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問歸期未有期 |
送交者: 未予 2004年10月16日21:54:16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一 這是一個已經逝去的遙遠的愛情故事。這樣來描述它的時候我其實十分猶疑,因為這裡的愛情,似乎從來就沒有發生。 懷鄉還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就收到了宇文的情書。情書一開始,宇文用歪歪扭扭但儘量保持工整的字寫:“親愛的懷鄉:”。懷鄉看到這幾個字時的震驚,不亞於廣島第一顆原子彈的爆炸。後面的好多行字,她根本就沒敢往下看,只是飛快地折好字條,澀澀地,盡力裝做若無其事地把它慢慢塞進書包。其實,她臉上的紅霞早已暴露了一切。事實上,整個下午她的臉都紅得發燙。還好,似乎誰都沒有留意,除了那個肇事者,宇文。 那時候的懷鄉,是一個多麼緬腆,多麼聽話,多麼勤奮用功的小女孩啊。她是被所有老師用來教育自己學生的表率,連高年級的老師也不例外。她為班級和學校爭得的榮譽,掛滿了包括校長室的諸多牆壁,就像她文靜秀美的大幅照片一樣。而宇文呢,跟懷鄉相比,他就像一個來自另一個太空的人。不過同樣,他也是被所有老師拿來教育自己學生的表率,因為他的調皮搗蛋。由於出入校長室的次數如此之多,他甚至比校長本人更熟悉校長室的地形。在所有的教育方式包括體罰教育都失效之後,把宇文送到校長室發落就成了老師們最後的一招,後來也成了唯一的一招。而校長又能把他怎麼樣呢?她只是苦於沒有地方可以送他去而已。 後來的事情的發展,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一生當中,我們作出的自認為理所當然其實卻是十分輕率的決定,可以導致多麼錯誤的結局。 那個傍晚,懷鄉第一次沒有按時回家。在她小小的腦子裡,一直進行着激烈的思想鬥爭。她想過把那張條子撕碎扔進下水道,但那樣還是可能被下水道工人撿到後再重新拼起來的。更安全的辦法是去買盒火柴把紙條燒掉。但是,如果在燒的時候被老師碰到呢?那樣的話,簡直不堪設想。她就這樣胡思亂想着,在街上走來走去,越來越害怕。好像誰都知道她的書包里藏着那張可怕的字條,因為所有路過的人都盯着它看。 天色越來越暗之後,懷鄉終於哭着回了家。在父親詢問的 目光逼視下,她顫抖着交出了那張字條,泣不成聲。懷鄉的父親是市裡的教育局長,世代書香,家教極嚴。他看到字條時的表情,只能用怒不可遏來形容。於是,第二天,在經過一整晚嚴厲的批評教育之後,父親把淚眼迷離的懷鄉連同那封情書一起交給了校長。 在向局長檢查了自己的工作失誤之後,校長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在作了這個決定之後,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也許,這是給宇文一個教訓的最佳時機。 當天下午,全校停課,到操場集合。像很多次那樣,宇文被校長叫上台。宇文明白,又出事了,而且肯定是情書的事。不過,又有什麼呢,他已經見慣大世面了。 不過校長的決定還是出乎他的意料。在揭發了他的重大罪行之後,校長拿出那封情書,讓宇文當眾念出來。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那一刻,連平時最痛恨宇文的老師,也覺得校長的做法有些殘忍。 宇文呆若木雞。他看着校長手中揚起的那張紙,瑟縮着,一動也不動。他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即使是那次,他把體罰他的體育教師嶄新的自行車偷偷扔進學校的池塘里。 校長的表情,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那一刻,她深信無疑,這件事會給宇文一次銘心刻骨的教訓。從此改邪歸正,也未可知。 全場死一般沉寂。宇文看着校長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臉,忽然下定了決心。他大步上前,從校長手裡接過紙條,轉身來到台子正中,堅定地,大聲念起來。 “親愛的懷鄉,” 話音甫落,全場爆發出震天的笑聲。老師們盡力繃着臉,試圖制止同學們。可是他們臉上的表情如此滑稽,只是讓學生們笑得更加肆無忌憚。一切的一切,難道不好笑麼?宇文竟然愛上了懷鄉,親愛的懷鄉。 沒有笑的只有懷鄉。她只覺得奇恥大辱,痛苦得無以復加。校長直到這時才想起,自己忽略了懷鄉的感受了。 宇文也沒有笑。其實很快,所有人的笑容都凝結在臉上。台上的宇文,忽然間失聲痛哭。他哭得如此動情,如此激烈,小小的身子,好像完全痙攣了一般。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因為這樣痛哭着的宇文,還是在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那封情書,雖然誰也聽不清他在念什麼。 有老師上台來,拉宇文下去。但宇文巋然不動。他就這樣痛哭着,抽搐着,念那封情書。他是那樣堅定,那樣義無反顧,仿佛可以耗盡他全部的生命。
那件事以後,宇文像是變了一個人。他不再是飛天蜈蚣了,忽然變成了一個勤學用功的好少年。他的成績直線上升,不到一個學期,已上升到年紀的第一名。其實,宇文天資聰穎。那種小學課程,對他來說是遊刃有餘的。漸漸的,他的名字開始出現在各種牆報上,包括他的大幅照片。不過,他的照片是沒有笑容的,只有一雙深邃而憂鬱的眼睛。 對於宇文的變化,老師們既喜且憂。喜的是宇文終於出息了,贏得了各種各樣的榮譽。可是,誰也沒見過他的笑容。對於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這有些不可思議。他們甚至開始懷念從前的宇文了。 懷鄉倒是什麼也沒變,一如從前一樣優秀。 兩年以後,懷鄉和宇文以全市並列第一的成績,考入同一所重點中學。學校大紅榜的第一行上,濃墨重彩地寫着:文懷鄉,陳宇文。懷鄉有些得意,不知是因為考了第一,還是因為自己的名字和宇文放在一起。她有些不滿地想,既然是並列第一,為什麼不把宇文的名字放在前面呢? 即使在這個時候,誰也沒有見到宇文的笑容。 日子如流水般地逝去,或許是因為中學學業的繁忙吧。由於不在同一個班,宇文和懷鄉很少見面,即使是在上下學的同一條必經之路上。懷鄉有些懷疑,宇文是在有意躲着自己。她有些委屈,可是,又不知從何說起。 春風再次拂過的時候,宇文已長成一個俊美的少年。可是,他躑躅獨行,那樣的憂鬱,讓所有的女孩子心儀,也讓她們心疼不已。懷鄉知道,私下裡,女孩子們都叫宇文“憂鬱王子” 。這讓懷鄉有些不滿,又有些得意。她偷偷地想,其實多年以前,宇文就已經喜歡她了,只是自己沒看上他而已。一想到那封情書,她的臉就有些發燙。她猜想那封信里,一定有些令人耳熱心跳的句子。可是,到底是些什麼呢? 考入高中的懷鄉,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秀髮盈空。她仍然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每期的功課都在年級的前三名。對於高中的女生,這是難能可貴的的。事實上,比她的學業更出色的,只有宇文。除了學校的考試屢拔頭籌,他還從市里各類智力競賽中抱回數不清的大獎。 高一年末一個尋常的下午,懷鄉在足球場的看台上看書,偶然一回頭,看見宇文白衫白褲,風一般迤迂而過,懷鄉不覺有些呆住。世界上,誰還有比宇文更瀟灑的身影呢?可是,那樣的風中,宇文顯得有些衣衫單薄。懷鄉忽然間竟有種衝動,想去把他抱在懷裡,讓他暖和些。她這樣想的時候,沒有羞澀,只有在胸中流動的,淡淡的暖意。 那一個下午,少女的心弦,被輕輕地撥響。 懷鄉坐在台階上,呆呆的出神,時光在悄悄地流逝。不知不覺,操場上的人都已走空了。等到天色完全暗下來,懷鄉才猛然回過神來,早就該回家了。 由於天冷,路上已經沒有行人了。走着走着,憑着直覺,她感覺有人在跟着她。意識到這一點後,她的腿開始哆嗦起來。又堅持走了一段,她想起一個電影裡的情節,猛然拐進一個小胡同,想要擺脫追蹤。可是,一進胡同她就後悔了。這裡她從沒來過,黑乎乎的,勉強往裡走了幾步,她已經不知該再往前走,還是退回去。 正在猶豫間,跟蹤的人已經尾隨而至,是兩個小流氓。 懷鄉想要大喊,嘴已被一隻骯髒的手掌擋住。小流氓拿着一把刀,在懷鄉面前晃了晃。“要敢喊,立馬砍了你。” 他惡狠狠地威脅。 懷鄉瑟瑟發抖,眼淚奪眶而出。她的身體劇烈地起伏着,濱臨絕望。歹徒見她被嚇住了,嘿嘿一笑,放開捂住她嘴的手,把懷鄉的風衣一把扯開。懷鄉又是一生驚叫,可是,她的嘴又被堵住了。 “乖乖的,你敢再喊,” 流氓又晃了晃明晃晃的刀子。懷鄉閉上眼睛,泣不成聲。小流氓淫笑着。 正在這時,有人高喊“住手”,然後,一個白色的身影從圍牆上跳下來。懷鄉一看,竟然是宇文,正是宇文。宇文跳下來的時候,沒有站穩,一個趔趄。那個小流氓揮刀迎上來,要刺宇文。宇文一側身,避開這一刀,同時出右拳,直擊歹徒的下巴。這一拳打個正着,小流氓慘叫一聲,撞向對面的牆壁。宇文乘勝追擊,飛起一腳,朝流氓的側腹踢去。誰知還沒夠着,又是一個趔趄。剛才他從牆上跳下來那一下,扭傷了左腳。 這會兒功夫,在巷口望風的流氓已經趕過來。趁宇文立足未穩,一拳擊出。宇文反應奇快,危急間一把抓住了歹徒的手腕。歹徒另一隻手揮拳打來,又被宇文捉住,二人扭打起來。 忽然,懷鄉驚叫一聲。那個被宇文打倒的流氓已爬起來,朝宇文一刀刺出。只聽宇文悶哼一聲,抱住了腹部。兩個歹徒來不及拔刀,已飛快逃去。 懷鄉抱住了緩緩倒地的宇文。可是,宇文的身軀是這樣的沉重,讓懷鄉無法支持,眼睜睜看他從懷中滑落,倒下。 懷鄉大聲的哭喊起來,終於有腳步聲由遠而近,而後救護車那淒歷的笛鳴。 經過三天三夜的搶救,宇文暫時脫離了危險。可是,只是暫時而已。他還在昏迷中,還需要大量的手術,包括換腎。宇文的一葉腎,已被歹徒的匕首完全洞穿,必須更換。但全部手術的費用,高達五十萬。這對於出身寒微的宇文父母,無異於天文數字。 病房內,兩個傷心絕望的老人,無語對望,老淚縱橫。即使在這個時刻,這兩個善良的老人,也沒有發出半句怨言。前來探視的文父,也是唏噓不已。他拉這兩位老人的手,神色凝重地說:“你們不要擔心。宇文的醫藥費,不管多少,由我們全部承擔。” 父親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沙啞,但是堅定。懷鄉心懷感激地看着父親,忽然發覺,短短幾天,父親好像已蒼老非常。懷鄉的淚又止不住奔涌。 懷鄉的父親變賣了房屋及一切值錢的家產,連埋在家鄉祖屋正堂地下的金壇,都挖了出來,終於湊夠了數目。聽媽媽講,那是父親準備給懷鄉留學用的。懷鄉並無失落。幹嘛要去留學呢?我就愛在這裡守着爸爸媽媽。當然,還有,宇文。 十天之後,宇文終於幽幽醒轉。那一天,陽光特別明媚,從病房的窗戶射進來,照在懷鄉烏黑的秀髮上,褶褶生輝。由於太疲倦,懷鄉已經伏在床沿睡着了。宇文心疼地伸手出來,去撫摸她的頭。還沒碰到,懷鄉就醒了。宇文有些不好意思,笑了。 懷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宇文笑了,她興奮地喊出來,宇文其實是會笑的。 宇文給她弄得無地自容。此刻的懷鄉,又瘋又傻,可愛極了。可是,他不得不打斷她。 “傻丫頭,怎麼沒去上課,在這裡偷懶?” “那你呢?不是更懶?整天在這裡睡覺。大懶蟲。” 懷鄉也是牙尖嘴利的。 宇文又笑了。終於肯定宇文會笑之後,病房裡的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懷鄉發現,宇文不但會笑,而且笑起來非常好看,她有些看呆了。 “告訴你啊,其實我沒那麼孬的。那兩個小流氓,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是啊是啊。他們兩個都被你打跑了。你真行。” 懷鄉由衷地誇獎。 “嘿嘿。” 宇文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天我一直跟着你。見到你進了小胡同,我就爬上牆去,想要來個神兵天降,英雄救美。結果,把腳給擰了。哎。” 懷鄉哈哈大笑。 兩顆年輕的心,無拘無束地碰撞着。有些羞澀,但更多的是幸福,更多的是快樂。
宇文在醫院一住就是兩個多月。在宇文病情危急的時候,懷鄉是請了假整天在醫院守護的。等宇文渡過危險期後,才改成每天放學後來陪宇文。他們在一起說說笑笑,非常開心。回想起來,這是懷鄉一生中最最快樂的時光。 那一天放學,懷鄉再去醫院的時候,病房裡已人去室空。找護士小姐打聽的時候,才知道宇文已經提前出院了。懷鄉有些失望。潛意識裡,她似乎希望宇文一直在醫院裡住下去。但她認真一想自己的念頭,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懷鄉猶豫了半天,決定去宇文家找他。她不怕別人的閒言碎語,因為宇文現在還是病人,自己是有義務去看望他的。 是宇文的媽媽為她開的門。她平靜地告訴懷鄉,宇文剛出院,需要好好休息,不想見任何人。懷鄉覺得有些不可理解,但也只好點點頭,怏怏而去。 一連幾天,懷鄉都被拒之門外,她都快要崩潰了。懷鄉永遠不會忘記的是,宇文母親那雙充滿憂鬱的眼睛。那雙眼睛,和宇文是多麼相似啊。 再過了一個月,宇文終於來上學了。看到宇文,懷鄉興奮地跑過去。她有多少牽掛,多少委屈,要跟宇文訴說啊。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叫宇文,他已經目不斜視地走開,就像壓根沒見到她一樣。 懷鄉僵立在原地,雙頰漲得通紅,不知所措。還好,好像誰也沒有留意到她的窘態。後來她想,也許宇文真的沒有留意到她吧。 但是接下來的日子,她漸漸明白,宇文是在有意迴避自己。有一次她不顧一切徑直朝他走過去,叫他的名字,他也只是朝她點點頭,然後迅速離去,連一句話都沒有。 宇文的笑容又消失了,他又回到了從前,變回了所有女孩心中的憂鬱王子。 懷鄉百思不得其解,傷心欲絕。她不明白,宇文為什麼拒她於千里之外。難道還是因為多年前,自己帶給他的傷害麼?可是…… 宇文還像從前一樣優秀。很快,他就補上了缺失的功課,重新躍居年級的榜首。與此同時,懷鄉的功課卻一落千丈,漸行漸遠。所有的老師都找她談過話,但是無濟於事。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就這樣日漸憔悴。一雙盈盈如秋水的明眸,漸漸沒有了昔日的光彩。這樣的懷鄉,是讓所有人心疼的。 只有宇文,好像無動於衷。學校里雖然禁止學生早戀,可是知情的老師對宇文的做法,還是覺得不以為然。這個少年,城府深得有些可怕。 漫長的兩年過去,高中時代結束了。宇文以全省第一的成績,遠去北方,考入中國第一學府。懷鄉卻幾乎落榜,只以剛剛上線的成績,進了本地一所普通大學。父親深深地嘆息着,不過,他什麼也沒有說。 第一個寒假,同學們從四面八方回來。眼界大開的他們,嘰嘰喳喳,興奮地跟見到的所有人談論異地的見聞。只有懷鄉沉默着。 幾個原學生會的牽頭,組織去一個本地最富裕的同學家裡聚會。他們家的會議室,大過市里最豪華的舞廳。懷鄉本來不想去的,但是一想到宇文可能會去,就改變了主意。她已經有太久沒有見過宇文了。 懷鄉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穿上了媽媽買的最漂亮的衣服。這些衣服,從前她試都不願試一下的。她甚至都抹了點口紅。站在鏡子前最後審視自己的時候,她都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覺得鏡子裡的自己,有點像個風塵女子。其實,無可否認,此時的懷鄉,確實是楚楚動人的。 那天來的人真多。大家都盛裝而來,男孩子西裝革履,女孩子裙裾搖擺。由於大家都是高中時的舊識,一下子見到各自這身打扮,不由得啞然失笑。 而宇文和懷鄉的出現,還是讓所有人眼前一亮。童話里的公主和王子,就是如此吧。其實所有的女孩子,包括那些滿心嫉妒的,都承認懷鄉和宇文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中學時代他們形同陌路,讓所有人不明所以。 可是當晚,王子和公主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宇文在學校學會了跳舞,他那瀟灑曼妙的舞姿,征服了在場的所有人。可是,他整晚都只跟劉婷一個人跳,讓很多人有些忿然。劉婷這個女孩,雖然漂亮,卻有些不雅的名聲。她在中學的時候,就有個別號,叫做“每周一哥”的。 懷鄉只是默默坐在那裡,獨自一人。她拒絕了所有男孩子禮貌的邀請,不停地喝一種叫做啤酒的東西。這種東西可真苦,但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昏暗的燈光下,她的淚不停地流下來,落進杯里,一起咽下去。 也許是眼淚讓人易醉吧。到舞會結束的時候,懷鄉已經喝得不省人事,沉沉睡去。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喝酒啊。 由於宇文和懷鄉家離得最近,大家提議宇文送懷鄉回去。文父賣掉房子之後,在懷鄉的堅持下,買下了宇文家附近的一所舊房子。 但宇文很乾脆地拒絕了,他說他還有事,然後叫上劉婷,轉身要走。 “站住!” 有個女孩大喊一聲。大家回頭一看,是懷鄉的好朋友,楊麗婉。她走上前來,朝着宇文的臉,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拍去。啪的一聲,異常清脆。 宇文捂住臉,一聲也沒吭。他抓住劉婷的手,在眾目睽睽之下,徑自離去。 在場所有的女生,都忍不住失聲痛哭。 那一天,是王靳送懷鄉回家的。他一直在默默地追求懷鄉。 一轉眼,又是春去秋來。宇文因為出類拔萃的學業,被英國劍橋大學看中,要轉去攻讀學位。劍橋號稱世界第一名牌學府,能有學生前去攻讀,對於宇文的母校,是空前的榮耀。所以宇文回鄉準備出發的時候,大家奔走相告,為宇文暗暗稱奇。 這消息對懷鄉來說,卻像是五雷轟頂,萬念俱灰。這一去,她預感是天涯永隔,恐怕再也不會相見了。 很快就到了送別的時刻。那天很熱鬧,候機室里滿是來給宇文送行的人。宇文神色凝重,與所有人一一握手。時間快到了,但他好像有些猶疑,遲遲不願走進安檢門,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終於,懷鄉出現在候機室門口。她顯然剛剛哭過,梨花帶雨,面容憔悴。四目相對的時候,兩人都是一怔。一瞬間的交流,似乎已通透了一生的情愫。懷鄉不顧一切衝上來,撲進宇文的懷抱,痛哭起來。 這樣的擁抱,這樣的痛哭,也許等了太久太久吧,也許因為還不知要再等多久,那種痛苦淋漓的宣泄,讓所有人唏噓不已。 宇文就這樣任懷鄉抱着,良久,才輕輕把她推開。他的聲音有些哽咽,但還是一字一字很堅定地說:“別哭了,傻丫頭。讓人笑話。我又不是不回來了。” 但是懷鄉忍不住,只是拼命地點頭。 “我就要上飛機了。記得給我寫信啊。我在那邊會很寂寞的。” 宇文艱澀地笑笑。 懷鄉還是點頭。她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塞到宇文手裡,又輕輕抱了抱宇文,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飛機沖天而起的時候,宇文在大洋的上空,展讀懷鄉寫的信。 “親愛的宇文: 還記得,你也這樣叫過我的麼?還是當着那麼多人的面。也許,那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叫我了吧。可是,我卻是千萬次這樣叫過你的。幾乎每一天,我都會把自己關在房裡,把音樂開的很響,然後拼命叫你的名字。只有那樣,我才會覺得舒服些。說我愛你的時候,真的是好舒服啊。可惜,我不能夠親口告訴你。 宇文,你好殘忍。你就這樣輕易占據了我的心。這麼多年,我的心扉一直為你敞開着,你卻從來沒有走進來,一次都沒有。如果你不喜歡我,你又為什麼要寫那樣的信給我呢?其實,我一直想知道,那封信里寫了些什麼,你可以告訴我麼? 我真的好懷念和你在一起的時光啊。記得嗎?就是你住院的那些日子,那是我生命里最快樂的日子了。自那以後,別人說我不會笑了。一個不會笑得女孩子,一定很醜吧。你是不是因為我難看才不喜歡我?也有人說過我漂亮的,可我不信。大家不是說,男孩子都喜歡漂亮的女孩麼?就像那個劉婷。 那你為什麼還要救我呢?還不如讓那些壞人把我殺死。那一天,我抱了你。那是我第一次抱你啊,雖然沒能夠抱住你。可是回想起來,那個時刻讓我幸福得顫慄。我都不敢告訴你,那以後,我常常在天黑以後,獨自去那個胡同。我傻傻地絕望地想,說不定哪一天,你會再從天而降吧。我知道你會責怪我的,我知道那樣很危險,可我就是無法控制自己。 我愛你,宇文。這一生,我知道我再不會愛上別人了,我也許再也不會愛了。 我知道你不愛我,我不怪你。你可能還在恨我吧。多年以前,我是那樣地傷害過你。真的對不起,宇文。可是,我不是要有意要傷害你的,我根本就不知道爸爸會把那封信交給校長。請你原諒我好麼?那時候,我還只有十歲啊,我就真的這麼不可原諒? 現在,你要去異國他鄉求學了。你是那樣優秀,你一定會有輝煌的成就的。我衷心地祝福你。 一路珍重。 你的 懷鄉
宇文是帶着懷鄉的信踏上英倫的征途的。候機室里的深情相擁,宇文眼裡流露出的關愛,讓懷鄉封閉已久的心扉又燃起了希望。她天天盼着宇文的來信,以致班長每天從收發室出來,總是“無意中”碰見她。最後班長心領神會,乾脆把取信的差使交給她了。 然而,宇文一去便杳如黃雀。懷鄉每天不知要去多少次收發室,每次都是失望。要知道,其實郵遞員每天也只來一次的啊。 偶爾從過去老師或同學口中探聽到的消息,無一例外都是宇文的學業如何出色,如何給母校和中國人爭臉。 但懷鄉不關心這些。她只想知道,為什麼宇文唯獨不跟她聯繫。他應該是可以輕易找到她的。為了宇文,她裝了手機,她申請了幾乎所有網上聊天的賬號以及各種電子郵箱,而這只是意味着更多的空落和失望。 那條曾經遇險的小巷,她已經去過千百次了,到後來已成習慣。她熟悉那條小巷的每一寸,如同她熟悉那個夜晚的每一分,每一秒。可是,那是多麼遙遠的記憶啊。 在懷鄉看來,日子真的是度日如年的。可在別人看來,歲月就如流水般逝去。 那一年的深秋,母校又如迎來了盛大節日一般。大洋彼岸傳來的消息,宇文用兩年的時間修完了接近四年包括碩士學位的課程,已獲得直接攻讀博士的資格。這在劍橋大學的歷史上,也是第一次。 在所有人嘖嘖稱奇的同時,懷鄉卻只感覺陷入更冰涼的谷底。冥冥中她有一種預感,越輝煌成功的宇文,離她就越遙遠。 如果這一生,再也見不到宇文,自己又會怎樣呢?懷鄉不敢想。 二十三歲的生日,懷鄉又是一個人過的。不是沒有朋友關心她,只是大家已經習慣了。王靳給她送了一束玫瑰,她苦笑着收下了,插在窗台的花瓶里,倒也給她的房間添了些生氣。 懷鄉坐下來,打開電腦,習慣性地打開所有聊天工具的窗口。忽然,msn messenger給出提示,有人申請加為好友。從名字來看,好像是宇文!懷鄉心中一陣狂喜,連忙點擊“接受”。說不定真的是宇文呢,儘管她已弄錯了許多次。正在想着,一個窗口彈出來,是一行醒目的大字,還有一張燦爛的笑臉。 “生日快樂!”宇文在電腦的那一端笑。 懷鄉呆呆的,一動也不動。 過了一會兒,屏幕上又顯示出一行字:是我啊,傻丫頭。我是宇文。 懷鄉還是怔怔的,眼淚卻留下來。 宇文,真的是宇文。這個宇文,為什麼總是選擇,在我最脆弱的時候出現呢? “怎麼,不想理我?那我去睡覺了。我這邊可是凌晨三點。” 懷鄉擦了眼淚,開始回應:“謝謝你,宇文。” 懷鄉的鼻子酸酸的。 接下來的談話,漸漸變得輕鬆。看起來沉默寡言的宇文,其實有着少有的開朗與詼諧。笑容漸漸洋溢在懷鄉的臉上,這是多麼久違的笑容啊。而漸漸地,情意從指尖流出,透過鍵盤,悄悄流淌過去,直到大洋彼岸。 宇文顯然感覺到了,談話開始不着邊際。 “那個王靳還好嗎?” “他?他還好吧。” 懷鄉看看窗台上的玫瑰。“他也畢業了,就在本市找了份工作。” “哦。那小子,挺痴情的。” “什麼意思?” “他那麼喜歡你,你難道真的看不出來?” 懷鄉的心刺痛了一下。 “他當年為了你,放棄去北大,和你進了同一所普通大學。換了別人,我估計誰都做不到。” 原來王靳…… “懷鄉,我不打算回來了。” “為什麼?”懷鄉只覺五雷轟頂。 “這裡生活好啊。又漂亮,又乾淨。還有啊,女孩子也很漂亮,嘿嘿。” 懷鄉只覺得心在緊縮。“你有女朋友了麼?” 她怯怯地打出一行字。 “有了,早就有了,而且還不只一個。” 宇文在那邊得意着。“我出國前算過命。老先生說,將來我的老婆,想要哪國的,就是那國的。嘿嘿,艷福不淺啊。” 懷鄉的淚又流出來。 那晚後面談了什麼,懷鄉已經記不得了。她隱約記得,宇文叮囑她,以後不要再去那條小巷了,太危險了。宇文專門找過那一帶的小流氓頭目,就是中學時被開除的宇文的同班同學劉星,要他關照懷鄉別被人欺負了。 “那個王靳,我估計他也天天跟着你,就跟我當初一樣。” 這好像是宇文最後的話。
那一次,是懷鄉最後一次在網上見到宇文。此後無論她什麼時候登陸,宇文都再也沒有出現過。想起宇文的話,她不禁有些心神恍惚。 王靳總是找機會來噓寒問暖。自從懷鄉知道他曾為自己放棄了去北大學習的機會後,對王靳有些愧疚之情。過去這些年,自己有些太忽略他的感受了。於是,對於他的幫助,不再有意拒絕。 王靳很開心。同懷鄉一起,他們經常回憶宇文小時候那些調皮搗蛋的事,常常一起哈哈大笑。那時候的宇文,多麼令人懷念啊。到後來,懷鄉總是痴痴地出神,連王靳什麼時候走的,也毫不知情。 初冬來臨,懷鄉被單位派到北京出差。一直在江南長大的懷鄉,怎麼也想不到北方的冬天是如此寒冷。出發前王靳千叮嚀萬囑咐,她才極不情願地帶了一件厚點的外套。即使這樣,晚上出門,還是凍得瑟瑟發抖。 那一天凌晨,懷鄉忽然醒來,再也無法入睡,於是決定去外面走走。冬天的天亮得特別晚,外面還是黑黜黜的,一個人也沒有。北風颳在臉上,刺骨的寒冷。她忽然想,英國的冬天,肯定也是這樣寒冷吧。宇文在那裡,會不會冷呢?想到這裡,她下意識地雙臂抱住身體,一陣沒來由的恐懼攫住了她。 此刻的宇文,正在倫敦的大街上徘徊。倫敦的冬天,細雨濛濛,寒風淒切,冷得讓人絕望。宇文只着一襲單衣,在街上彳亍獨行。街燈拉長他清瘦的身影,那樣的孤單,那樣的落寞。 晚上十點,當終聲敲響最後一下的時候,劍橋最優秀的學子,來自中國的宇文,從倫敦塔上一躍而下。 那一天,是宇文的二十四歲生日。 那一時刻,遠在北京的懷鄉,忽然心痛得幾乎痙攣。冥冥之中,一定是有所感應的吧。 淒風冷雨中,這樣的噩耗,總是走得特別慢。然而,它帶來的毀滅性的傷害,並不因此而稍減。 那一年,宇文家鄉的小城,冬天來得特別早。 王靳得知宇文的噩耗後,連夜飛往北京,去將懷鄉接回來。從電視上看到消息的懷鄉,已經幾次昏厥。 在給媽媽的遺書中,宇文是這樣寫的: “媽媽,親愛的媽媽: 這恐怕是我最後一次叫你了。請原諒你不孝的兒子吧。我知道,你一定會為我痛哭流涕的。一想到這裡,我就心如刀絞。請你原諒我,媽媽。我不知道可以做什麼,才能不讓你傷心難過。 我好累,媽媽。我好孤獨。我已經堅持了這麼多年,我知道,我再也已經無法堅持下去了。沒有愛,沒有希望。只有痛苦,只有絕望。我連一個可以訴說的人都沒有,媽媽,從來都沒有。 多麼想告訴她,我愛她呀。可是,我不能。我只能傷害她,我只能讓她和我一樣傷心絕望。 在我研究的領域裡,我同樣一事無成。在別人看來,我是那樣出類拔萃,我已是這一領域的權威學者。可是我知道,我的研究成果,我們發在Nature或者Science上令人眼花繚亂被同行引為經典的論文,都是基於天方夜譚般的假設和推測,是毫無意義的自欺欺人。我已經不想再欺騙下去了。 媽媽,如果有來生,讓我再做你的兒子吧。讓我好好孝順您,報答您的養育之恩。 現在,我們只有天堂再見了。有人說,我這樣的人是進不了天堂的。我多麼希望,這不是真的啊。 想念你,媽媽,請您多多保重。也請爸爸多多保重。 兒 宇文 萬丈光華的背後,誰又曾經留意過,那些經心掩藏的軟弱和無助。
第二年清明,大病一場後的懷鄉,來給宇文掃墓。 年華逝去,歲月無聲。所有的傷痛,在時光的洗滌之後,都會減輕,都會痊癒,都會被遺忘。然而,有些人,他們永遠都不會忘懷的。譬如父母,譬如懷鄉。 宇文短短的一生,活得那麼孤獨,那麼不快樂。懷鄉心想,這樣一生,她都不會忘記宇文的。心陸里最柔軟最溫馨的一角,她永遠都會留給宇文,任誰也不能再走進去。那個地方雖小,宇文卻可以安安心心地休息,像他曾經渴望的那樣。 “我每天都會來看你的,宇文。”懷鄉輕聲說,像是怕驚動他。“你一定會上天堂的,我一定可以再見到你。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快快樂樂在一起了。” 懷鄉從懷裡拿出一疊信,厚厚的一沓。每一封都是宇文寫給她的。他在寫這些信的時候,一定是流着血,流着淚的,就像她讀這些信時一樣。宇文曾經是不讓媽媽把這些信交給懷鄉的,可是,如果他知道懷鄉讀到了它們,是否他才會真正了無遺憾? 懷鄉神色凝重地,緩緩將那沓信點燃。火光搖曳,映着懷鄉美麗而蒼白的臉。清涼的淚滴落下來,無聲而無息。懷鄉明白,這將是一次道別,也是一次新生。為自己,也為宇文。 一紙信箋隨風飄起,被懷鄉信手抓在手中。她看了看,正好是宇文寫給她的最後一封信。她小心翼翼地,重新把它放入火中,看着那些文字漸漸模糊,漸成灰燼。 這些文字,是她讀過千百次的,那樣熟悉,那樣刻入骨髓。 親愛的懷鄉: 我已經千百次這樣叫你了。你唯一聽到的一次,就是十歲那年吧。那一回,我哭得好兇。可是,誰又知道,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說愛你,我心裡有多快樂。我那時候想,從此以後,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我受再多的批評和委屈,都是值得的。現在想來,那竟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我最後悔的,是在可以愛你的歲月里,太矜持,太倔強。我想要以優異的學業勝過你,贏得尊嚴,也贏得你的愛。這些念頭,現在想來多麼可笑,多麼微不足道。我所錯過的,是一場多麼銘心刻骨的愛啊。 現在,我只能祝你幸福了。原諒我,那麼多次疏遠你,那麼多次傷害你。所有的高傲和冷漠,都是裝給你看的。我的胸膛里,一直是那顆愛着你的,痛苦的心。我以為,如果你對我死心,你就會找到你應該得到的幸福。你已經找到了,是嗎? 你一定要幸福,懷鄉。這是我全部和最後的願望。為了你的幸福,我是願意付出我的一切的,包括我的生命。 如果有來生,讓我好好把握你吧。我還會給你寫情書的,我還會念給你聽。我要把你抱到台上去,大聲念給你聽。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要告訴你,我對你的愛。 現在,讓我和你說道別吧。不要為我難過。曾經愛過你,我其實已經很滿足了。世上還有很多人,從來沒有像我一樣愛過。 我曾經告訴你,我永遠不會回去了。我猜想,那時的你一定很失望吧。我何嘗不是呢? 君問歸期未有期, |
|
|
|
實用資訊 | |