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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二)
送交者: 馬建 2008年03月19日12:57:12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多木拉湖的微笑

那時他就慢慢下了馬,還是剛才走過的地方。

他使勁吸了口氣又悄悄吐出來,空氣里只有柔子草和曬熱的濕土氣味。風向沒變,還是從崗底斯山脈斜轉過來的風,漫不經心越過荒原消失在遠處。那裡是多木拉湖。遠遠看去湖水被風吹動着,像有史前恐龍在裡面喘息。四周蘆葦拂動,水淺的地方結着白色鹼花。這是個鹹水湖,每年都有氂牛和馬在那片沼澤中失蹤。他知道家不會遷到那兒。

他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把韁繩扔回馬背上,往山丘高處走。這裡的草坡被底下膨脹的石灰岩撐裂,雨水雪水把裂痕不斷沖刷,形成縱橫交錯的溝溝坎坎。馬群常在這些地方摔傷,小牲口也常陷進深坑溺死。他又爬上坡。眼底下一潭潭死水托着藍天。他回頭看馬,馬一動不動。它跟他跑了快一個月,是格桑索卻大叔的一匹壯馬。可他騎得並不順手,也許離開馬背時間長了,以至大腿和尾骨都磨得生疼。他是在這一帶長大的,有一年乾旱的厲害,他的家就遷到了這裡。他想起最小的妹妹嘎嘎就在這裡騎着氂牛摔死在草溝里。那時他十一歲。

他不再看馬轉身又走,草原漸漸寬闊,最遠的那兒平平坦坦,草在陽光下蒼白地抖動着。沒有雲,沒有帳篷和牲口群。他覺得胸口空空蕩蕩。

這是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原草甸。一些生命力極強的高寒植物在八月的陽光下,正熱乎乎地蔓延着。他踢開幾棵石松坐下又回頭看馬,馬甩着蹄,用尾巴拍打蠅虻,肚皮也不再抽搐。風停了,他想。這是匹遛馬,馬鞍是現湊上去的,前幾天墊馬鞍的麻袋丟了,以至木鞍直接壓着馬背,有幾處都磨破了,馬常常疼得亂跑。他想起以前自己騎的棕色跑馬,多深的草溝也能一躍而過。還有那匹白氂牛。自從去薩嘎讀書後,他連氂牛都沒有騎過。眼看假期一天天過去,他心裡一陣陣發緊。五天前他碰到扎西巴一家。他們還認得他。扎西巴老得快站不住了。扎西巴老爹問他去薩嘎學的什麼咒術。扎西巴老爹有十幾口人,零零散散支了好幾處帳篷,晚上他們都擠過來聽他講外面的事。扎西巴老爹一點也聽不見,就講自己年輕時去薩嘎學咒術的事:他阿庫當喇嘛的時候被活佛丹巴·多吉才讓挖了眼和嘴,還砍了手祭了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回家沒幾天就死了。他阿爸派他出去學咒術報仇,他趕上一群氂牛上路了。他說他的大人叫頓錯傑允,通曉各種呼風降雹威猛真言法。他交了所有的氂牛和一副銀幢,一隻銅香爐,在大人那裡住了一年。大人教給他的是降伏咒和幾個普通惡咒。他回來以後用一個惡咒把丹巴·多吉才讓的眼弄瞎,然後就回到了家裡,跑到這一帶生活了。

扎西巴家裡的貢布告訴他,他家上個月從這裡遷到了東南方向,聽說那裡有片山窪地很好,但要走十幾天。貢布還說他妹妹達娃瑪吉長得像熟透的山莓果,誰見了都想動手,說得他心裡七上八下不好受。扎西巴貢布也不明白他家為什麼往那兒遷,只聽說那裡秋季好,夏天也沒有風。那個峽谷口在北面,只要沒風窪地里的熊蜂和毒蚊子會撲進牲口群里,常常炸群。牲口聞着濕氣會一直鑽到多木拉湖裡溺死。扎西巴貢布說他父親身體很差,幾乎連烏朵都掄不起來,他阿媽從氂牛背上摔過一次,也不能幹活了。這一點貢布沒說對,他想。阿媽從來不騎氂牛。大概是嘎嘎摔死的事傳錯了。

一陣風從多木拉湖吹來,他嗅了嗅,空氣平平淡淡還有點苦。天暗了,腳下也變得沉重了。他蹬蹬發麻的腿歪歪斜斜站起,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胃裡火辣辣地難受。

馬沒了。不知什麼時候跑的。

他想起剛才變風向的時候他睡了。我該把它牽上來,這裡沒有草吃也沒有蠅虻。他想着就下了坡,沿着馬踏過的草跡走着,雙腿感到很吃力。後來天黑了,他就站住了。他張張口又閉上,荒原突然冷了。他還能辨別出多木拉湖的方向。那裡不能去,那裡聽說是施仁仙女撒的尿,湖旁的一座山頂那兒,還有她撒尿沖刷的痕跡。可儘管這樣想,他還是明明往那裡走。

他給家裡去信說放假要回來,結果信是四個月以後他回來時自己在馬攸木鄉政府打開的。鄉里說他家一開春就趕上牲口進了亞熱草海子。他趕到亞熱以後碰上幾家牧民說法都不一。他最後決定沿格桑索卻大叔說的方向找。找來找去,後來他又追到昨天那個山崗附近。扎西巴老爹囑咐他別往多木拉湖去,他說施仁仙女還常在那一帶跟山神約會,看見他倆交媾的人眼睛都要瞎的。

他在昨天晚上幾乎追上了家。那個土坡扎過的帳子剛剛拆掉,翻起的土還濕着,架平底鍋的石塊下面土還是干的。他還撿到一塊用來當鞍墊的裙布,這條布上有針線,看樣子就是阿媽縫的。他記起達娃瑪吉穿的幫典。她長大了。他想。其實他走的時候她就挺大了,她不再在他面前脫衣服,撒尿也要跑出十幾步遠。

他想起了達娃瑪吉身上的酸奶味。那時,他就回頭對黑馬說,你看,你看看,她們就在這兒,她的氆氌鋪在這兒。他趴在地上嗅着,翻弄着大概從鍋里撿出來的羊蹄子角,抬頭對自己說,我找你們快一個月了,你還坐着幹什麼,達娃瑪吉,起來起來,跑過來,我給你買的鞋是北京出的,我告訴你,北京是哪裡,好多人呵,把全馬攸木的牲口加在一起還不夠多,學校的大樓全是大窗戶,有樓梯轉着下來,他突然停住,往四周看了看。那時,草原上沒有一絲風,一股氂牛糞和羊骨頭味兒拖泥帶水鑽進他的鼻腔。他看見一堆屎殼郎在牛糞里鑽着,糞漸漸膨脹變松。

現在他站在黑乎乎的荒原上,任憑蚊子撲咬。他又朝前走,看見湖水泛着一條條淡紫色波紋,她就在這裡撒尿,那個仙女。他躺下還遠遠看那裡,那個仙女冬天才離開這裡去山神那裡同居。這是她撒的尿,湖邊一圈圈白色,夢裡她就是這樣撒了尿。

他睡了。又醒了。

耀眼的陽光把他映成紅色,他想抓住剛才的夢。他清醒了些,他驀地坐起找他走來的方向。他也意識到了沒有食物和水,連馬也沒了,他只有僥倖碰上牧人才能活着出去。

他剛趔趄着站穩就眩暈起來,太陽穴和心臟狂跳,他餓得有氣無力。昨天黑馬應該跑到這兒,這是一條低洼路,左邊一條挺寬的水溝,它不會竄過去的,昨天只有往這邊跑才是頂風,才能躲開蠅虻叮咬。

他看着湖面,水平平靜靜,沿水邊那條白色燒鹼像條延綿數百公里的哈達,近處一個水坑也像冰一樣在蒼白的陽光下刺眼地閃光。大片柔子草長在沼澤地高處。這裡連蒼蠅都沒有。他還是直了直腿慢慢走近湖邊又順着湖往右走,似乎沿着水走會碰上什麼事情。

這一天他除了見到一片被鹼燒死的草坡以外什麼也沒碰到。他試着喝了口水馬上又吐出來,而且胃燒得很疼。尿也比它好喝,他自語着。後來,他抬頭,看見湖水笑了笑,那樣子挺像達娃瑪吉。

黃昏來臨時他就不走了。崗底斯山被蒸氣包裹着,山峰最高處正映着夕陽的光亮漸漸變晴,光又很快一點點縮小離開了山峰,在天穹只停了剎那,天就黑了。

以後,他感覺一陣風吹來,他看到了家。他是在風吹來以後先看到的帳篷:一堆火忽明忽暗,還是那隻鍋,蓋是用一塊鋅鐵皮做的。母親在蒸氣後面往鍋里放酥油,他聞着酥油茶和奶渣炒熱的香味,他還看見妹妹,不,是妹妹看見了他就尖叫一聲跑了過來,用頭碰他,敲他肩膀。他笑了,然後鑽進帳篷。

沒有變化,地上還是從前那幾塊氂牛皮和達娃瑪吉的氆氌,父親還是習慣地靠在中間的木柱上,那裡離火堆最近。柱上還掛着酥油袋,那是母親用了一輩子的東西。他帶來的白塑料桶放在父親旁邊,他告訴他們這隻桶讓黑馬馱着跑了。這時達娃瑪吉拉起達娃那日。小妹妹一點沒長,還是傻乎乎地笑,就像他當年給她抹了一臉炭灰,她也傻笑一樣。達娃瑪吉低頭看火又掰了塊磚茶扔進去,他把帶來的精鹽拿出來遞給她。她長大了,她彎腰接過鹽袋的時候胸脯刷地挺起來還顫抖了幾下。他想起學校的操場。他吃完飯就在那裡打球,操場旁邊是個大水池,教學樓緊貼着水,從倒影看白灰牆顯得乾乾淨淨。

他把背包拉開,不是黑馬馱跑了嗎,他想。他拉開包,先拿出給母親買的一件疊得方方正正用玻璃紙包着的襯衣,兩個妹妹驚叫起來。她們圍着背包開始掏裡面的東西,他就說,你們要洗手。父親也往包裹看,他已經喝了很多酒,像貢布大叔說的那樣,他身體很弱,靠在那裡像個用了多年的雪董,木碗裡的青稞酒歪灑在手上。

他覺得後背挺冷又往火堆靠了靠。雖然是夏季,夜晚的冷氣使他下肢麻木難受,他還聽見了羊群在外面擁擠磨擦用角互相頂撞。帳篷里牛糞煙和熱氣在他身邊彌留不散,他喝了幾口酥油茶,仔細品味着,奶很新鮮,磚茶沒煮透而且有點霉味。他又想說話,他說,你們問我吧;又說,你們見過我住的大樓嗎,好多層,每一層都住人。他又想到電影院,又說,咱們這裡全都能進到電影裡。他看他們聽不懂,又說,電影還分故事片和新聞片,還有外國電影。他看他的話還沒打動他們,又說,外面是個更大的世界,當然沒有那麼高的雪山。他就這樣說下去,後來就想起了學校,想起他在同學眼裡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竟然生活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荒原上。他被學校的生活激動着,也常常想着充滿糞煙和酸奶子氣味的帳篷和無邊無際空蕩蕩的高原。

在這片高原里,只要你有火藥和槍,有馬和狗,你就能拎回野驢和黃羊,自由自地吃睡。他曾經在城市和高原之間扯來扯去,那個文明生活對他的誘惑太大。在回來的車上他就感覺到被撕裂的軀體和靈魂的哀嚎。

現在他的一半軀體回到家了,現在他就坐在家裡,在荒原深處,在多木拉湖邊聽風陣陣泛起的沙沙聲和家人講述羊和氂牛怎麼繁殖的瑣事。陣陣達雪飄香,正是達娃瑪吉身上成熟的甜香。他站起,彎腰在屋裡走了一圈,又過去摸摸百崗坎坷的平面上,他做刀柄時砍的條條刀印,摸摸櫃面鑲着的玻璃鏡片。那時她和他就把腦袋擠在一起,對着鏡片她看自己,他看她,她頭髮搔癢了他脖子,這些東西都沒變化。

你不是想你的馬攸木嗎,你不是回來了嗎,你不是找家的帳篷來到了這裡,你給達娃瑪吉帶來金燦燦的綢帶和尼龍襪子,給母親的襯衣,還有用水沖開就喝的桔子粉,一卷中國風光長條畫,這些都叫黑馬馱走了嗎。你告訴她外面的女孩子穿那樣的皮鞋,不是那樣走路,你要接她們去那裡,可以找工作,那些書裡什麼都寫着,那裡路修的硬硬的,商店比馬攸木多一百倍,你們就再也不回來了。

達娃瑪吉來了,她給他碗裡添上新茶。他看着。她說,你解開扣子吧,都出汗了,外面女人多嗎。他看着達娃瑪吉的眼又看嘴唇,他說,她們不穿藏袍,穿牛仔褲,就像光溜的牛腿,睡覺都要脫下來,不像我們穿皮袍就睡覺。他不看她,她也不看他。

在城市裡,他一看到姑娘就想起這片荒原了,還有和荒原攪在一起潮乎乎又悶人的氣息。

現在,他垂頭喪氣面對多木拉湖那大片冉冉甦醒的沼澤。大片燒鹼首先接住天空送來的光亮。黑馬已經把包送到帳篷里了,他想。他就這樣走回家去,牧羊犬帕木撲了過來,腦袋在他褲襠上磨擦着。

他看見藍天后面的崗仁布欽峰從遠處走來,周圍是一朵朵白雲,都像施仁仙女。他堅持站了一會兒又摔在地上,上衣口袋裡的圓珠筆滾了出來,又被幾株柔子草夾住便不動了。

光臀八齒小蠹

太陽開始發紅的時候縷縷白雲就開始往那裡積聚。這是有晚霞的兆頭。我往四下打量:東西一座高山沒有積雪,周圍山丘時起時伏輪廓很蹩腳。看來要翻山了。這是羌塘草原西部,湖泊很多,是拍草原景色的理想去處,只是河流縱橫交錯,常常轉進去出不來。爬上一座山的時候,太陽已滾下地平線。借着天空反光急忙環視一下四周,回去的路已經漆黑,前面是草原,昏暗一片,沒有一點煙火。

今晚又要露宿野外了。我不再尋找人間煙火,就在山頂上選了個通風的地方坐下。在班戈買的餅乾吃完了,我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兩塊乾巴巴的奶渣子,當時在集市上偷來吃了一塊,酸得厲害,幾乎扔掉。這奶渣子在嘴裡多含一會兒就軟了,儘管酸得不敢咬但畢竟有些奶味。這股味是人生來就能習慣的。趁晚風還沒吹起,我鋪好睡袋,沒脫鞋就鑽了進去,面對天空想着那個永恆主題:人生。在西藏看到的東西和在內地都不一樣。首先藏族人對於死亡並不悲傷,只是認為換了個人間。但寺廟裡外那些磕長頭的就令人費解。人為什麼那麼怕懲罰呢?我覺得餓了。肚子空空蕩蕩沒一點食物。一股氣流在胃裡翻騰了半天,便順着大腸推開肛門溜了。

我把身體轉了一下。這樣胃好受些。天也冷了。我想起夜宿的經驗,抬頭看看風向。還好,我的氣味順東往西走。那邊有條河,又是一片平原,狼嗅到了也過不來。我把匕首從包里拿出綁在手腕上準備入睡了,腦子裡心驚膽戰地想像一頭野牛會從我身上狠狠踩過去,一隻野狗拖跑了背包,還有一隻狼不聲不響走來猛地咬住我骨瘦如柴的脖子,幾個小鬼在地獄裡沒吃飽,便圍着我像吃羅卜一樣嚼着耳朵、鼻子和手腳。後來又想女人,想她們胸罩裡面那熱乎乎的氣味。

我看見在我來的方向左側,有點模模糊糊的光,你是一動不動。我忙掏出照相機用中焦鏡頭看了看,光的形狀有點像帳篷頂上的透風窗。也就是說有個可以睡覺的地方了。我爬出睡袋摸黑下了山,用了兩個多鐘頭的時間找到了那個帳篷。

快走近時我弄出點聲響,沒有狗跳出來,就掀開了門帘。一個老人圍着火堆一動不動。我用藏語招呼了一聲,他轉向我,大概對着火堆凝視的緣故,他一時沒看清我。等我坐在火堆那裡他才發現我是漢人。他笑了笑,用漢語問我從哪裡來。我告訴他我從山上下來,是想照晚霞,昨天在多巴鄉。他說他見過照相的,以前他在色拉寺修過銅佛,那裡天天有外地人和外國人參觀。那幾年他學會說一些簡單的漢話了。

我放下背包,打量了一下帳篷,裡面什麼都沒有,架火用的幾塊石頭是燒透的,大概這裡常有人扎帳篷。他也是今天或昨天到的這兒。我又搜尋了一下有沒有可吃的東西,除了他底下坐的幾張老羊皮和從馬上卸下來的背袋,還有一隻鋁盆,便什麼也沒有了。

我問有沒有吃的。他說沒有。我就把手伸到火上。他把他身後的糞餅和剛撿來的艾草和濕矮柳根往前拽了一堆,就跟我聊起天來。我餓得難受,就有一句沒一句的應酬着,迷糊着。後來他站起,把腰帶扯了扯走出帳篷,我就鋪好睡袋,拖過他的一塊老羊皮先睡了。朦朧中我覺得聲音不對頭,外面傳來牲口蹄子死命蹬地的聲音。我慌慌張張拿出刀走出去。他回來了,左手緊抓着一頭氂牛的角,右手捂着牛嘴。氂牛死命往後退,我剛要幫忙,他就小聲喊我別過去。後來他把牛頭夾住,從腰裡拔出刀,對着牛脖子捅過去,然後摘下帽子把血接住。氂牛死命掙扎,他鬆開手,推了氂牛一把,那牛便晃晃悠悠往來的方向走去。他端着滿滿一帽子血進來,讓我接住。

喝吧,他說。他回到老羊皮上找出煙來點着,一面把手指上的血伸進嘴裡嘬了嘬。我把牛血放在身邊,看着熱氣和泡沫一點點消失。我不想睡了,就主動跟他聊着天,一邊等血慢慢在帽子裡凝固。

他是吉瓦鄉一帶的牧民,半年前離開那裡去日喀則求佛,他把所有的氂牛和羊群都賣了,錢就獻到侖布寺里。我問他今後怎麼生活,他說他要去崗底斯山朝佛,到瑪琺木錯洗掉自己的五毒。他說他也有個女兒。我問他女兒為什麼不跟他在一起生活,他一下子沒說出話來,眼光四處搜尋了一圈。我知道他想喝酒了,就拿出捲菸給他扔過去。

當他把事情說完了以後,我猛地想起了一個姑娘。但我卻猶豫着,直到跟他分開手也沒告訴他。一是怕他纏着我,二是擔心他見到女兒的樣子准要發瘋。

他大概是這樣說的:(有些無關緊要的事和話我給省掉了)

“我把牲口全賣了,到侖布寺里求了菩薩,保佑我女兒平安無事,保佑我死後能在天上見到她,求佛保佑我,一路到勝樂輪宮轉完四十九圈再升天。”

“都是我造的孽。”

“我小時候吃奶吃到十四歲。阿媽的奶不知為什麼還是不斷。我阿爸在鎮叛那年給打死了。這一帶的牧場沒幾戶人家,你要走進去就知道了。雖然每年的雪頓節和剪羊毛的時候我都到吉瓦鄉去,也能見到一些女人,可我也搞不清楚,反正我離不開我的阿媽了。有時她也哭,可沒辦法,我是她一點點養大的男人。自從阿爸死後,她除了照管我,也從不跟過路的牧人招呼。那年我在吉瓦聽說了色拉寺要修銅佛,就借這個機會離開阿媽去了拉薩。你知道那時候我們的女兒都九歲了。她要是知道是我阿媽生的她,還怎麼活下去呢?”

“在外面我明白了很多事,可沒有人知道我是個有罪的人。每天幹完活我就在大殿門口磕頭,洗我靈魂。可我已經長期養成了吸嘬奶頭的習慣。那幾年我把十個手指頭都咬爛了。”

我想起他剛才把手伸進嘴裡嘬牛血的樣子,眼神像嬰兒一樣貪婪。他的臉黑得嚇人,一堆亂七八糟的頭髮用一束紅線繩扎着,被火映紅的太陽穴旁凸出幾條血管,而且說話時他的手總在不斷伸着,一縷沒紮上的頭髮垂下來,隨着他搖動的腦袋也不住地晃動着。我很討厭他的樣子。

“五年以後我以為自己完全洗了罪,就回到家。女兒瑪瓊已經十三歲了。我還給她帶了衣服和松巴鞋。”

“瑪瓊十三歲就能自己縫幫典。有時倒在我懷裡讓我給她梳在外面見到的姑娘梳的頭髮。沒過兩年她長成個大姑娘了。那樣子跟她阿媽一模一樣。你不知道,在牧區女人跟男人都在中午光着上身。”

我說我知道。我又問他:你阿媽呢?

“在我回來的第二年就死了。”他說。

“瑪瓊跟我騎着馬一塊圍氂牛的時候,她一顛一顛的奶子攪得我心驚肉跳。一次,我忍不住,抓起頭母羊死命嘬那奶子,讓瑪瓊看到了。從那天起,她把襯衣拉下來,睡覺也不挨着我了。我就常喝酒,知道老毛病又犯了。”

“去年夏天,來了個收豹子皮和古器的,叫吐布。他挺有文化,還會說漢話,他說他在拉薩當過工作幹部。他其實是個很壞的傢伙,死後要下地獄的。他隨身帶了很多牧區常用的鋁鍋、塑料酒壺、花線。”

是不是他愛上你女兒了。我打斷他的話。

“他把被窩卷放在我女兒那邊,晚上就跟瑪瓊睡了。那天我聽着瑪瓊小聲叫喚,心裡不好受。可我又想讓吐布娶了她,不然我就會再犯罪孽。那天我又開始咬手了。”

“吐布在這裡住了十幾天,瑪瓊天天給他烤肉端酒,他也給瑪瓊兩個塑料髮夾和一對塑料手鐲。那些天我天天放牲口,騰給他倆帳篷。可吐布越來越壞,不到三十歲就能像老人一樣罵女人。要不是瑪瓊喜歡他,我早和他拚了。”

“他倆臨走那天我喝醉了,那天我真不該喝那麼多酒。”他激動起來,兩眼一直盯着我說着。我不該喝那麼多的酒呵。

我看牛血已經涼了,便扣在手上還給他帽子,用刀切了一半給他。他沒看,就一隻手伸過來接着,一隻手在血塊上哆哆嗦嗦摳着吃起來,我看他很可憐。

“都是吐布灌的。”他抬頭突然看看我。

我明白他撒了謊,便低頭看着手上的紅牛血。已經被我削着吃的那一面正映着火,我感覺我的刀子上的反光在他臉上閃了一下。

“吐布大概也醉了。開始我還跟吐布說要好好照顧我的女兒,我帶大她可不容易,他也跟我保證要對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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