽回的失敗、一敗塗地的失敗、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失敗。
次日一早,曹沫、公子糾、召忽一行浩浩蕩蕩出了曲阜東門。我沒有同行,只送到城門口。不是我找了什麼藉口臨陣脫逃,是公子糾不叫我去。曹沫臨出城門時,問我要不要他去向公子糾說情。我說:不必了,他現在正在氣頭上,誰說都不會有用,你去說尤其不成。曹沫說:這人也太小心眼兒了!我說:嗨!當主子的少有不心眼兒小的。曹沫說:那倒也不盡然,比如說魯君吧,為人就寬厚得很。我沒少犯錯,魯君從不斤斤計較。我說:你救過魯君的命,魯君自然對你另眼相看。再說,你犯的都是些什麼錯?不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麼?你什麼時候犯個大錯看看!曹沫說:咱不說這些了。說說你打算怎麼辦吧?我說:我還能有什麼打算?只有走着瞧唄。曹沫說:你還不趁早開遛?還等着公子
糾回來整你?我說:公子糾這次去,要是順利呢,就不會回來,也不會想着整我,因為我並沒有壞他的大事。要是不順利呢?曹沫問。不順利?不順利那他還怎麼回得來?曹沫聽了一愣,說:有這麼嚴重麼?我說:怎麼?你不信?賭什麼?我這句話說到半截的時候,進軍的號角響了,震耳欲聾。曹沫匆匆登車,向我揮揮手就走了,也許根本沒聽見我說的是什麼。我本來還想囑咐他千萬小心,不可冒進。沒來得及說出口,他當然更不可能聽見了。
往後的事情,齊、魯兩國的國史都有詳細的記載,用不着我多費筆墨。簡言之,曹沫輕敵冒進,結果中了埋伏,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消息傳來,魯君一籌莫展。過了兩天,齊國遣使者來曲阜,向魯君遞交一封齊侯的親筆書信。這封信是鮑叔起草的,內容大致是說:公子糾是齊侯的兄弟,齊侯不忍親自動手,請魯公代勞,賜公子糾死。管仲是齊侯的仇人,齊侯必欲手刃之而後快,請魯公將管仲押送回齊。如果魯公不願、或者不能把這兩件事情辦好,入侵齊國的魯軍必然全軍覆沒,休怪齊侯言之不預。我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怎麼處置我?魯君漠不關心,自然是一口應承了。至於殺公子糾嘛,魯君略有難色,因為這會令他在諸侯間丟盡面子。不過,面子畢竟只是面子,不是里子。魯君雖然是個要面子的人,也只是個要面子的人,不是個死要面子的人。於是,魯君略一遲疑,也就應承了。
三日後,押送我的囚車在去臨淄的路上與曹沫所率領的殘兵敗將不期而遇。我知道公子糾已經不在人世了,不過,還是不禁問:公子糾呢?曹沫嘆了口氣說:我一直以為他是個濃包,沒料到他竟能視死如歸,還當真是個人物!能視死如歸不容易,這我知道,因為我捫心自問,我就做不到。可是,能視死如歸就當真是個人物麼?這我就不能不有所懷疑了。公子糾死後,能夠留名史冊麼?也許能,因為他畢竟是諸兒死後齊國公子公孫搶班奪權鬥爭的參與者者之一。把他忽略了,歷史的記載就不完整。不過,他充其量只是個配角,是個被史官一筆帶過的失敗者。當這麼一個小人物,能有什麼意義?我沒心思同曹沫探討這問題,也知道曹沫沒心思同我探討這問題,於是,我問:召忽呢?曹沫聽了,又搖頭一嘆,說:魯君的諭旨里沒提召忽的名字,所以我叫他自尋生路,可是他不肯,從容不迫地拔劍自吻了。我其實已經猜到了召忽會這麼做,可聽了曹沫的話,心裡頭還是不能不為之一酸。我說:我當初真不該把召忽推薦給公子糾,讓他白白的賠了性命。曹沫說:召忽雖然死了,倒也死得痛快。說到這裡,曹沫頓了一頓,似乎還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出口,只是兩眼發直地看着我。我知道曹沫是在替我擔心,擔心公子小白不會讓我這麼輕易死。公子小白想叫我怎麼死呢?是車裂?是油烹?還是叫我求死不得、求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