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魯迅中國近代第一文豪地位岌岌可危，連雜文也有被清理出中學教科書的可能性。現在國內講得是和諧社會，他老人家除了前半生幹了點正經事兒，北洋軍閥政府教育部走動賺點銀子，教教書編點講義，下半輩子就幾乎全在玩馬甲，拍板磚砸人，被和諧掉是情理中的事兒。。。不過魯老爺子後半輩子儘管幾乎足不出戶，看人功夫可是鑿實了得，尤其是分析中國人的國民性，那可是入骨三分、爐火純青。

譬如據他老人家考證，中國人愛瞧熱鬧也是世界一流的。記得伊好像說過任何一好事者只要在鬧市蹲在地上作凝視狀，不肖幾秒鐘，身後準會圍起大堆人來。來晚的，除了前面看客的後腦勺，什麼也看不見。但仍然下顎鬆弛、半張着嘴看。。。不僅經久不會散去，甚至連深究到底在看什麼的人也不會有。

這當然有他老人家在虹口小樓里閉門造車瞎掰胡謅的成分。其實瞧熱鬧，在有選擇的時候，大部分人還是不愛光看人後腦勺的。譬如說法場或遊街示眾，人氣就是蹲着看地上沒法比的。

中國人瞧熱鬧時是否一定半張着嘴巴，也是沒有經過科學考證的事情，乃魯老爺子的一家之辭。但麻木不仁、不愛分是非應該是真的。

瞧熱鬧，戲劇性很重要。譬如說法場或遊街，看女犯人或是蕩婦就絕對比男囚犯更提神。這可是眾多文學作品證明的。你若不信魯迅的描寫，可以去看其他同時代作家例如沈從文什麼的。至於是刑事犯或是革命黨，那就不重要了，因為革命黨是不是為他們爭利益，看客們一般是不care的。

說到這個，我常為寫過“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的女豪傑秋瑾感到惋惜。秋瑾過的可是不操心銀子、悠閒安逸、只需相夫教子、不理家外世事的少奶奶生活，大概是許多現代女性不僅艷羨、神往，而其可以不惜一切代價打破頭追求的，但是秋瑾卻棄之如糞土，提着腦袋為中國女性解放搏命。為什麼呢？因為據秋瑾說，當時生活在孔孟之鄉的中國女人，一出生就是父母的“沒用的”虧本貨；未成年就要纏足；“女子無才便是德”，沒有學習的機會；夫婿不能自己選擇，命運盡操在人家手；丈夫死翹翹後“要帶三年孝，不許二嫁。”一生“夫為妻綱”，“作他的奴隸”。

在留下“秋風秋雨愁煞人”這七字傳世的絕命詩，從容就義在軒亭口時，我不知道看客們如何表現的，應該不會太放肆，因為秋瑾着實太傑出了，連縣太爺都冒着丟烏紗帽的風險，破例准許秋瑾的死後不梟首、不剝去衣服（中國對女犯的特殊待遇）的要求。

相比之下，其他女犯人肯定就沒有那麼幸運了。不要說女犯人，即使同樣為刺殺恩銘而受害的徐錫麟也沒有那麼幸運。徐不僅心肝被恩銘的親兵挖出炒食，據魯老爺子說，就義時，最前排的華老栓這些徐為之拋頭顱的百姓，可不是來看徐演講或替徐送行的，他們巴巴等着的可是徐一腔子熱血作藥引子治病。。。

不知道聖女貞德當年凜然就義時法國人是不是也耷拉着下巴面無表情地瞧熱鬧，法國光棍是不是也邊咽口水，邊上下打量貞德的身材。這個大概要584同學考證才知道。。。

中國人的是非不分、麻木不仁也不完全只體現在瞧熱鬧上。記得西方對中國的態度從馬可波羅的神話回到現實後，觀察到中國人的一大缺點就是一團散沙。散到什麼程度呢？

據說第一次鴉片戰爭英軍區區上千人坐着軍艦遠途跋涉來到中國，不僅輕易攻破虎門炮台，而且登陸後在內陸暢通無阻。清軍各自為陣，據城為守，並不主動騷擾。英軍並可拿出銀子輕易地從百姓手中購得糧食等軍需，從容地討價還架做生意，相安無事。從這個角度說，咱中國人算得上WTO鼻祖，在只認錢、不認人、做生意不歧視方面可比西方領先太多了。

同學們要問，咱們不是有三元里抗英嗎？事實是，三元里抗英乃是英國士兵太過分，搶劫財物、強暴婦女，激起當地民眾憤怒引起的。若是他們也懂點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軍民魚水情不敢我不敢擔保，英軍和中國百姓繼續兩不相擾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不理解嗎？其實，想想中國古訓就明白為什麼了。咱們中國的智慧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個人自掃門前雪，出頭的椽子容易爛、槍打出頭鳥、人怕出名豬怕壯、樹木秀林、風必摧之、天塌下來有高個子撐着、好漢不吃眼前虧。。。講的都是凡事不要出頭的道理。

以前中國人大都不識字，不見得會寫八股文取功名，但這些道理卻是連升斗小民都懂的。如今覺得中國文化因共產運動而斷裂的中國文人，腦子裡想的可能是之乎者也。不信可以考證一哈，這個傳統咱中國人什麼時候斷過。文化？這就是文化，而且是比聖賢書、典章制度更難改造的文化核心部分。乃所謂文化的DNA。

有好事者為中國在抗日戰爭時竟能有超過一百萬的偽軍困惑不已，莫非中國人特別貪生怕死？非也。中國人歷史上戰爭歷來血腥殘酷，但起義卻沒有斷過。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是真實的。我覺得中國偽軍如此之多的原因無它，乃中國人一盤散沙、不出頭的文化造成的。

再舉幾個中國不出頭文化的例子。

大家也許同意，美國人不像中國人那麼愛吵架。但在出頭、主持正義這類事情上，譬如對排隊買東西插隊者的態度，美國人出頭的就比中國多，而且工作人員亦會介入。而在中國，這種事情基本無人出頭，工作人員則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在收錢的時候，接的是伸得最前面的手上的錢。而且不光是沒人出頭，排在後面的人往往還會嫌爭論耽誤他們的時間，不如讓插隊的付了錢趕緊走人來得划算。。。

我幾年前回國曾親眼目睹一熱血青年，因見有插隊者不忿，而出頭與其論理。不料該插隊者（碰巧為一女性）深諧中國人心態，不僅矢口抵賴，且反口誣陷該青年自己就是插隊的，並指該青年所以出頭，乃因自己插隊技術不嫻熟，出於嫉妒心反咬一口云云。該青年正義感有餘，涉世深度卻不足，果然中轉移話題的奸計，致使辯論陷入瑣碎的細節。。。深諧中國人心態者，是說中國人現實、不愛犧牲時間講原則，且不僅自己不愛出頭，還對出頭的特別挑剔，對動機疑神疑鬼。蓋我中華文化不怎麼區分出頭和出風頭者。。。

此插隊者還有一可圈可點的謀略，即深知中國人所謂好男不和女斗的優良傳統。中國傳統並不尊重女性，不信可以去查查中國女權先驅秋瑾女士寫的文章。

在善待女性問題上，中國男人其實挺不是東西的。好男不和女斗本身就是中國男人不是東西的表現。為什麼呢？因為這句話其實是從咱們中國人深信不疑的孔夫子說過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推衍出來的。

但男女不得不相處，那近之不遜怎麼辦呢？我在北京街頭嘗見一潑婦罵街，數落其老公，引起看客圍觀，不久一貌似其老公的莽漢，箭步而至，辟手揪住該潑婦頭髮，提留只小雞似的拿回屋裡，其間當然是不發一言、任由婦人哀號怒罵、腳不沾地地漸行遠去。。。如此，便是中國男人的好男不和女斗也。

所以我覺得中國人祖訓是不出頭的，基本是一盤散沙。當然，生猛的表現，關起門來時大概還是不少見的。

直言

2009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