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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儒家思想的精神感召力及東山再起的前景
送交者: 歡樂頌 2012年03月24日20:36:58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討論內容:

儒家哪裡容易被誤解?
儒家思想作為一種信仰超越性是什麼?
「參贊化育」落實到社會實踐就是《大學》
人憑什麼非要做個君子?
孔子對人性的期望
儒學在現代社會中還有什麼用?

續接上篇作文《「未知生,焉知死」,何也?》,先回顧一下那裡面的主要觀點:

  • 孔子的生死觀:盡人事而聽天命。
  • 我提到“體面的死”這樣一種說法。有網友誤認為我說的是臨終關懷,是望文生義了。臨終關懷是個意義很窄的詞,有特定的指向。我原文中提到:“體面的死==體面的活”,後者可以決定前者。因此我是以整個生命過程為坐標軸來談的,而不僅僅是臨終那一點。用“死”代替“活”是因為死是一支標竿,用它來對照“生”的“內容”含有總結髮言的意味-如果生命可以無限延續,也就無所謂蓋棺定論談好壞。
  • 我還認為沒活過並不一定比活過更有吸引力,因為至少需要一個前提條件就是活着的時代是一個“值得活”的時代。試想身處一個亂世,敵國隨時會殺進來,不僅腦袋隨時會搬家,還可能被迫流離失所,家人溫飽無着。這種時代是值得投胎的嗎?有句老話叫“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正是這種情形的生動寫照。我們應該慶幸沒投生在那種年代。

儒家哪裡容易被誤解?

有了上面這個背景,我們就會理解為什麼孔子要周遊列國,因為孔子所處的年代就是這麼一個亂世!諸侯爭霸,百姓痛苦。恢復正常的社會秩序(周禮)是孔子首要關心的問題,這一切離不開和君王打交道,。常識告訴我們,一個平頭百姓,即使是再邪惡的罪犯,所造成的禍害也是局部的,有限度的。真正可能造成全局性大禍害的正是那些掌權者!只有說服這些掌權者行使仁政,才是解除百姓疾苦最有成效的方法;為上者不仁,為下就會不義。孔子看到了這一點,到各國兜售德政的主張。但是,在亂世中,君主的首務是如何生存、兼併和壯大。孔子的學說是派不上用場的,所以孔子在政壇不得志也就不難預料了。但是對於孔子而言, 是不得不為:「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有人把孔子周遊列國理解成帶着弟子到處跑官兒。說孔子想做官不假,但做官的目的是什麼?真正的儒者不是為了做官而做官的。儒家的理想就體現在社會生活中,因此離不開政治這個手段。孔子說「已欲立而立人」,這句話很籠統,到底什麼樣的作為算是“立人”呢?我認為有兩件事是特別能夠“立人”的,第一是成為一名教師,這是顯而易見的;第二就是從政!政治的名聲不知什麼時候起變壞了,但在孔子那裡,從政是必要的:「學而優則仕」,有了權力才有可能將自己的主張付諸實踐,才能影響和改變社會。所以,育人和從政是孔子畢生努力踐行的兩件事。社會的治理不能靠仁人志士跑到深山老林中悟道去完成。

現在有一種人生價值觀特別受推崇,就是貶低肉體、追求心靈自由,探求知識的本源,縮影就是蘇格拉底之死。這當然是一種非常美的人生價值,也是非常重要的人生價值,但並不是唯一重要的人生價值。通常知識分子最欣賞這種,因為對於他們來說,生活的樂趣在於智慧,在於思考。 儒學在他們的眼中太乏味。但是知識分子終究是人群中的少數,社會中占大多數的始終是芸芸大眾,他們的問題是需要面對的。儒家思想屬於政治、社會哲學,和研究自然的知識沒什麼直接關係,那並不是儒學的領域。

儒家被罵到最多的是封建等級制度和“吃人”的禮教,但當時的生產力水平是小農經濟,缺少現代的普及義務教育,說不定多數人都是文盲,這種環境下是不具備個體啟蒙的條件的。讓社會穩定有序的辦法莫過於設計一套簡單易懂的教條,讓大眾踐行。儒學的原則精神必須是看得見,摸得着的行為準則,才能被人實踐,這就是禮教。但久而久之,作為工具手段的“禮”成了目的,“禮”後面隱含的精神反而被忘掉了,這不能不說是十分遺憾的。比如“孝”,本意是在家庭環境中培養仁心(我們年輕時對待自己的父母大概是最沒耐心的,直到自己也做了父母之後),順服是愛心的表現形式。可後來順服變成了不分青紅皂白的絕對權威,就產生了魯迅先生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母》中用進化論來批判這種呆滯的不健康的家庭形態。但儒家設計禮教的目標是達到仁與和的目的,即禮→仁,所謂「人而不仁,如禮何?」,並不是為了禮教而禮教。三綱(君臣,夫妻,父子)也是要和五常(仁義禮智信)結合在一起的,居上者對居下者,不能僅僅是享受權力,同時也負有義務和責任。

儒家思想作為一種信仰超越性是什麼?

儒家的經典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說教”,基本上都歸於這種語式:什麼什麼是“好”的;人如此這般做是對的;因此是一整套的價值評斷。由於說教性較強,給人的感覺儒家思想只是一套處世哲學。而“處世哲學”這個詞帶有某種貶義,給人以不真誠的感覺,比如能夠使人八面玲瓏,左右逢源之類的。故有人直斥儒家學說是虛偽的。

實際上,認為儒家學說虛偽的人是挑戰這個學說的權威性。韓寒在《看孔子》一文中的說:“這已經不是一個(孔)子多曰幾下就能忽悠人的年代了”。這種反權威的精神是現代社會的特點:不能因為是聖人說的就不需要受到檢驗。但如果是宗教經典中的教導呢?因為是神說的,所以權威性就不必受到挑戰了。這樣看來,儒家思想面臨一個“權威性何在”的挑戰:既然不是從“天上”下來的意志,我憑什麼要承認你這一整套的價值觀呢?

凡言信仰,必離不開談超越性,這是由信仰的定義來決定的:信仰者,顧名思義,相信+仰望。既然是仰望,就必須有比人本身更大的東西。由於“仰望”了,信仰體現在人生活中就是人的行為要從“道”(commit to A Way Of Life)。那麼在儒家學說中,到底有什麼樣的“道”是值得人仰望和遵循的呢?

我認為這個“道”就在《中庸》裡。《中庸》中貫穿始終的一個價值就是“誠”,《四書》中不是只有《中庸》中談“誠”,但是大面積的闡釋“誠”、把“誠”作為價值核心的基礎,唯有《中庸》如此。

《中庸》中第一次出現誠的定義是第二十章:「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把“誠”定為天道,或可理解為天的屬性。下面第二十二章一段我認為是《中庸》思想的核心: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只有天下最真誠的人能充分發揮他的本性;能充分發揮他的本性,就能充分發揮眾人的本性;能充分發揮眾人的本性,就能充分發揮萬物的本性;能充分發揮萬物的本性,就可以贊助天地培育生命;能贊助天地培育生命,就可以與天地並列為三了。

以上這段是我《中庸》最喜歡的一段箴言,也是我讀過有限幾本儒學經典中感受到的最高精神意象:人如果能夠盡天的本性,“誠”,就可以贊天地之化育。那“天地之化育”又有什麼具體的內容呢?下面是《中庸》從第二十六章開始的描述:
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系焉,萬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今夫水, 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黿、鼉、蛟、龍、魚、鱉生焉,貨財殖焉。

(極端真誠是沒有止息的。沒有止息就會保持長久,保持長久就會顯露出來,顯露出來就會悠遠,悠遠就會廣博深厚,廣博深厚就會高大光明。廣博深厚的作 用是承載萬物;高大光明的作用是覆蓋萬物;悠遠長久的作用是生成萬物。廣博深厚可以與地相比,高大光明可以與天相比,悠遠長久則是永無止境。達到這樣的境界,不顯示也會明顯,不活動也會改變,無所作為也會有所成就。

天地的法則,可以用一個誠字來囊括:誠本身專一不二,所以生育萬物多得不可估量。大地的法則,就是廣博、深厚、高大、光明、悠遠、長久。今天我們所說的天,原本不過是由一點一點的光明聚積起來的,可等到它無邊無際時,日月星辰都靠它維繫,世界萬物都靠它覆蓋。今天我們所說的地,原本不過是由一撮土一撮上聚積起來的,可等到它廣博深厚時,承載像華山那樣的崇山峻岭也不覺得重,容納那眾多的江河湖海也不會泄漏,世問萬物都由它承載了。今大我們所說的山,原本不過是由拳頭大的石塊聚積起來的,可等到它高大無比時,草木在上面生長,禽獸在上面居住,寶藏在上面儲藏。今天我們所說的水,原本不過是一勺一勺聚積起來的,可等到它浩瀚無涯時,蛟龍魚鱉等都在裡面生長,珍珠珊瑚等值價的東西都在裡面繁殖)
可以看出,天地之為“誠”,在於生養萬物。這天地在宗教中是上帝創造出來供人們生存的-“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雖眼不能見,但借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曉得,叫人無可推諉”。但中國的古文化中,並沒有人格化的上帝,只有永存的天地,猶如一對不會說話的父母,只是憑藉其廣大,高遠,博厚的精神地默默地滋養萬物。天地的這種深廣博厚的精神和化育萬物的事實也就成了人們精神的嚮往和寄託(「贊天地之化育」)。

一千多年後,北宋大儒張載在《西銘》中寫道:

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
《易經》的乾卦,表示天道創造的奧秘,稱作萬物之父;坤卦表示萬物生成的物質性原則與結構性原則,稱作萬物之母。我如此的藐小,卻混有天地之道於一身,而處於天地之間。這樣看來,充塞於天地之間的(坤地之氣),就是我的形色之體;而引領統帥天地萬物以成其變化的,就是我的天然本性。人民百姓是我同胞的兄弟姊妹,而萬物皆與我為同類。

與白話文相比,英文翻譯倒是最簡潔一目了然:

Heaven is my father and Earth is my mother, and even such a small creature as I finds an intimate place in their midst.

Therefore that which extends throughout the universe I regard as my body and that which directs the universe I consider as my nature.

All people are my brothers and sisters, and all things are my companions.

可見,張載這種將人和天地的存在與意志統一起來的精神意向,與《中庸》裡的描述是一脈相承的。由於天地沉默無言,兼承了天地精華的人就應該代天地立言。我懷疑張載的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就是這麼來的。也就是說,儒者的存在是要代天地立言,以盡人之性,盡物之性,完成“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的使命。

在《『未知生,焉知死?』,何也?》一文中,我提到宗教的精神意向可以用“解脫與回歸”來表述,那儒家思想的精神意向是什麼呢?很難找到這樣一、兩個詞來形容,我不太喜歡“天人合一”這個表述,沒有表達出儒家思想中的積極有為的成份。如果非要提煉一下,我覺得大致可以用《中庸》裡的兩個詞組來描述儒家思想的精神內涵:「至誠無息,參贊化育」”。「至誠無息」是指人精誠的內在境界,「參贊化育」是指由於至誠,人的性能可以空前的發揚,請參見我前面提到的最喜歡的那一段“唯天下至誠...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但是,這種論述並沒有任何的科學性,怎麼能人一“誠”了,就能盡物之性了呢?所以這不是“how”,它只是一種精神意向,一種充滿了詩意和浪漫情懷的個人英雄主義。但是這口氣似乎太大了吧,「與天地參」,好象把人拔高到與天地齊平的地步。這是不是過高的估計了人類的能力?人不是註定不能與天齊的麼?

其實,如果我們看看今天人類文明發展的程度,就知道古人的話還真不是太誇大:人類不僅早已衣食無憂,還能夠環球旅行,到原來古人一輩子都走不到的地方,甚至可以登上月亮,探索火星。原來的“天”、“地”早就不再神秘,科學家正在試圖搞清楚宇宙的起源這種終極問題。這難道不是把「盡人之性」和「盡物之性」發揮到了極限?這不就是 「參贊化育」,「與天地參」了?我想如果古代的大儒穿越到今天,一定會目瞪口呆,這「參贊化育」的成就,肯定遠遠超過了他們的想像。

「參贊化育」落實到社會實踐就是《大學》

如《中庸》裡所揭示的,儒家思想的核心建立在效法天地精神上,或者說是以大自然的本質為導向的。那麼,以此精神為信仰的基石,就不會象宗教信仰一樣具有強制性和約束力。也就是說,如果人以儒學作為信仰,必須抓住這種如天地般「至誠無息」的詩意美感。離開了這種審美的心理基礎,儒學的教條就失去了靈魂,變得機械和乏味的說教了。實際上這也是儒家留給現代人的印象。

造成這種印象的原因我想就是由於儒家思想的核心精神不是顯性的,只有那些教條才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看得到的。但這是必然的:人的精神境界也許可以與天地一樣高遠,但生活中的紅塵世界畢竟是現實而具體的。「參贊化育」的精神如何落實到人的具體生活中?儒家的社會治理方案就是禮儀+教化:正當的名份和正確的行為準則,是為禮教。儒家的一些實踐方法看上去很簡單,其實內涵很深。比如齊家:在家裡做一名合格的兒子和丈夫,是成為社會一員的必要條件,我認為是非常正確的出發點。不妨想一想,在工作單位和在社會生活中的我和在家中的我,哪一個才能真正的我?應該是在家裡那個不用帶面具的我吧,應該“修”的是這個真正的我。人修道不需要跑到深山老林里,道就在普通的生活里。

人憑什麼非要做個君子?

君子是儒家給人們修行設定的目標。但是有人會問:“人幹嗎非得做個君子?”,就是質問做事情的動機是什麼。人憑什麼情願以儒學,而不是其他什麼思想作為信仰?就算我承認儒家學說中不缺少作為信仰的崇高性,但如果不能給我的生活帶來好處。 相反,當社會處於不理想狀態時,我的信仰還會令我“吃虧”。那麼幹嗎非得辛辛苦苦地做一個君子,人不就活這麼幾十年,如果沒有來生,誰能補償我在現世遭受的損失?

從理論上說,還真找不出這麼一個原則,說一個人理應做個君子,一個人怎麼都是活一輩子。做個君子是一輩子,做個小人也是一輩子,從“存在先於本質”的原則看,兩種活法都是“合法”的,人應該有做個小人的權利。但真正的問題是,哪種活法更“好”?

哪種活法更“好”本身是個價值判定的問題。可以說,人的行為大都是價值判定的結果,比如,如果擺在我們面前有50元和100元,假定都是正當的,我們取100元,因為理性告訴我們,100元價值大於50元。再比如,找工作時,我們選擇了A公司,不選B公司,是因為通過比較,A公司可以為我提 供更大的價值,可以是薪水、福利、離家遠近等等綜合因素的考量。人的自殺也是一種價值判定:因為活不下去了,繼續活下去是受折磨,是“得不償失”,當死掉的價值高於活下去的價值,選擇自殺就是一種理性的選擇。即使宗教信仰,歸根結底也是一種價值考量,永生的價值比世上任何其他事情價值都大...。

明白了人的行為選擇都是對價值判定的結果,就可以回應對儒家信仰的挑戰了。“人幹嗎非得做個君子?”,當一個人真心提這個問題的時候,其實僅僅是因為他還沒察覺到君子的價值大於小人的價值;一個貪官的愚蠢就在於他判定廉潔的價值比不過金錢的價值。金錢的價值是什麼?是可以滿足肉體的需求, 也就是這個貪官被自己的body給拖住了,被低級需要主導的人處於低等自我狀態(lower self)。這一點上蘇格拉底講得最深刻:所有犯錯誤的起因都是沒能理解(fail to understand)什麼是正確。

所以,如果一個人已經認識到君子的價值,就不會再提“人幹嗎非得做個君子?”這樣的問題了,因為這時他已經認識了什麼是好東西,人幹嗎拒絕好東西呢?沒人會問“我為什麼需要健康”這種問題,因為健康是“好”的,好在讓人的身體可以正常工作,不受病痛的困擾。君子是更高一層的健康- 精神上不受困擾。可見人如果拒絕好東西,原因只能是他還不了解這個東西是“好”的。

於是,問題變成了如何讓人們認識到君子是“好”的,也就是如何啟蒙,這就需要儒學的實踐(那時候是禮教),光憑背經文是不夠用的。現在讓小學生讀經即使不是徒勞,也是事倍功半之舉。書本上的知識只是平面的,沒經過實踐就沒有實際的體會。比如說,如果小說中有描寫鬱金香的情節,說它的色澤多麼的嬌艷,花莖多麼的優雅,我們看完之後也就是留有這麼一個印象而已,還不算是真正的知識。只有當我們真正看到鬱金香的時候,才會從心底里發出感嘆:鬱金香的色澤真是嬌艷,花莖真是優雅啊,這時就獲得了真正的知識。所以,如果沒有社會實踐,儒家思想將始終停留在紙面上,不可能具有真正的啟蒙作用。通過社會實踐,人可以認識和達到仁與和的圓滿狀態,人心中感到了圓滿就是幸福。因此,善行是一種愉快而不是一種很痛苦,很機械的義務。善行應該也必須是一種審美體驗,有了這種體驗後,善行就成了自發的。

孔子對人性的期望

儒家思想的實踐運用於社會的終極目標是大同世界。運用於實踐的主體,則是每個個體的自我塑造,儒家把希望寄托在人的提升上,我認為這個思想是深刻的。看看現在社會上的種種弊病,費盡千辛萬苦也解決不了的社會問題,向老根兒處挖下去,最終的結果不外乎三個字“人不立”,什麼時候人都“立”了,什麼社會毛病都沒有了。從人入手-“立人”,或者說“塑造人”是最根本的治理手段,自然也是難度最大的。

在這個私有經濟和民主政治時代,常常聽到這種說法:人性是自私的,人性中的惡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必須通過制度的設計,將人性中的惡控制起來。反映到經濟上,是不同的利益集團之間的博弈,最後,討價還價的結果是不得不達成妥協,也就是說,社會穩定的基礎是建立在理性計算上的“不得不”。

我總覺得這種“不得不”的形式不太滿意。首先,這依賴極為複雜的制度設計,制度設計得越複雜,執行起來成本就越高,而且不管規章制度設計的如何精妙,只要人想繞過去,總有辦法,俗話說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何況有時制度還依賴於人的解釋。其次,也是更重要的,就是這時人處於一種不自由不自主的狀態,即做對了也只是因為不得不這麼做,不做壞事是因着怕受懲罰。理想的社會形態應該是這樣的:人是自主的(self-defined/self- governed),自己就是制度,自己就可以決定怎麼做是對的,做起來既得心應手亦心甘情願。打個比方,如果富人避稅唯恐不及但被逼着多交稅,窮人索求福利無度最後對所得還心有不甘,這種社會形態就是“不得不”的形態,對立的雙方均很不忿但又無可奈何。理想的社會狀態人是自主的:富人樂於回饋社會,窮人努力避免成為社會的負擔。整個社會的基調是和諧共贏,不是心理上對抗。要達到這種狀態,當然離不開對人的塑造。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這是《論語》中我最喜歡的一段話,這是孔子對人性寄予的希望:一個人行善避惡不是因為“不得不”,而是因為這個人「有恥且格」。一個社會裡「有恥且格」的公民越多,這個社會就會越有希望。但是人不會自動達到這個狀態,因此需要“教”-禮教。人知禮了,離「有恥且格」就近了。

當然,通過塑造人使社會進步就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了,這得一代一代人去努力,以期待在非常遙遠的將來會實現這個理想。但如果不這樣,我們就板上定釘下了結論:“人的本質是自私的,永遠也別想解放自己”,那我們的最高目標就只能降為“想辦法堵住禍害就好”,然後便安歇在這上面了,這樣人到頭了還是一種“低級”動物。

從寄希望於人的提升這點上看,孔子確實是“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也是我敬仰孔子的原因。因為生活在那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在遭受了很多挫折之後,孔子本當有一萬個理由認為人性是無可救藥的。但是相反,孔子認為每個人都是“可教”的,通過努力是可以做到「有恥且格」的,這是一種徹底的人本主義的精神,是真正的把人當“人”對待的思路,它的出發點不是怎麼去“防”、怎麼去“堵”。

儒家的理想個體-君子,是一個能夠自我塑造的人,具體說就是這個人非常在意自己的行為:“吾日三省吾身”,“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但是,如果一個人很費勁兒地“日日新”,最終到頭來仍不免一死,會不會覺得是一場空?這其實就是討論生命的意義這樣的大問題。我是這樣理解的:把一生的過程想象成一個人給自己刻畫一塑(隱形的)雕像,自己就是那個工匠,那麼我當然希望自己的雕像看上去更好看一些,反正已經在塑像(生活)了,那為什麼不弄得更好看一些?做畫的目的是為了得到一張美的圖畫,攝影的目的是為了得到一張美的相片,雕塑的目的是為了獲得一座美的雕像。藝術活動的目的就是為了創造一件精美藝術品,這就是終極目的,僅此而已。把自己的人生當作一件藝術品來雕琢,我想這就是儒家思想中自我塑造的含義。但是在那個年代,能做到這樣程度的人大概只有“士”這個階層。

儒學在現代社會中還有什麼用?

在沒有仔細研究過新儒家有什麼理論創新的情況下,我想謹慎地說:儒學在可預見的未來大概是沒多大用了,以下是我的理由:

1. 第一個理由非常簡單,我就用西方社會的基督教和中國的儒學對比,信奉基督教的人數在西方社會總的說呈下降趨勢,歐洲已非常世俗化了,美國好些,但幾代人過後,大概也會和歐洲一樣。由於政教分離,宗教在政治領域中沒有話語權,宗教的主要作用體現在社會生活之中,是一種習俗。

基督教和儒學曾經分別是西方和中國占主導地位的意識形態,起着籠罩一切的文明大傘的作用(overarching theme)。但今非昔比,如果連從未中斷過的基督教影響力都呈下降的趨勢,我想不出為什麼已經被打倒、中斷了上百年的儒家學說能夠再度興起成為主流。

2. 儒學是一種治世的學說,也就是不能不參與政治生活。但中國的政治現狀不允許儒學成為顯學。這個理由也很簡單。由於政治上的不正確,共產黨自身的合法性一直倍受置疑。即使官方有意重推儒學,民眾也不會接受,儒學這時必然再度淪為黨“奴化民眾”的工具。儒學如果不能進入政治領域,那儒學做為“外王”的屬性就沒有了,只能退回到個體修身養性的學說(內聖),其實這也是本人的觀點。然而這時的儒學就不是唯一的選擇了,佛 、道都可以是選項,外來宗教也是選項,儒學並沒有特別的優勢。儒學中的以天下為已任,參贊化育的精神如果能被政府官員奉為個人的信仰指南,那就好得不能再好了,但現在看上去實屬天方夜談-能把貪腐控制在必要的限度之內就已是謝天謝地了。

3. 現代社會的政治經濟形態和古代相比複雜太多了,儒家思想中以立人為導向的治世思想是力所不及了。現代社會依靠的是制度,人從屬於制度。而且,儒家社會生活中的內容已經被現代社會的活動給覆蓋了。或者說,在現代社會中,我看不出儒家的禮教還有什麼新的內容。這時候,儒學很象是一件老式衣裝,比如,女性的旗 袍。雖然很優雅,也很合身,但就是找不到機會穿。如果儒家兼濟天下的理想已經被現代制度取代並得到了實施,那儒家作為治世學說的歷史使命也就完成了。

4. 現代社會的人生價值觀和古時有很大不同,現代社會認可的最高價值的是優秀、成功(excellence),最崇尚的是具有創造力,能產生價值的一類人,比如比爾.蓋茨、喬布斯等,人的私德倒在其次。但這倒不妨礙孔子對“仁”的定義:

子貢曰:“如果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論語.雍也 》

子貢說:“如果有人能廣施恩惠給老百姓,幫助大家過上好日子,怎麼樣?可以說是做到仁了嗎?”孔子說:“豈止做到了仁,那簡直就是聖了!就是堯舜恐怕都還沒有完全做到呢!

根據孔子的定義,喬布斯他們即使不是聖人,也是仁人了。當然這是在市場經濟框架下實現的,但最終結果相同,都是令大眾受益了。我們現代社會中,“立人”的方式已經古時候很不一樣了。通過充分發揮自己的潛力,創造更多物質和精神的財富,努力的結果是經濟收入提高,多交稅,利己又利人。因此報效社會的方式不象儒家社會那時候主要通過從政,現在只要從事好自己的職業就是對社會最好的回饋。

5. 中國的社會環境使儒學作為傳統文化代表難以復興。現在國人缺少文化自信心,一切以向西方看齊為天經地義。我想,最有條件審視自己文化傳統的人選,莫過於我們海外華人了-有資本保持一份冷靜,超然的姿態,兩種文化也都經歷過。如果生活在國內,面對遍地的腐敗和不公,必定想要找個什麼東西砸。前兩天在地鐵中看到一中文報紙上刊登一篇文章《孔子是二千年來包裝出來的最大假貨》,就是這種心態的寫照, 在很多人眼中,中國今天的困境,兩千年多前從孔老二那時候就已經決定了。說人是一種愛找藉口的動物是一點兒不假的,就是美國政治里也一樣,在任總統遇到了麻煩時用以開脫的最好辦法就是:“I inherited the problem from the last Administration”。

上千年前量體裁衣製作的成品,不可能指望今天穿上去還合身。作為後人,應該心懷感恩還是責備前人沒給我們創造好的條件是值得深思的?我看在討論文化優劣這種事情上我們不應該太功利。

我還記得一次電視中播放見面會,當時的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接受一名軍官的提問。那名軍官指出在伊拉克執行任務時缺少裝甲車等必要的武器設備。拉姆斯菲爾德的回應是“你用你現有的裝備去打仗(you go to the war with what you have...)”。我想用這個比喻大致不差:要等文化改造好了,社會就進步了,那是等不及了。我懷疑文化變“好”倒有可能是社會進步的體現,而不是動因。

另外,現在還有一種相反的心態也很值得警惕:由於中國經濟目前的成功,和西方相對的衰退,使有些人產生一種“暴發戶”心態-“美國有什麼了不起的”,好像就沒什麼值得象西方學習的東西了。這兩種態度都是走極端。

6. 最後,作為信仰的儒學在實踐上的一個弱點就是沒有明確的修習形式。精神境界的提升需要通過修煉,這方面宗教就正規得多了。印度教中有瑜伽功法,佛教中是禪定、念經,基督教中通過bible study、禱告和禮拜,伊斯蘭教有齋月節,猶太教中好象每年有一周時間是專門用於思過的。儒家在這方面沒什麼特別的手段,只是強調自律,但“慎獨”和“反躬自省” 能落實到什麼程度完全看個人的覺悟了。

雖說我認為儒家學說難以東山再起,成為占主導地位的意識形態。但這並不是說儒家思想中的核心價值觀會被人們遺忘。對和諧社會的追求;對道德、家庭和子女教育的重視;勤奮自強的人生觀和吃苦精神;虛心、樸實、謹慎的作風,所有這些美德都嵌入了國人的基因,成為國民性的一部分千古傳承下來,也是中國今後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立足的本錢。

補記:

上面是潤發主演的電影《孔子》中的一幕,已到風燭殘年的孔子倚牆席地而坐,眺望遠山,喃喃自語:“衰老了,好久沒夢到周公了... 禮樂仁和的夢想,只有託付給未來了...”。 二千五百多年後的今天,大同世界這個理想看上去還現實嗎?有人可能會說:“別作夢了,說不定哪天為了搶資源,人們又抄傢伙幹起來了”。

我不知道,也許大同世界註定只能是夢想,但人和動物的區別就是有夢想吧。列儂在《Imagine》中唱到: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 day you'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live as one

也許不應該太悲觀,畢竟人類誕生了文明也才幾千年,再過幾萬年後的文明誰知道是什麼樣子,難道古人能想像到今天的模樣?可地球已有幾十億年的壽命了,天知道人還能在這個星球上存在多久。這麼說大致不會錯:只要人類還將延續下去,對大同世界的嚮往便不會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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